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城的花灯遍布全城,但最大最好看的灯阵却在这里,依偎在天然的九曲河段,水陆齐上阵,方显灯会壮观。佳节愈近,匠人们当然要抓紧时间了。
风灵昭笑着问他:“比你的手艺如何?”
赵丰也观察过多次了:“未见全品,不好置评。我不能小瞧了天下的……”
“英雄”二字卡在口中,一时说不出来。会造灯笼,算是什么英雄了?
风灵昭像是未发现他的微尬:“春明城真该找你来做灯阵。”
“找过我,我给出几条意见,也不知他们采纳没有。”赵丰的心态却很平和。他来春明城还不到两个月时间,官方凭什么信任他?还是聘请历年来多次参办灯会的老匠人最稳妥。
“再过几天就见分晓了。”眼下灯阵核心区都被围挡,闲人免近。上巳节当天,大家才有游逛那里的机会,“对了,风大仙人可否告知,未来几日的天气如何?办灯会可万万不能下雨。”
多数灯笼都是纸糊的,哪怕是绢帛所制,浇了雨也要大失颜色。
风灵昭笑着瞟了他一眼:“当我是陆地神仙,五天以后的天气都能未卜先知?”
“你就是神仙。”赵丰正色道,“至少在我看来。”
风灵昭不笑了,敛起了笑容。
赵丰看不出她是喜是怒,正要开口,她已经拂了拂秀发道:“不会下雨,我看五天后的天气好着呢。”
不久,吃宵夜的地方到了。
这里原本是一片货栈,某个暴雨天被冲垮了围墙,货物也全泡了水。东家赔到裤底都没了,不得已连夜逃走,这货栈也无人维修,于是夜里就被附近的店家占为己用。
这一块平地能摆下十二、三张桌子,当然每张都比围棋盘大不了多少,再配上两个马扎就算是桌椅俱全,可以招待客人了。
桌子边上都放个炭炉。客人坐下以后,店家就往炉子里添上烧红的炭块,上头搁一个石盘。石头都取自附近高山上的青石,硬薄耐高温。赵丰挟两块大肥肉抹石盘,一会儿就被烤出了油,然后开始往石盘上放豆腐、肉条,甚至蛹子和郊野摘回来的狗地芽、马兰头都可以煎烤。
春明城有几口老井水质尤甜,配以本地豆子磨出来的豆腐清香软嫩,格外适合煎烤。本地人管这种石盘上烤食的方式叫作“翻盘”或者“翻豆腐”。
滋啦滋啦,这声音把夜晚的凉气都驱得远远儿地。
不多时,盘上的食物焦到两面微黄,香气扑鼻,只要再撒点味料,配上秘酱就可以取食。
这是平民的美食。放眼望去,桌椅几乎都被占满,食客再要一斤烧酒,嗓门儿就关不住了。
就在一片熙攘中,风灵昭挟起豆干蘸饱了辣粉,轻轻吹了口气,才放进口中慢嚼,闭眼赞一声:“美味啊!”
赵丰看她吃东西的模样不像初来:“九小姐也是这里的常客?”这里的辣粉他尝过,只要一丁点就可以辣翻十个黄大。风灵昭吃起来却面不改色,看来耐受力不比他差。
没来由地,他有些小开心。
风灵昭头也不抬:“来过几次。”
这摊儿只在亥时以后才出,食客都奔着宵夜来,看来九小姐时常夜间出门,这在妙龄少女当中可不多见。赵丰等她又吃了几样东西,才轻声道:“九小姐今日寻我,是有何事指教?”
第289章 我如何?
风灵昭瞥他一眼:“没事就不能找你了?”
“当然可以。”但经过这几天接触,他已经明白九小姐无事不登三宝殿。
风灵昭挟了一块烤得喷香的肥肝入口,才问他:“你和春深堂那个下人,唔,认识很久么?”
“黄兄?”赵丰摇头,“个把月吧。”
风灵昭漫不经心:“我看他总往你店里跑。”
“他对我着实不错。”赵丰老实道,“被你抓起的那个地痞最早到我铺子里收孝敬钱,是黄兄帮忙抢回来。他也不说明白,拿那些钱跟我订了许多灯笼,否则开铺初期拮据,我都未必能挺过来。”
“他为何对你独好?”
“我也不知。”赵丰是真不清楚,几次问过黄大,对方只呵呵呵笑说投缘。但他心里明白,没有那么简单。
风灵昭咬着箸尖问他:“那么,他家主人呢?”
“石小少爷?”赵丰想了想,“只见过一次面,不熟。但得他首肯,黄大才能将春深堂风雨廊的灯笼都交给我做。”
“只见过一次面?”风灵昭眼珠子一转,“也即是说,铺子着火那天,是你第一次见他?”
“对的。”赵丰小心翼翼道,“石少爷有什么问题么?”
“他还是个孩子。”风灵昭笑道,“能惹出什么麻烦?我只是觉得——”
赵丰静静等着她的下文。
“你这个人挺有意思。”风灵昭慢慢道,“许多事里,都有你掺和。”
赵丰大奇,倒转箸尖指向自己:“我?”他就是个灯笼铺小老板,每天靠自己的手艺赚几个小钱,生活一成不变、日子平凡无奇,能搅进什么事里?
她举例子:“旧铺子被烧,连带整条街都被烧了,与你有关罢?”
“对,但……”他也是受害者啊,火是地痞放的。
“黄大前几日在街上,无故泼了风立晚风大将军一身脏水。”风灵昭打断他的话,“此人也与你有关吧?”
“他、他什么?”赵丰一口果子酒险些喷出来,顾虑到眼前坐着的可是九小姐,他硬生生咽下去,结果咳得惊天动地。
风灵昭忍不住帮他拍了拍后背。
赵丰缓过劲儿来,第一句话就是:“泼风将军脏水的人是他?!”
他两耳不闻窗外事,都不知黄大干出来的好事。次日倒是有隔壁的掌柜谈起此事,他还当趣闻来听,可万万没想到是黄大所为!
“正是。”风灵昭细细观察他,基本确认他的惊愕不似伪装。
“为何!”黄大虽说有点儿……轴,但人不坏,为何突然袭击高官?
“套用你方才的话,我不知道。”风灵昭耸了耸肩,“还想说你们走得近,你能告诉我呢。”
赵丰茫然摇头。
“此其二也,我来说第三桩。”风灵昭掰着手指道,“你和风将军也有些交集。”
“风将军?我与他素昧平生,怎么会有……”“交集”两字还含在嘴里,赵丰突然反应过来,“你是说,来找我买辣椒的少年是风将军本人?”姓风的,他只认得这么几个,很容易就想起来。
“他跟你两次三番见过面。”风灵昭笑吟吟地,“你居然不识得?”
赵丰喃喃道:“他也不曾自报家门哪。”
风灵昭把话题再扯回去:“你看,这些事若有或无、或多或少都跟你有关联。”其实还要多一件事,但她没提起。赵丰就好像是串起一个个事件的那根线索,她总觉得自己能顺藤摸瓜,摸到点什么。
赵丰啼笑皆非:“你若这样看,倒不如说黄兄才是关键人物。每件事里也都有他。”
风灵昭秀眉扬起,想了想:“你说得对,改天我会找他。”
她为什么对这些感兴趣?话到赵丰喉间,他又咽了回去,直觉问出来以后,她或许会不高兴。
风灵昭看他欲言又止,大方道:“想说什么?说吧。”
“九小姐这些年都在哪里生活?”赵丰轻声道,“这趟,又为什么返回春明城?”
“我长年随师父住在明觉山,磨炼道艺。”风灵昭笑道,“至于回春明城……这是我家,回家还需要理由么?”
“不需要。”赵丰赧然一笑,才道,“就是听说,听说……”
风灵昭吃了一口凉菜:“听说什么?”
这话他不该问,但他又实在想知道答案,当下就一咬牙:“听说您、您回家是为了寻一门……婚事?”
风灵昭伸出去的箸顿住了:“你听谁说的?”
不待赵丰回答,她就晃了晃竹箸:“是风灵珊母女嚼舌根了,对么?”
赵丰讪讪。
风灵昭叹了口气:“好吧,我这趟回家,的确要拜托祖父给我寻一门亲事。”
“为什么?”赵丰脱口而出。
“女大当婚啊。”风灵昭好笑道,“都这把年纪了,也该嫁人了。”
她说得坦荡,聊起这个话题浑没有一般女子的羞涩。赵丰也受她感染,轻声道:“年纪在你这里,不是问题。”
“希望如此吧。”风灵昭挟起一块豆干,“为什么问这个,你有合适的对象要介绍给我么?”
“这、这个……”赵丰终于卡壳了。他可不想介绍其他男人给她。
风灵昭不急不徐:“男人说话,还是痛快一点地好。”
她的眼神那么明亮,好像一直照到赵丰心底去了,把他的小心思一览无余。赵丰胸口砰砰直跳,终是道:“九小姐要找、找什么样的?”
“不能太丑,得体贴、善良、听话……”风灵昭点着竹箸数,“还有,要对我惟命是从。”
赵丰听得一愣一愣:“这……”这好像是选妻标准,她确定她要找的是个男人?
风灵昭终于哧地一笑:“开个玩笑罢了,合我眼缘就行。”
那即是没有标准了。赵丰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却暗暗叹了口气。想来她是瞧不上自己的,她是风家小姐,又是名门高徒。他呢,不过是个手工匠人。
云泥之别。
风灵昭就看他原本澄清的目光一下子晦暗,似是有了心事。
这个人,还真是很容易看懂呢。她笑了笑,也不多说。
赵丰心里憋堵,好一会儿才调整了情绪:“风老爷子怎么打算?”
“他?”风灵昭漫不经心,“随我呗。”
赵丰不由得动容:“风老爷子真是开明。”莫说是世家族长了,就算是许多平民家庭,父母长辈对子女的婚事都会严加管控,风家的掌门人却对风灵昭如此宽容。
“管不住,自然也就不想管了。”风灵昭想起老头子说起她的婚事,总是长一声叹,短一声吁,也不由得好笑。谁不知道风家老头子控制欲极强,尤其在风灵珊的婚事之后,只是在她这里不顶用而已。
“那……”赵丰心里像有猫爪抓挠,思来想去,忍了又忍,终是决定问出口,“九小姐觉得……”
“嗯?”风灵昭浑不在意。
“我。”赵丰嗓子眼却发干,只能涩声道,“我如何?”
第290章 我会认真考虑
想来想去,他还是不想错过了这样的大好机会,即便要死,也得死得明明白白。
风灵昭一滞,缓缓放下竹箸,取巾子拭净嘴角,才轻声问他:“赵丰,你想娶我?”她一直以为他胆小,这种话问不出口。
赵丰盯着她红润饱满的唇,耳中却听到自己快得不像话的心跳声。
当然,风灵昭也听见了,不由得微微笑开。
“是。”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索性把心一横,把话都摊开,“不知九小姐可愿下嫁?”
“赵丰没有别的能耐,不能给你荣华富贵,但必将竭尽所能让你衣食无忧、欢喜自由。”
风灵昭似笑非笑:“你就在这里求婚?”她可万万没想过,有个男人会在滋滋作响的烤盘边上、在烟熏和油气当中向她求婚。
“嗯!”赵丰却用力点了点头,“要过日子,今后也是这样的人间烟火。”
他已经确认了自己心意。
少年的眼神明亮,其中的情意和企盼不再掩藏,倒让风灵昭面上有几分灼灼。
这家伙,胆小归胆小,说话倒是动听。风灵昭想笑,却笑不出来,细细咀嚼他的话,最后竟曼声道:“自由啊?”
她的语调拉得很长,像是藏着无限感慨,连眉梢都染上了轻愁。
赵丰看着她,有些不解。她既然在明觉山长大,不被俗世束缚,为什么还会这样向往自由,仿佛那物于她遥不可及?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赵丰来说仿佛度秒如年,风灵昭终于正色道:“我会认真考虑的。”
她的目光和语气一样温和,她说她会考虑,认真地。
不知怎地,赵丰就是相信她言出必践,说到一定能做到,当下长长松了口气。
他那样如释重负的神情连风灵昭都看出来了,嘴角忍不住扬起:“怎么是这副神情?”
“不拒绝,我就还有机会。”她肯考虑,他就好生欢喜。赵丰郑重道,“当浮一大白。”说罢斟满酒水,一口灌了下去。
好呛!
烈烈火气从腹里涌出,让他险些喷出来,但他强行忍住了。方才风灵昭一杯接着一杯,喝得面不改色,绝不像他这么没用。
看他脸色胀得血红,风灵昭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俏肩簌簌发抖。
赵丰忙着强下逆流而上的酒气,也不敢吭声。
周围酒客循声望来,想看哪个姑娘能笑得这样豪放。风灵昭浑不在意,好不容易勉强止笑,自己的脸也红了,笑红的。
“你这人,有点意思。”她接触过的男子,要么正儿八经,要么阳刚彪勇,哪一个也不像赵丰这样……
该怎么形容?她一时没找着合适的词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