蔺小阁主眼圈又红了,他慢吞吞地随白茉莉躺了回去,两人躺在一处,但他执拗地抓住了她的手,不让她到处摸摸捏捏了。他还想到昨晚他睡得沉, 不知道她摸到哪里了,大抵是她摸了个遍,没摸到一处和她心意的地方。
念及此,蔺小阁主连和白茉莉贴在一起的勇气都没了,他朝墙挪了挪,在两人之间拉出了一条小缝隙。
但白茉莉并没注意他的曲折心思,床榻只是个单人床,她见蔺小阁主朝里挪,她便也随他挪了一下。她睡姿并不安稳,太靠着床沿,她怕自个半路翻下去。
一挪一动,两人又贴在了一处。
白茉莉阖眼睡了,蔺小阁主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他家茉莉没有嫌弃他!
他家茉莉还是喜欢他,不管他变成了什么样!
想到这儿,蔺小阁主不由又得多想了。虽然白茉莉还没有当面正式地向他解释,但蔺小阁主此时心思异常活络,电光火石之间, 已经先替她想好许多理由了。
比如她虽然没有事先告知他诈死一事,令他伤心,但也怪他那时候非要和她置气,和她吵架,没给她解释的机会。
说是“诈死”,其实也不准确,毕竟他家茉莉是真真切切地受了重伤。她重伤初愈,立刻就让生烟翠给他报了平安, 这更是完全说明了她心中有他!
两年余年没见……皆因她在养伤。
而他不吃药,硬把风寒拖重,故意让漆苗去靖毫谷救助时,她听到消息几乎是马上就赶来照顾他了!她伤还没痊愈,就心急地跑来看、顾、他!
蔺小阁主想到这儿,简直有点甜蜜的苦恼了:他家茉莉太在乎他了怎么办!
短短几日,蔺小阁主再次陷入了深深的恋爱,无法自拔。
尤其白茉莉每天都和他待在一处,形影不离。他临睡时最后一眼见到的是她,早起时第一眼看见的也是她——就算第一眼没看见人, 他会再把眼睛闭上,直到白茉莉回来时再睁开——早起时第一个看见的也是她,寻常人家的夫妻日常也不过如此了。
蔺小阁主对目前的情形非常满意,他也努力吃饭,认真养病, 全心全意地珍惜和白茉莉相处每一时刻,至于其他什么事都不要管了。
漆苗原本一天三次前来报道,请示三月阁的要务定夺。现今蔺小阁主在院落门口贴了个告示,大笔一挥:漆苗,外加一个加粗的叉,一个字也不多浪费。
漆大总管在远门外站了一会儿,心道:你不仁,别怪我不义。
果然隔天一早,前来送药的换了人。日理万机的漆大总管没来,来了个高挑瘦削的青衫少年。少年生性腼腆,半垂着头,恭恭敬敬地递上药盘。白茉莉要接时,他却又稍抬了抬脸,潋滟微光的一双桃花眼,正瞧准了眼前人。
白茉莉顿了下。
实在不怪她意外,眼前的少年长得有点像几年的鹤公子。不,还要再早一些,像……早年间她和他尚幼初见时的青嫩模样,她不由好奇地打量他,有种透过他,自己朦朦胧胧能回想起当时一些记忆的感觉。
屋内琴音停了,传出蔺小阁主地一声呼唤:“茉莉?”
白茉莉接过药盘, 回了屋去。
于是待到晌午的那一顿药,就换作蔺小阁主亲自来端了。
尤其等他稍稍看了一眼少年,他面无表情地,直接把药砸在了他的身上。
第55章 美梦2
蔺小阁主从三月阁的奇异珍宝库里倒腾出来一个据说是被哪路神仙开过光的摇签筒,卜卦特别灵。每夜子时,他都披着雪白月光,虔诚地给自个算上一卦。抽到上签,他就安安心心回去抱着白茉莉睡觉;抽到中签,他就忧心忡忡地回去抱紧白茉莉睡觉;抽到下签,他焦虑地睡不着,就整整一宿都守在床前,翻来覆去地咬白茉莉的手指头。
一而再,再而三,白茉莉自忖她对蔺小阁主的容忍度已经到达到了某种可怕的标准,她接连几晚都被折腾地睡不好,此时竟然还能心平气和地问他:“你问了什么问题?”
蔺小阁主说:“我问你是不是今天就要走。”
“然后呢。”
蔺小阁主后怕地说:“卦象说‘是’。”
白茉莉说:“拿来我看看。”竹签在她指尖轻巧地转上几圈, 她微微用力,就把它折了个断,“这签不准, 你再去求一个。”
蔺小阁主匆匆忙忙地打开门,找到院中月色最盛的地方,又开始哗啦啦摇签。摇完,又是一个不详的下下签。他仿照着白茉莉的潇洒模样想单手折断这根签,没仿出来,就背对着月光,弯着腰,两手一起把它也掰断了。掰完,他把断签踩在脚底下,回头面朝着漫天星子,虔诚地继续摇。
这次蔺小阁主足足摇了半宿,白茉莉半梦半醒之间,耳畔都是“哗啦啦”的摇签声。
第二天,蔺小阁主面色不佳地拉着白茉莉去砍竹子,要重新做签。于是白茉莉提笔, 给他写了一大把象征十全十美的签子。
蔺小阁主问:白茉莉明天是不是就要走了。
卜上一卦,上上签,那意思就是不走,要留下来的意思。
蔺小阁主又问:白茉莉此次能陪我多久?
卜上一卦,上上签,是永永久久,白头偕老的意思。
之后蔺小阁主就不怎么再敢用这摇签筒了, 寓意太美太好, 就假了,不显得真诚。世上哪能事事顺他心如他意呢。
他是知道的, 白茉莉之所以足不出户的在此处陪他,全是因为白南在顶着她的名义,劫了法场,救下了即将问斩的东门煜。
据说东厂都督膝下有千金,只跪圣上,但在法场,他衣衫褴褛地跪倒在地,也毫无尊严地朝着州朔城千万的城民下跪了。侩子手按下他的头,他就结结实实地冲着大家磕了个响, 再抬时,额首都是一片用力过度的模糊血红。
人群指指点点, 议论纷纷。
等到午时三刻,侩子手在刀上吐上一口烈酒,宽刀一扬,正待挥下之时,从不远处飞来的一粒石头子打偏了那刀,刀鸣贴着东门煜的耳畔呼啸而过, 锋利地削去了他一半的披肩发。
白南假扮着白茉莉,救下东门煜。借助懒秋风的沿途掩护,她携着他躲藏回了壁安山。她把他毫不犹豫地扔在白家的门前,转身要走。东门煜蜷缩在门角,边咳边笑说:“当年我捡到你的时候,我对你,可是怜爱有加。”
闻言,白衣姑娘停住步子,神色复杂地回头看他一眼。
于是东门煜更能断定眼前人——正是白南。
白茉莉自是不信有关于东门煜要被问斩的消息,懒秋风也说定是有诈,但白南坚持要去。她其实也不信,她也知道其中有诡,但她还知道,倘若她当真没有及时赶到,侩子手一刀下去, 真会要了东门煜的命——他是个执拗无常的疯子,他会拿自个的命赌。
东门煜赌赢了,他笑得更畅快。他被吊了十余日,如死囚般挨了不少鞭子,他稍稍一动,浑身上下的伤口撕裂更是疼。他狼狈地侧躺在地上,一开口, 偏生还是久居人上才有的傲慢,他说:“到我身边来。”
白南慢吞吞地走回去,蹲在他的面前。
东门煜一手撑地, 艰难地半坐起来。他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抚摸白南的脸, 柔和了声音哄她:“别哭了。”他说的是西域话。
白南已经很久没有听过有人说西域话了。
事情果真如他人断言,不过是东门煜设下的诡计。
白南罔顾朝廷律法, 勇劫法场,也没人出面治她的罪。她不止没罪,还能光明正大地带着东厂都督一路西行。
东门煜其实是想呆在壁安山的, 高是高点,胜在距离州朔朝堂近,方便公务往来,他虽明面上卸任了东厂都督一职,但实际的要权都还尽在他的掌控。奈何自从白豪侠病逝后,壁安山就彻底荒废了起来,白南待在此处,也常常会出神地回忆些什么,东门煜就不喜欢这地儿,乃至于厌恶此处了。他是恨极了抢走他白南的白家人的。
白南带着东门煜去了靖毫谷。
当生烟翠听闻“白茉莉回来了”时,当即气得破口大骂。他怒气冲冲要找她算一算账,他耗尽心神救了她命,她却恩将仇报,一举卷掉他一多年的辛勤成果跑了了之。其中还有他特意给暗鸦做的安胎药呢!她要这玩意做什么!
生烟翠骂骂咧咧地出了门,远远地看见和红衣姑娘站在一起的那男的,靖毫谷与世隔绝,收不到最新的江湖要闻,他不知道白南斗胆劫了法场,但他敏锐地能感觉出来和她站在起的那个绝不是个好人!果然离近了再一瞧,不得了,是竟然臭名昭彰的东门煜!白家两姐妹果然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妹妹仇姐姐恨,靖毫谷的大门一关,把白南和东门煜都关在谷外。
白南两人只好在周遭的村落借宿,哪知第二天,靖毫谷人竟又送来一个幼婴。来人说这小孩是白茉莉自作主张捡来的,养没两天,就托给了靖毫谷代为看顾。现今妹妹不知去向,姐姐来了,总归是白家人,谷主命她物归原主。
白南连连摇手,不接不接。
东门煜便接过了孩子,还礼貌地对来人道了声谢。
来人欲言又止。
东门煜面上笑容不变,心却一点点地冷下来。他问:“还有何事?”
来人忍了又忍,面对着杀人如麻的权宦,但念及孩子的安危,她于心不忍,终于还是说:“你抱孩子的姿势不对。”
由于白南去了靖毫谷,白茉莉得了身份,便算是解禁了。她当晚就去了三月主阁的二楼看舞听曲儿,一招手先来两壶雪窦,记蔺小阁主账上。
她养病的两余年间不曾沾酒,此时一喝起来, 不由就没了定数。两壶饮罢,她又要了坛烈酒,总要喝醉了,才不枉费她在三月阁中住上的许久。
待到蔺小阁主处理完阁中要务,去见她时,白茉莉面颊微红, 唇瓣都是诱人的水色。她笑吟吟地看他:“小鹤鹤。”蔺小阁主从善如流,应邀坐在她身边。她就歪歪扭扭地攀上他, 一呼吸,是清凛的酒香。
蔺小阁主扫视一圈,翻到在桌的酒壶,滚落在桌下的酒坛,他细细算,心道:较之从前,他家茉莉的酒量弱了些。
白茉莉不止酒量小了,喝醉了, 还开始含含糊糊地说胡话,她凝视着蔺小阁主眼尾的一粒泪痣, 说:“好看。”她附耳哈气:“你好看。”
蔺小阁主有心问:“我好看,还是我最好看?”
白茉莉说:“你最好看。”
蔺小阁主肤色白,脸红起来比白茉莉还要艳些。他心满意足地点点头,但还想了一瞬:他不在的这一时半刻,白茉莉一准又是把他阁中的人都看了一遍。阁里其实最近新来了几位异域舞娘,但他顾忌着有白茉莉,就先把人统统赶去了另一处分阁了。
白茉莉夸完蔺小阁主,又轻轻叹了口气,嘀咕一句:“我都有点舍不得你了。”
蔺小阁主说:“但你还是要走。”
“嗯。”
“我也不能赌气说‘你走了就不要回来。’, 我想你回来。”蔺小阁主自认还是比从前成熟一些的,他认真地问, “你会回来吗?”
白茉莉醉醺醺地说:“你卜一卦问问嘛。”
蔺小阁主说:“里面都是上上签,都是假的。”
白茉莉捧住蔺小阁主的脸,碰了碰他的唇,不赞同地说:“心诚则灵。”
白茉莉真是喝得醉,她破天荒地拉着蔺小阁主,坚持要去院子里求一卦。许是明日又要落雨,夜幕也黑沉沉的,不见星月。她神叨叨地摇签,还跟蔺小阁主强调:“心、诚、则、灵。”说罢,她摇出了一支。
竹签落在地上,蔺小阁主弯腰捡了起来。
他半搂着白茉莉,带她回房,服侍白茉莉洗漱更衣。临睡之前,他莫名又想起了白茉莉的那支签,便重新点了蜡烛来看。
那是一支平签。
他的上上签摇签筒里唯一一支平签,他一时竟想不出来这支签是何时放进去的,亦或者是一开始就有, 被他给遗落下来了。
蔺小阁主思来想去,乱七八糟地想了很多, 直到后半夜才渐渐睡去。他睡得晚,醒得晚,一觉醒来,发现枕边空空。
他被困在淮扬地界不得出,便只能在此等着。
之后白茉莉偶尔会来,偶尔会走,没有事先告知,也没有作别。仅有几次,他提前探听得到了白家人的消息,他站在淮扬地界的边缘线上苦等了许久,从日中到日暮,他才遥遥望见了一个策马而行的白色身影。
白衣身影突然出现,又迅速消失, 然后太阳落下了山,一天又在此时结束了。
此后几年,白茉莉都没有再进入淮扬地界。
第56章 尾声
……
穿堂而过的风卷几卷,又散去,唯有面前一盏袅袅清茶的碧色不消。
然而蔺鹤耐着性子等了又等,清茶渐渐凉了透,碧色沉淀成深褐色,已是喝不得了。他不由打起精神,再唤了一声:“茉莉,怎得不下来?”他想见她。
想得不得了。
日思夜想,辗转反侧地想着。
他无数次地回想他与白茉莉的最后一次见面,每一句对话,每一字, 每一语,他反复地揣度他是哪里做错了。
那日是白茉莉途径淮扬,中途折道来了三月阁。她依然没有事先告知,甚至于她还刻意避开了各路眼线和阁中的一干护院,来得悄无声息。
蔺小阁主接手了三月阁主事,频频周旋在各方有所图谋的势力之间,始终是吃力。他忙至月上柳梢,才算谈妥了最后一波难缠的求人客。他累极了, 在院门前的树下独自静站了一会儿,也能当作是休息。但当他推开院门,遥遥发现屋内竟亮着一灯烛火时,他就开始无比后悔自己先在树下耽搁的那一点时间了。
他迫不及待地加快了步伐,几乎是小跑着撞入屋内,将里面的白衣姑娘抱了个满怀。他疲倦的心有了着落,又欢快起来。他没问她问题,只黏糊糊地和她亲吻。
白茉莉说,她来看他。
他说,好。
白茉莉又说,她时间紧迫,明个一早便要离开。
他也说,好。
白茉莉安抚地亲他的眼尾,就替他说,我们小鹤鹤可委屈呢。
蔺鹤事后回想,他其实并不委屈,他家茉莉有心给他惊喜,他开心还来不及。
可那时情,当那景,他前一刻还是欢乐的,倒教白茉莉这么柔情蜜意地一哄,他莫名地就感觉自个委屈了,有苦说不出来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