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摘了繁琐的配饰, 褪下喜袍。她昂首,迎着日光,眉心的一株兰草栩栩鲜活。她笑说:“阿妹在家,等我的,好消息。”语未落,她打出一道红绫,红绫如蛇,寸寸伸展,至尽头,几枚暗器炸开,无数银针冲懒秋风直扑而去。
奚子骞忙喊:“保护都督夫人!”
但鹤公子却是惊得手脚冰凉, 他认出了那新娘,不是白南,她是白茉莉!
白茉莉由始至终,似乎总没消停过。
鹤公子初见她时,她就沾了一身的血。而后屡屡见她打打杀杀,他揪心之余,也对她存着一丝放心,她有足够的能力化险为夷。他如往常般,看她假借白南的身份与懒秋风相斗,看她用红绫重伤懒秋风,她毫不留情地废去懒秋风的武功, 只道念及故人情谊,饶他一命。
然而在懒秋风刻意遮挡住的一角,被揭穿身份,堕入魔教的前武林盟主梅思淼正悄然接近……
那一瞬,鹤公子从来没有如此恨过自己不会武功。
他当即声嘶力竭地喊“有诈”“茉莉小心”,可似乎是隔了太远的距离, 现场厮杀声迭起,把他的声音掩盖了去。他尝试着翻过窗沿,跳到街道上。二层小楼,在习武之人看来轻而易举的高度,把他狠狠摔了一跤。
他爬起来,慌乱地朝白茉莉的方向冲。
但他去迟了,于是他眼睁睁地看见了梅思淼的剑插在了白茉莉的胸口,正中一剑, 当场穿心!
而后许多次的午夜梦回,鹤公子都梦见了这一幕。
有时他是作为一个旁观者,有时他身处其中,他感觉白茉莉在阖眼之前,看向了他,她的唇瓣轻微嗡动,她说了什么,但他听不见,也分辨不出来。
从二楼摔下去的那一下,好像把他给摔懵了。他的记忆也被摔地零零碎,纵然事后再努力,有些细节也回想不起来。
他记不清自己是如何离开了现场,他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追着奚子骞,去讨问白茉莉是否安好。他浑浑噩噩地离开了州朔城, 回到淮扬地界。
他无处可去,便向蔺阁主央求,求得一个收留所。
蔺阁主当着他的面,把他的卖身契撕了个粉碎。
他生于三月阁,长于三月阁,短暂的离开, 又回来,也再不会有被赎走的可能了。
作者有话要说: 鹤公子:烂作者,你不是人!!!
第52章 雪窦
那一日,州朔城中频生变故。
东厂掌印都督东门煜求娶白家茉莉,婚礼当天,反被魔教寻仇。城中殊死一战,反叛魔教的梅思淼被杀,魔教主懒秋风潜逃,白家茉莉早前重伤未愈,又添贯透胸腔的一剑,危在旦夕。
白豪侠以命抵命,救得自家女儿。
壁安山巅高悬白绸,白茉莉自誓守孝,便也因此谢绝了与东厂的联姻。
此后,东厂与武林结盟,开始大肆清扫残存的魔教余党,布告缉拿懒秋风。再而后,淮扬地界的城门三年一关,锁城钟响时,有人悬赏万金,却是求购东门煜的项上人头!
……
四方锁城际,又是一年落雨时。
此时的淮扬来客,无一不是江湖中个顶个的豪杰高手。诸人吃罢酒,议起万两悬赏被揭一事,一道那揭榜人吃了雄心豹子胆,敢惹朝廷命官;二道他忒得不知好歹,东门煜武功高强, 寻常武林人根本难近其身,他又岂是一般人能杀的了得?
谁来说去, 众说纷纭, 便是突地听旁人笑道:“我看诸位才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酣酒倏停,众人抬眼望过去,就见厅堂角落正坐有一位灰衫男子。他面相普通,不出挑,衣着简朴,浆洗得发起了白。再看他桌上摆着的一碟小菜, 一壶浑茶,唯有手下压着的一本书册脊背,绣有金线,是个贵重物品。
有人眼尖,凭着那金丝话册认出他是新任的江湖客话, 不由调侃道:“贵大人,怎的沦落至此,连壶好酒也喝不得?”
灰衫男子哀叹:“想我客话人出得懒秋风那么一号魔教人物, 极尽败坏之能事,现今我走在路上,不再被人喊打喊杀,已经是庆幸了。”
话及此,就不得不再提一次那本集几任客话人之大成的话册,其中记录的种种鲜问要秘,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懒秋风公之于了众,武林盟主身世因此曝光,叛投魔教,江湖第三大门派陷入内斗……林林总总,可好是在江湖中掀起了一阵腥风血雨。
有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追着问:“你游历江湖这两年,可是又收集了什么新鲜消息?”
灰衫男子傲然颔首:“自然是有。”
“呦呦呦,快说来听听。”
灰衫男子便是笑:“我自然可以说。但大家莫不是已经忘了客话人的规矩?要想知晓一件事,需得先告知我一件事。有来有往,才有商有量。”
搭话的人“哈哈”一笑,豪迈地一挥手:“咱行的直、坐的正, 没有秘密,但有钱。小二, 给客话人上一坛十年窖藏的雪窦!”
三月阁的小斯得令,忙去取了酒。
泥封一拍, 清冽的酒香如同雪后天地的一白,茫茫弥漫开来。
灰衫男子深吸一口气, 满意了,直接提坛猛喝了一阵。他喝得爽利,再开口时,说话也快活:“待我完成了这悬赏, 万两黄金,可就能自个买酒喝了!”
一人说:“东厂都督官拜正二品,旗下掌管锦衣卫无数,岂是你说啥杀能杀的了的?”
灰衫男子嗤笑:“枉说‘正二品’,你可知这几年东厂屡屡插手江湖之事,已经引得圣上不满?尤其前些日子圣上明令禁止东门煜再多行事,可他却阴奉阳违,私调三百兵马出城,只为围杀懒秋风!终而杀人不成,都督惹得圣怒,也被下进大牢里去咯!”
“啊,此话当真?”
“那可不,我还害怕若是下手晚了,都督先一步被午门抄斩了呐!”
此言一出, 厅堂一片哗然。
方才送酒的那位忙从座位上站起来,后怕似的,猫着腰一路凑到了灰衫男子面前, 压低声音再问了一句:“此话当真?”
灰衫男子一拍坛身:“十年窖藏的雪窦,可还能有假?”
“这、这、这……”送酒男子难得地说话磕巴上了,凑得更近,“都督果真对白茉莉一往情深,赌上大好前程和身家性命,就为、为给她报仇?”
灰衫男子不置可否。
送酒男子自个又琢磨:“可这白茉莉不也没死吗……都督何故如此, 简直是连命也不要了……”
灰衫男子冷淡一笑,带了几分讥讽的意味,“白家茉莉白佳人, 不止令东门煜魂不守舍,当年可还勾得名动天下的三月阁鹤公子千里迢迢去追人呐。”
这事送酒男子也是听闻过的,他便把声音压得更低,“听说,这鹤公子……就是而今三月阁的阁主蔺鹤!”
灰衫男子扫了一眼他的客话册子。
送酒男子福至心灵,瞬间领悟了他的意思。他抖抖地来了精神,激动道:“那、那黄金万两,针对东门煜的悬赏可是他出得?”他说完,独自细品了一会儿, 粗眉紧蹙,“奇了怪,东门煜为白茉莉,要杀懒秋风,蔺鹤为白茉莉,要杀东门煜……而正主不过是在为父亲守孝, 旧居壁安山未出罢了……”他脑中闪过一个想法,竟把自个给惊到了,“这白茉莉其实是……死了?”
……
一坛雪窦饮罢,灰衫男子酒意酣然,晃晃悠起身,心满意足地往三月阁的后院走。
他因着接下悬赏,便借此硬赖了三月阁一间卧房。春宵一刻千金的阁中位自然不给他,漆大总管做主,就把他安排在了后院的一个偏僻位置。愈发走, 丝竹歌舞声愈消、愈隐,待到灰衫男子回了房间,可谓彻底远离了繁华所,萧条地一片清静了。
“小气啊。”灰衫男子一边抱怨,一边摸着黑,昂倒在了床上。他懒洋洋地伸个腰,正待入睡,却倏觉房中有夜风吹拂而过,一晃,再晃,桌上放置的烛灯晃三晃,莫名燃了起来。
房间布置简陋,房中烛灯也昏黄,灰衫男子掀了掀眼皮,瞥一眼来人, 勉强看得清是一白衣女子。他并不讶异,只是敷衍地笑了笑:“你来作甚?”
白衣女子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三年间,她的中原话说得愈发流畅,便是假扮成白茉莉开口说些什么,也鲜少有人能听得出差异。
但灰衫男子是知道的,他嘀咕一句“假茉莉。”翻个身,背对她,含糊地说:“困了,有事明日再谈。”
白南喊他:“懒秋风。”
灰衫男子身子一僵。她的“风”字发音轻飘, 略有卷音, 实在是太像了,一瞬间让他有种是白茉莉在喊他的错觉。
懒秋风烦躁地坐起身来,盘着腿:“小姑奶奶,您行行好,放我一马。”
奈何白南并不打算放过他,她拉了条凳子, 索性坐在了他的面前。屋内烛色暗,波及至床边的光更弱,朦胧的明暗中,映得她眉目有几分亲昵与柔和:“跟我讲讲你的计划吧。”
懒秋风诧异地看她一眼,又强自别开眼, 赌气说:“没计划,硬闯。”
白南就问:“你就不怕官兵把我抓起来啊?”
懒秋风:?
果然下一句,他听白南继续说:“我要是不小心受了伤,我姐在黄泉之下, 不可得伤心坏了?”她语气之轻柔,含着几分调侃, 几分拿捏,活脱脱地一个要使坏的白茉莉。
懒秋风只觉全身的汗毛都要炸起来了,他连滚带爬地下了床,靴都没穿,光着脚窜到了窗前:“我警告你,不要再模仿白茉莉的语气和我说话!!”
白南拍了下脸,恢复到面无表情的模样,说:“哦。”
懒秋风尤不解气,嘴硬还骂:“呸!我管白茉莉怎么样!她现在说不定早就轮回投胎,又做混世魔王呢!”他抖抖肩回到床边,提了靴子穿,边穿边说,“你着什么急?距离‘你’的忌日还有几天,东门煜得是要坚持等到头,才能甘心去死!”
州朔城的变故,其实是早就预算好的。
彼时他与白茉莉达成协议,一来借助东厂势力,借机除掉野心勃勃、企图将他取而代之,接掌魔教的梅思淼,二来借魔教之手, 演一场新娘诈死的戏码,骗过东门煜,以绝他的荒唐心思。
奈何临阵对敌, 白茉莉到底是心软,她没有杀掉梅思淼,而是废去他的武功,留了他一命。
梅思淼假意投诚,却在他出现,刻意刺向白茉莉时,拼尽全力地撞向了他。电光火石的一刹,剑峰走偏,竟是直刺入了白茉莉的心口,当胸一剑……
他亲眼见到了白茉莉绝气,入葬。
但他也怀疑此中再有诈,他猜测这不过是白茉莉设下的计中计。
于是他掩人耳目地换了个身份, 重新接手江湖客话人一职。他如往昔般,跟在假扮白茉莉的白南身边,试图发现点什么遗漏。
白南空有一副相似的面貌,到底不比他与白茉莉相处的时日长。于是他便得提点她,换做是白茉莉,某某话应该怎么说,换做是白茉莉, 某某事合该怎么做。他护着她在人前往来而不遗漏马脚, 渐渐地, 白南学得越来越像,在某些瞬间,太过相似容貌和刻意为之的言语举动,竟也会让他看错。
一瞬是白南,一瞬是白茉莉,再一瞬,是白南。
转瞬间便是他心神俱颤。
白茉莉死时,他并不觉得悲痛,也不觉得惋惜, 可在这看错之时,当他以为是白茉莉本人,却又迅速失去她的一瞬间,莫名地,一种无以言表的巨大悲伤裹住了他。
他于混沌中回归到了现实里:白茉莉已经死了,是他亲手杀了她。
于是他几乎不敢再看白南一眼,他渐渐地开始躲起了白南,终而逃避似地离开了州朔城。
他原本就是个生性散漫之人, 但因教中长老立誓要卷土重来,一统武林,才不得已随同来到了中原。现梅思淼已死,魔长老再无选择,被迫认下他魔教主的身份,愤而退回西域。他便乐得清闲,继续留在中原,顶着新任江湖客话的身份行事。
只是他没曾料想,东厂都督竟能执着至此。
在白茉莉死后的三年中,他孜孜不倦地在江湖中投放人财物力,甚至不惜与武林盟联手,只为从他联络魔教众的蛛丝马迹中找到他,杀掉他,为“白南”报仇。
嗯,计划还是成功了的——东门煜误以为死得是白南。
但凡白茉莉想做的事,她总能做成。即便是搭上她自个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作者有话要说: 我快写完惹!(做梦都差点梦到新坑!!
第53章 复相逢
淮扬夜色深得极了,也静极,淅沥地落起了雨时, 细碎打在几扇芭蕉上的声响,几乎立即让懒秋风听了个正着。
他提靴的动作一顿,下一瞬,又是要脱下来。
搭救东门煜的事他本不着急,倒让白南亲自来这么一催,他便更不着急了。天公作美,今夜有雨,他念念叨叨地,就找这么个理由,要在三月阁多赖上一晚了。
他心想得美,奈何白南动作比他快。
她指尖稍地轻弹,懒秋风还没觉察,就先感觉自己要脱靴的手突然酥麻起来,动不了了。白南指尖再一弹,隔空打在懒秋风的后背上,他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往前倾,这下靴子不止没脱下来,反而让他踉跄着一脚踩了个紧实。
这一招一式,又是十足的仿白茉莉做派。
懒秋风瞥白南一眼。
白南冲他一笑,还是笑吟吟地说:“救人要紧。”
白茉莉是天生的习武怪胎,几年不见,白南进步神速,他竟也打不过了。懒秋风认命地开始收拾东西,草草把行李打包, 往肩头一甩——然后白南在他另一肩同样挂上了一个沉甸甸的包裹。
懒秋风一晃,包裹里是瓶罐的碰撞声。
白南说:“听闻三月阁蔺小阁主旧染风寒未愈,我奉靖毫谷主生烟翠所托,给他带了些药。”
懒秋风无意义的“嗯”一声。
白南就接着说:“你去送吧,若我去,倒要让蔺小阁主认出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