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白,渐而恢复了原状。
白茉莉从幻境中恍然醒来,忙回头看向柳和静,然而原本应该躺人的位置空空荡荡。她的视线沿着一地血迹,直至看向自己的剑下——
柳和静握着扎进胸口的软剑,哧哧地疼,也癫狂地大笑:“白茉莉, 是你杀我。”
白茉莉试图抽剑出来,但柳和静抓地死紧,他的手都是血伤,极疼,也极快意,他终于能说:“我会是第一个死在你手中的人,你这辈子也绝不可能忘记我了。”
“和静静……”
柳和静挣扎地把剑往胸口再送一寸,颤抖地吐字:“白茉莉,你因杀我而破幻境。”
宿海地界震荡再起,地面开出狭长的裂隙,异样的嘶鸣吼叫从地底幽深处,阵阵传响。
蟹目溅一把拉起白茉莉:“醒醒!”
眼看白茉莉的双眸隐隐失焦,蟹目溅焦躁地拍了拍她的脸:“坚持住,你的战斗才刚刚开始!”他试图唤醒白茉莉,把她的手和白南牵在一处,他谨记着当年怀素叮嘱他的话,反复告诫两姐妹:“不要和怪物产生共鸣!”
作者有话要说: 鹤公子:假的!
鹤公子:郑重辟谣!
鹤公子:已发律师函,我要告柳和静污蔑和诽谤!
第47章 终局
那是一种来自魂魄深处的鸣响,绵延地、铺陈地,宛若独行登高时,必会望得见的一片云海天光。
白茉莉幼时,曾在壁安崖顶上呆过许久。
她抱膝而坐,权把自个也当成这崖顶上的一颗石头,和一群嶙峋怪石挤挤在一起,目光所及之处,便是漫无边际的云海日出和日落。她无事,无聊,直看到自己熟悉了每一块云雾卷曲,才起身离开。
回到白家,她不走一年四季都大敞着的正门, 反而是熟练的□□而入,落脚处,正是院中仅存的一小片净土。踩着一地繁盛过后的枯荒狼藉,她惯例先去看看她阿爹。她不知自己离开了多久,但她推测期间她阿爹是没醒来过的:素色病榻,竹制的小案几,一杯茶从热到凉,结出几层暗灰色的茶渍。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白茉莉守着她阿爹,都是这么一个人生活。后来柳家的三个公子定期来访,柳和静常来,再后来她下了壁安山去,见遍了江湖中的是非正邪,恩怨情仇。她消磨掉了心中缥缈无望的想法, 磨出一身顽骨。心态生起变化,也就不再为寻些莫名奇妙的归属感,而去崖顶浪费光景了。
蟹目溅强行拍了白茉莉的脸,她清醒几分,看清了眼前眉头紧皱的男人。蟹目溅说:“不要和怪物产生共鸣!”白茉莉想说:她没见什么怪物,她只不过是想起了一些旧事。她看他神情凝重,不停说些什么,她恍然间,便也于茫茫天光的尽头,看见有一枚金粒在微微闪耀。
她伸出手,金粒在空中划出一条亮目的金线,向她飞来,停落在她的手背。
她感觉到一点细微的温度从金粒的位置扩散开, 渐渐地包裹住她的手。她再眨下眼,回神,才发觉原来覆盖她手背的是白南的手。
一副和她一模一样的面容,但表情却大不一样。
她回忆起幼时,再次见到了那一幕崖顶云海的寂寥壮阔,而白南紧绷地、抗拒地呜咽一声,她喊“戚婆”“不要”, 她陷入曾经的一段生杀回忆。
白茉莉缓慢地回握住她的手,白南猛然睁开眼,眼里都还蓄满着眼泪。
纵然一母双胞的血脉将她们二人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但她们从出生就分离,中间隔着彼此不曾经历过的数十载光阴,已经是成长为两个截然不同的个体了。
……
壁安山崖, 江定桥。
姑娘每日守在断桥旁,百无聊赖地往崖下丢石子,从晨昏丢到日落, 索性连周围杂草都揪了个一干二净。她气恼白伏歌擅作主张,强迫她随他一同搬来这与世隔绝的悬崖峭壁。她赌着气,不搭理他,两人一连许多日都没说话。
直至每月十五, 蟹目溅前来,两条粗厚锁链从桥尾横飞而出,稳稳当当地拴住桥头的木楔,才算是将这孤僻所连接上一丝人间烟火气。
初春时节, 蟹目溅带来些果蔬种子。白伏歌在后院开垦了一块荒地,姑娘就拖着一块长条石, 把新长出的嫩芽一个个敲碎。她宁愿饿肚子,也不要白伏歌好过。
盛夏,姑娘发现了一些草虫,撺掇着虫子去咬人。踮脚弯腰,悄无声地接近白伏歌的卧室,把门开出一条缝隙,指挥着草虫排队爬进去。一长串的草虫兵钻进房中,遇见障碍,纷纷绕行,姑娘一抬头,发现障碍正是她此次要突袭的白伏歌。她用蛊虫救了他,他便也如她般, 百虫不侵了。姑娘扼腕,大大的失策,对他更加的没有好脸色。
落叶的时候,白伏歌给姑娘做了一个秋千。
隆冬大雪,山顶愈发的冷。
北风刮不进来,呼嚎风声就在姑娘耳畔一直回响。姑娘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她恨极了白伏歌。顾不得是半夜, 她爬起来往白伏歌的房间赶,门一推就开,她掀被而入。虽然白伏歌的身体僵得像石头,胜在暖和,她钻进他怀里,强行命令他抱紧她,这才是能舒舒服服地睡着觉。
她难得睡得如此舒心,一而睡,再而三,冬日贪暖,夏日,贪图白伏歌给她彻夜打扇的凉。尤其一觉醒来, 看见他眼底熬夜的乌青,她心情更是舒畅了。
姑娘心情好, 也就对白伏歌露出了一点好脸色。当她把手探进白伏歌亵衣里时,他挣动,她还能大发慈悲地对他说两个字:“别动。”她自私,自顾自的,随心所欲。而白伏歌难耐情深时, 扣紧她, 喊她“怀素”。
这是什么怪名字?
姑娘懒得和他计较。
她自宿海深处而生, 抢占了魔教圣女的壳子。凭借这具身体残存的记忆,她以血饲养出魔教圣物金琉。闪亮亮的一只金甲虫,可比白伏歌讨喜得多。金琉扑闪着翅膀能飞, 她追着金琉到处跑,白伏歌每每要寻找个很久,才能从高树繁叶中发现她的身影。
白伏歌把金琉关在竹笼里,交给蟹目溅。
姑娘就再次把院中繁盛的花花草草拔了个干净,她不知从哪翻出把斧头,把院中的两棵树也砍了断。掘后院那株百年老树根的时候,两人合抱不住的树干轰然倒地,把临近的一个八角楼阁压塌了。
姑娘从八角阁楼阁的废墟里翻出一本册子,里面详细记载了“她”的由来。
传言中潜藏于宿海郡的怪物,可以西域魔教圣女的血引而出。怪物擅蛊惑人心,破其幻境,毁其形, 便可将其驯化, 控为己用。若怪物依附于女子身,诞下子嗣……
姑娘消失的第二日,天色转阴,连接的下起小雨。白伏歌到处喊“怀素”,他把被古树压塌的楼阁寸寸扒开,在院中的一片狼藉中逡巡。他不眠不休,久找不见姑娘,惶惶然站在壁安崖顶上,几近要跳下去寻人了。
便就在这时,姑娘出现,拉住了他。
她的另一只手展开,掌心里有两只叽叽直叫的血紫蛊虫。
姑娘没言语,白伏歌抓着她的手腕,就着她的手将蛊虫吃了下去。他□□她的掌心,犹豫着,狠心咬下去,吮吸她的血。阴雨打在他的脸上,在他唇角拉出一条血线,他问:“你给我吃了什么?”
“……”
“是会将我们永远系在一处的东西吗?”
姑娘照顾自个都难,伺候起白伏歌来,更是雪上加霜。
白伏歌的腹部时常搅缠地疼,彻夜未眠,睁着眼, 一直一直看身边安然入睡的姑娘。等到她醒了,肚子饿了,她扶他去做些吃食。他站不稳,半依在姑娘身上,又疼又笑。疼是真疼,笑是笑姑娘,她挥着手,嫌弃地推开他,又把他抱住的纠结样子。
院中被姑娘折腾的七零八落,白伏歌要收拾,姑娘就气哼哼挽起袖子, 听他指挥,把哪些花苗栽种回去,把哪些土坑填满。原本的大院落她绝对的干不来, 就划了块地方,种上几株小花给白伏歌观赏用。
她把她喜欢的美人榻让给白伏歌躺, 她坐在榻边,伸手指戳一戳他日渐隆起的肚腹。白伏歌哼一声, 音调调里都是颤音。姑娘立刻坐了直,开始一下一下安抚地抚摸,摸得白伏歌心生眷恋, 也想她能温柔地摸摸自己的脸。
但时间过得很快, 双胞胎的姐妹出生,姑娘选择了大女儿,然后抱走了她,彻底离开。宿海郡的怪物血脉,被一分为二,至此便再也无交集的可能。
……
一夜昏,一日明。
及至天色初亮,鹤公子按耐不住,点燃了最后一束烟弹。他担忧地站在院中,向宿海郡的方向眺望。当烟弹的烟雾在空中渐渐消弭,了无声息,地平线的尽头正有一人在快速赶来!
“茉莉——”
来者是一位面色凶恶的男人,他勒住马,朝屋内大喊:“柳和静事败,白茉莉逃跑了!快追!”
……
柳和静被埋在了和磐图云木下,他的柳三剑是他的碑。
白茉莉三人出得宿海郡,被一早埋伏在外的柳家和魔教众人联手伏击。蟹目溅重伤,白茉莉轻伤,与白南突破重围, 向北而去,追兵亦去……所有人离开了宿海郡,都离他越来越远,所有一切与他再无干系。
作者有话要说: 鹤鹤:白茉莉跑路,没带我。
鹤鹤:真的吗?我不信。
第48章 还钱
宿海郡一别,及至之后发生的种种,即便是时至今日,鹤公子稍稍一闭眼,也都仿佛历历在目。这几年中,他怨极,恨极,也会时常在噩梦中惊醒,然后无比想念白茉莉。
彼时的他听闻白茉莉三人遭遇了伏击,受伤而逃。被留在宿海郡的他,无处可去, 便回到初始时的客栈,试图探听什么有用的讯息。
他见到了尚未离开的生烟翠和暗鸦。
暗鸦戏说:白茉莉多半是又藏在了某处温柔乡,不如回淮扬找找。
生烟翠犹豫片刻,才是开口:白茉莉或许会回州朔城。
她对“白家”有某种执着。
宿海郡在极西,州朔城极北。
两地遥遥,鹤公子便命车夫日夜的赶路,只在几处大城稍作休整。
初至一处,“柳家三子丧生宿海郡,魔教再现武林”的消息在江湖中掀起了轩然大波,一时人人自危,尤其早些年参与过宿海郡事件的几大门派,更是勒令其下弟子结伴出行,严于防范。
再至一处, 他在当地最为热闹的茶楼歇息时,又听闻“武林盟主梅思淼已在三请令下行满三事,大恩得消,成为江湖第一自由人。”
说书人的惊堂木一拍,惊得鹤公子一个激灵。
他回神,抬眸,正与说书人逡巡的视线对了个正着。说书人对他意味深长的笑笑,鹤公子识趣,忙丢了些碎银捧场。
说书人收了钱,继续说:“梅思淼没了三请令的束约,行行可端正, 于是现今全江湖皆以武林盟马首是瞻。殊不知,这武林盟主梅思淼——并非前武林盟主梅奕的亲生子。他的生父乃是臭名昭著的武林恶·奇木佛!”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更有激愤者,大声斥责说书人在胡言乱语,扰乱视听。
江湖中的一言不合,是掀桌就打。刀光剑影,兼瓜果横飞, 鹤公子虽不会武功,但反应机敏,迅速贴着墙沿跑路了。
鹤公子日夜兼程,到底是赶到了州朔地界。
越是靠近州朔城,江湖中的传言愈甚,风风雨雨几近搅成漩涡,以一种摧拉枯朽的决绝姿态,将每一位江湖人挟裹在其中。
他一路探听白茉莉的消息,此时知她和白南已经顺利回到白家,便也没进主城。车夫得令, 扬鞭噼啪一甩,马车晃动,朝着壁安山的方向继续前进。
也就是在这条路上,鹤公子听得帘外有人高声分享着最新的讯息:“懒秋风卸任江湖客话。”他掀帘, 瞥出一眼,只见那人朝天抛出一大叠写满墨字的纸张,纸张四散,纷纷扬扬:“快来瞧,快来看,客话集公之于众啦!”
人潮一时激涌,马车前进艰难。
鹤公子便拎着他的包裹下了车,努力挤开人群, 一步一步地走。
《客话集》号称江湖第一册 ,历经几代客话人手,记载着当今武林各门各派鲜为人知的要密。
鹤公子曾经见白茉莉翻看过一本册子,还点评说,“行文寡淡,索然无味,我看懒秋风必须得去茶楼拜个说书师父了。”他眼尖瞧见一角,大抵是写了春风三月阁的蔺阁主早年间的一段往事。
不过没等他细瞧,白茉莉就把册子合十,一股脑丢去了窗外。
窗下一声闷哼,然后传出一个男人咬牙切齿地埋怨:“白、茉、莉!”
鹤公子一惊,下意识地抓住白茉莉的衣袖。白茉莉就趁机摸了把他滑不溜秋的手,对那人道:“新添的那段删掉吧。”
那道幽幽的声音说:“白茉莉你竟还有心,知道心疼人?”
白茉莉反问:“懒秋风,你可有手有脚?”
“自然是有的。”
“再多说一句,就不一定有了。”
其实鹤公子能猜到白茉莉要求删掉的那几段写了什么内容。
关于春风三月阁的蔺阁主,关于他未曾注意,经由漆苗大主管提醒的:他愈长大,愈与蔺阁主相仿的模样。蔺阁主和他怕真是亲父子关系,而蔺阁主也当真厌恶、恨透了他。
鹤公子知道了一些事,也不欲多言,打算把这秘密烂在肚子里。
他还想着:虽然白茉莉平日里看起来寡淡无情,但在某一个瞬间——比如当她得知他生来不受待见,他爹恨他入骨的时候——她却能从客话集中删减掉某些内容,抹去事实,无声地给予他关怀和回护。
她自个或许都没有觉察,“她”总是矛盾的。
她把话说漠然,但不曾说绝,便总归是留下了几分余热。她做事随性妄为, 不推演深算, 事事生死死生,皆有可回转的余地。她对他百般嫌弃,无甚情谊,可在某些瞬间,也给他一种她其实在意他,再努力一下, 她马上也要喜欢他了的欢欣和鼓舞。
鹤公子就这般捧着一颗被白茉莉迷得五迷三道的心,眼巴巴地要爬壁安山。
壁安山高,他没有武艺傍身,爬一会儿,歇一歇,还细致地掸去衣衫上沾染的浮土——他得保持住,他务必要光鲜靓丽的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