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可窥,昂首可见, 他本不着急,不过他倒也没想到,除他之外,还会有许多拜访白家的人。
那些江湖人脚踏轻功,片刻功夫就把他远远甩在了身后。
鹤公子不得不加快步伐,但等他千辛万苦、同样爬到山顶上时,那群人守在江定桥口,面对着茫茫云海,也同他一般,寸步再难行了。
鹤公子刚踏上最后一台石阶,探出个脑袋,瞬间迎来了一干江湖人的灼灼瞩目。
有人曾在三月阁见过鹤公子的模样,有人知晓淮扬地界的鹤公子与白茉莉的纠葛,两厢一合计,他们果断地揪住其中一位当事人,把他推到了崖边上。
悬崖风大,鹤公子勉力支撑着不让自己被风卷得摇晃。他努力看向对面, 流动的云海隔挡着视线,隐隐绰绰的,只能看出对面确实有一片灰影建筑。
万众期待中,鹤公子试探地喊了一句:“茉莉!”他的声音弱,传没一段儿距离,就被云雾隔断了。
旁边的一位壮硕糙汉催促:“大声点!”
鹤公子的脸颊微微泛起红,提高了点儿声音:“白茉莉!”不过也没什么效果。
在鹤公子原本的设想里,他和白茉莉的久别重逢,并非是这般随便。
白茉莉擅自把他丢在宿海郡,须得她亲自来找他,温言相劝,好好地道个歉。他假装置之不理,对她冷淡。她也要不羞不恼,亲他哄他一哄,真心地说几句体己话才行。
可只因他等不及,千里追来,他第一步就走错了。
念及此,鹤公子心头突然多了几分恐慌。
他不怕折面子,被人看笑话。他怕现在自个这么凑上前,又会和多年来的经历一般,入不了白茉莉的眼,她不屑一顾。
鹤公子越想越不安,一张俏脸褪去颜色,仿若被狂风吹得煞了白。他敛起表情,下巴尖微昂,端端而立,在旁人看来,就完全成了一副漠然冷冰的矜贵样。
一旁的糙汉等不及,再催上一句。
鹤公子瞥他一眼,他的神色凛了然,有压迫性,就直看得旁人心虚了几分,开始自我怀疑起来。
糙汉自忖自己是太莽撞了, 多说了不该说的话。搓搓手,他不好意思道:“这样吧,我会狮子吼,你有啥想说的跟我说,我帮你喊。”
鹤公子的思绪百折千回,沉吟多时,含糊道:“你就喊声白茉莉, 说我来见她了吧。”
糙汉连忙点头,说了句“好嘞”。他双腿一扎,气沉丹田, 立马吼道:“今个由诸位见证,鄙人代三月阁鹤公子言,字句皆凭其吩咐。”
周围的众人一阵应和。
糙汉满了意,酝酿了下措辞,道:“白家茉莉, 你且听好:三月阁鹤公子不远千里,攀至高峰,不为别的,就想见你一面!”
这话怎么听,怎么说得太过直白。鹤公子不愿意了,扯了他一下:“少胡说。”
糙汉困惑地蹙了一下眉,但紧接着道:“好的好的。”然后扬声补充:“现在想来,往日你说的那些甜言蜜语都是假的,假的,你都是胡说!”
这是哪跟哪,鹤公子急了:“你闭嘴!”
糙汉憋住了气, 义愤填膺地吼:“你再说什么我都不听不听,不会听,你闭嘴。但凡你还有一点良心,就和我一刀两断,把欠下的嫖资还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鹤公子:遭遇人生重大危急!
第49章 省省心
合该说狮子吼的威力果真名不虚传, 隔了两座山头的距离,漫漫云海,那悲愤的讨钱声音传及白家后院,依然是字句清晰,感情充沛。
即便白南都听得一清二楚,也彻底地听懂了,眉眼弯弯地一阵笑。
不过她笑一笑,悄悄看一眼闭目养神的白伏歌,就不怎么笑得出来了。
与江湖传言的“白豪侠”不符,也和她想象中的不一样,她的亲生阿爹就如这白家宅子一般,沉疴旧木,郁郁难舒。他的一头长发已是斑驳半白, 半依在床榻,如果不是白茉莉故意闹出些什么动静,他半晌都不会动上一动。
被魔教和武林盟中的一干人等联手追杀,她们不得已把鹤公子留在了宿海郡,在郡外又与蟹目溅分别, 多日中再无音无讯。她尝试在沿途留下一点线索,却不想弄巧成拙,反而被东厂的人发现了踪迹。几帮人马一路的围追堵截,直把她们逼回了州朔白家。
白南回想初见时, 白茉莉方领她进了院,遥遥地,就先喊上了一声“阿爹!”“阿爹!”“阿爹!”她一路走,一叠声地喊,直至来到了他的面前,得他一声应,她才消停。
白伏歌神色浅薄,微微地笑着。
然而待他看清站在白茉莉身边的人,是同她一般容貌的她时,他微微一愣, 明白了什么, 眼中的笑意就支撑不住地散开了,更寂寥起来。
白茉莉只作不知,恶人先告状,夸张地嚷嚷:“阿爹救命!我们俩现在被朝廷追杀啦!”凑到病床前,她迫不及待地给白伏歌看她受伤的手臂,“东厂的人好厉害,都怪姐姐,是她惹了大麻烦!”
白南反应不迭:“欸?”为什么突然扯到了她。
白茉莉不欲她阿爹多想,便尝试转移她阿爹的注意力,往她姐姐身上甩锅,一口咬定:“她和东厂有牵扯!害得我受伤!”
“没、没有!”白南笨拙地说不清,忙用西域话再否认一遍:“不是!”
白茉莉搬来药箱,要阿爹给她换药。眼看她阿爹还愣愣的有些出神, 她就把绷带塞他的手里,再撒娇地摇一摇他的手。
白伏歌回神,目光渐渐地在白茉莉身上聚起焦,停了停,他看向白南, 欲言又止:“你……”他改口:“我手没什么力气,你过来坐,帮我一下。”这话他同样用西域话说的。
白南拘谨地坐在白伏歌的另一侧,给他搭手。
白伏歌语气柔和,又道:“我知道是茉莉闯祸了。”
白南忙点头:“武林盟的事是她从中作乱,惹恼了梅思淼,被追杀。”可她也有撇不清的地方,只好为难地补充, “东厂那批人, 确是我的错。”
白伏歌不知想到了什么,怀念道:“果然是怀素的孩子,一个两个都不让人省心吗。”
白南惊讶。
白伏歌笑道:“你娘亲从前就很会闯祸。院子里乱七八糟,都是她在捣腾。一会儿也可以让茉莉带你去藏书阁转转,她在那挖了足有一个月,撅断了一株百年老树。”
白南实在无法想象,在她印象中肩负圣女之责,主掌祭祀的娘亲,会有这么任性的时候。
听着两人用西域话交谈,白茉莉不高兴地“哼”一声:“你们在说什么?”她一句也听不懂。
白伏歌心里清楚,白茉莉时而的闹腾,其实是在刻意地借此拉近两人间的关系。
但他所有浓烈的感情都好像在怀素身上用尽了,即便怀素离开,也再分不出一些给旁的人。他做不到过多的关心她,他病体难医,对于她这么多年的努力挽留,也并不觉遗憾和愧疚。
于是他把话换成中原话,委婉地说:“如若你们两姐妹愿意,日后可互有个照应。”
白茉莉很喜欢她这个有点笨嘴拙舌的姐姐,应一句:“好。”同时她心中又有种大事将了,万般皆空的落寞, 她几乎把这句话当成她阿爹的遗言了。
然而没等父女三人多说会儿话, 几乎就在她们回到白家的下一刻, 一张暗金色纹路的拜帖紧随而至。
东厂掌印都督·东门煜求见。
白茉莉把话折拉成一个长串,一眼扫过诘屈聱牙的文段,变换成简单的措辞,念给她阿爹和阿姐听,顺便告状说她不知道哪里惹到了东门煜,搞得他三番两次对她下杀手。
白南听罢,默默从腕间褪下一个碧镯。
白茉莉认出这是当初珍宝阁失窃的那个一品碧镯。
白南长出一口气,掌心稍用力,将碧镯震碎成了几段,她模仿着白茉莉方才理直气壮的气势,道:“还给他吧。”
送拜帖的人颇为圆滑,他神情自若,收了布锦包着的东西, 还能道一句“叨扰,告辞。”然而待到一转身,他隔着薄布,捏上一捏,脸色不由地僵硬,几乎是恐惧的煞白了。
第二日,没再有拜帖,东门煜亲来拜访。
白家闭门谢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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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东门煜一连来了三日,皆无功而返。待到第四日,他不再来,而是浩浩荡荡来了一批抬贺礼的,为首的小太监宣读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圣上感念情深,特为东门煜与白豪侠之女赐婚。小太监对着茫茫云海,和云海中那座白宅的朦胧影子,尖嗓喊了一句:“钦此。”
圣旨中并没有提及具体的姓名,只道白家之女。但江湖上人尽皆知, 百年白世家传承至今,便只余白茉莉一个“女儿”。一时间轰动,久不见人的壁安山开始迎来络绎不绝的访客,朝堂的, 江湖中的,乃至于无关紧要的什么人,都要来凑个热闹,攀探关系。
千丈高崖,江定桥不渡,一干人等就眼巴巴地守在崖边,寻一丝时机。索性时机也不晚,再过了几日,果真来了一位和白茉莉有牵有扯的三月阁鹤公子。
万众瞩目中, 鹤公子初初喊上的一句“茉莉”, 声音虽小,但白茉莉却是敏锐地听见了的。鹤公子再喊一句“白茉莉”时,白茉莉微皱了皱眉,却还是起身出门,准备去迎他。
奈何她走到半路,就听见一个粗犷男声,悲愤地吼:一刀两断,快点还钱!
白茉莉认真想了想,她当初用三请令拍下鹤公子,事后又把令牌要回去,的确是相当于没付钱,有理。她还想再听听那声音要代鹤公子说什么,于是走路的步子愈发地慢起来。
等到那聒噪的悲愤声音把白伏歌都吵了醒,白阿爹听了一会儿,理出点头绪,笑说合该是白茉莉作乱的功夫更胜一筹,欠了嫖资被追讨上门,确比东厂掌印都督奉旨挟婚要狼狈许多。
白南念及那张拜帖,心虚地说不出话来。白伏歌指了指墙角,她就认命地抱起沉甸甸的木盒,跑出来追人。追到还在门前磨蹭踱步的白茉莉,她尴尬地一伸手:“他……他给你……还钱。”有些称谓她叫不出口。
不过白茉莉也不在意,打开木盒,她随手抽了张银票,弹出了声脆响。她心中有心思,视线一转,从银票移到白南身上,不由狡黠地笑道:“阿姐,帮我个忙。”
……
这厢,糙汉中气十足地喊罢几声,其中恩怨纠葛, 情仇爱恨,极大的引起了周围人的兴趣。而也当真没有辜负大家的期待,他吼声方落,只见对面微微影动,两条粗厚锁链破空飞来,稳稳当当拴在了崖边的木楔上!
锁链另一端,有一人影轻巧地跳了上来。
“是白茉莉?”
“不像。”
即便隔得远,也能分辨,来人身穿了一袭红衣。
待女子再走进些,能看见她蒙着面纱,不知真切模样。不过她眉心绘有花钿, 黛笔勾勒了娇媚的眼尾,与白茉莉平日里的素雅扮相大相径庭。
有人认出她是曾在三月阁与白茉莉一起出现过的红衣姑娘, 鹤公子知道了来人是白南, 面上难掩失落,但一想到白茉莉和她一起,就在此处, 还是克制不住地激动起来。
待到红衣姑娘走近,他看得仔细,就迫不及待跟她解释:“刚那人的话都是假的,我没有讨钱。”他务必要重申一下他的清誉和真心,“我只是想来见人。”
然而红衣姑娘手一伸,竟是甩给了他一张银票。
鹤公子一顿。
就听红衣姑娘简短道:“拿着,白茉莉和你,两清。”她的音调古里古怪,不似中原发音。
周遭人群哗然,吵闹成了一片。鹤公子理也没理,他不在意旁人怎么看,执着地盯着眼前人, 问:“什么意思?”他着起急来, “白茉莉你不能……”
可眼见红衣姑娘不耐烦地蹙一下眉,他立刻条件反射地闭上了嘴。
十分的听话。
十分的不争气。
嘴巴一闭,再想继续说些什么就很难。鹤公子心急、心气,又恨自己不争气,短短一瞬,憋出了一肚子委屈。
他犹豫着, 还是缓缓地捏住了银票一角。
但赶在红衣姑娘收回手前, 他索性把两只手都伸了出去,连着银票一起,合拢地捧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指很细,指腹有经年累月练剑留下的薄茧,指甲圆润,光洁,并非是白南那种涂了艳蘼丹蔻的指甲。
鹤公子不管不顾地再次踏上锁链,他站不稳,一股脑就冲着眼前的红衣姑娘一个前扑。而红衣姑娘如他所料般,牢牢地接住了他。他便在千丈悬崖之上,茫茫云海里,附在姑娘耳边咬牙切齿地说:“我认出你来了,茉莉。”
他边说,边把面前人抱得更紧些,换上委屈的腔调,小小声道:“你要演戏,我可以陪你。你要真赶我走,我走了,就不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烂作者:我打“两人”,输入法直接跳出来了“恋人”
鹤公子:哇哦!
第50章 江走水路
鹤公子赌气地说一句“你赶我走,我就不再回来。”
可下一瞬间,他自个心里却抢先不舍起来。他安慰自己:不再回州朔城,他总还有许多地方可以去,在某一处, 总还可以顶着“偶然遇见”的名头,见一见白茉莉。
白茉莉日后可以随时见, 今天这话必须要说。
虽然他一门心思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来找她, 可他得让她有清晰的认识和危机感:如果她再对他这么不屑一顾, 她可能会随时失去他。
鹤公子的一番心思九转十八弯,强自装的心肠冷硬。然而便连他的自个都没察觉,他的眼尾不争气的红一些,垂眸看向白茉莉的眼神,除了故作的倔强、余下的尽是些祈求似的可怜。
他太忐忑,太不安,他把白茉莉原本顺水推舟,想逗他一逗的话,不但当了真,就差当场哭啼啼地大闹一回了。
白茉莉被他看的心软几分,便破天荒地回握住了他的手。悬空的江定锁链摇摇晃,她站得自如,便手挽着、把他也扶的稳稳当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