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是多找些人撑门面的事儿。”他年纪小,眉目又清秀,女东家对他的语气下意识和缓,“即便是卫人也不能往都城去,除非是军队、军资的正常调动,又或者有地方、王廷大员身份。后者,你们是做不起的,唯有冒充武备商人才能行进都城。”
燕三郎抚了抚猫脑袋。这位东家说得不错,他们冒充不了前往都城的地方大官。
地方官员同样不能随意进都,首先要有卫王廷的一纸调令,其次他们总不会是单枪匹马过去,还要随身带上许多侍从、护卫和各色人等。燕三郎上哪里去弄这么多随从,还得个个都是卫人身份?
此道不通也。“武备商,即是运送武备的商人?”顾名思义嘛。
“是。”东家站在窗边眺望,“运送军资的除了军队之外,还有武备商人。除了大件武械,有些还护送特殊而隐秘的战器,因此不独是大队人马行进,也有三两人就上路的。他们持着王廷派发的特许令,可以通行卫国大部分地区,包括都城。一旦出示,各地官府还要给行方便。”
曲云河听明白了,这不就是细作么:“特许令不好仿?”这么便利的一张通行证,可想而知,卫国不会随意乱发。
“哪有什么不好仿的?我这里就有摹本。”东家言语隐现傲气,“麻烦在于,武备商特许令上必然加盖鎏金印,印文的内容样式也难不倒我们,关键是原料——”
她缓缓摇头:“印粉是用攒金树的粉末调制而成,气味特殊,可诱犬类痴迷至半癫狂状态,然而对其他动物并无吸引力。这个特性很容易甄别,就算仿出的特许令再怎样维妙维肖,牵条狗来就会露馅了。”
狗这种生物,哪个城乡没有?的确,就算燕三郎带着高仿的特许令行走卫国,也是很容易就被地方官署发现。至于遁地符,余下的使用次数已经不多,最好用在刀刃上,何况它的使用有限制条件。
有这一令在手,才能真正得到方便。
“攒金树本就稀罕,多数人一辈子也没见过。听说卫廷广泛使用,从发布政令到篆刻签牌都用攒金粉来防伪。是以民间的攒金树一律砍掉,已知的两棵都生长在王宫当中,外人根本弄不到。”东家双手一摊,“去都城,爱莫能助;如要做其他地方的路引,就非难事。”
连她这地头蛇都无计可施,外乡客自然更是束手。
燕三郎看了白猫一眼。怎么办呢?此路不通,那么找个即将进都的队伍混进去?但这说起来容易,首先这队伍上哪里找去?其次,他们混得进去吗?
猫儿眼珠子滴溜溜直转,对眼下这情况,她暂时也没什么好办法。卫国疆域不小,没有个合适的身份确是寸步难行。
不过就在这时,曲云河突然开了口:“如果我能弄来攒金粉呢?”
他有办法?
女东家豁然抬头:“你能弄到?”
“或许。”曲云河目光微闪,“我可以试试。”
“那么你们一定可以拿到特许令!”女东家斩钉截铁,“只要有攒金粉,我保证你们从此通行卫国!”
燕三郎插口:“怎么算钱?”
“每一个特许令,黄金千两。”女东家也不跟他们客气。
确实不便宜,但只要能在卫国自由行动,它就值这个价。曲云河和燕三郎几乎是同时点头。
“一言为定。”
商议到此,会面就该结束了。燕三郎正要合上箱盖,底下突然传来一点喧哗。
女东家站在窗边,当然是第一个看见的。燕三郎人矮,往前两步,往街头看去。
小楼离主街不远,但是位置隐蔽,站在街上很难发现这里有人窥伺。燕三郎心里一动:这倒是个侦查四周的好地方。
其实主街上并没有出乱子,只是这会儿正好有大队人马走了过去,旌旗飘扬。
衣甲鲜明,步履整齐,想来是卫军了。
燕三郎收回视线的前一瞬,正好看到几匹高头大马被簇在军队中徐徐前行。打头阵的枣红马,骑士身材魁梧,眉目刚毅,看年纪大概在二十七、八,不怒自威。
他的铠甲明显与其他人不同。
“这是谁?”
燕三郎侧头去问女东家,脸上适时显出少年人的懵懂和好奇。
“那是大名鼎鼎的镇北侯,韩昭。”女东家声音漠然,“大将军钱定死了,前线和大军都由他来接管。”顿了一顿,“他来得倒快。”
曲云河点了点头,与燕三郎转身要走,女东家又补了一句:
“你们动作最好快些,特许令只有我能做,过程至少耗掉二十个时辰。但我五天后就要离开娑罗城。”
……
那一大一小的背影从后门消失以后,女东家才收回目光。
方才带燕三郎进来的大汉道:“小姐,这两人真没问题么?”
女东家从桌上拈起那枚铜钱:“看见这上头的打结方式么?吕咸说,送铜钱来的人可靠。”
第376章 去找攒金树
那一红一黑两股细绳的打结方式有许多种,每种都代表了不同的涵义,此谓绳语。即便有人逼迫吕咸交出信物,只要铜钱上的绳结不对,女东家也是立刻就能察觉。
“当然,我们信不过两个外人。但他们如能弄到攒金粉,我们此后就能在卫地通行无阻。”她淡淡一笑,“何乐而不为?”
卫人的军队已经离开长街,围观的人群还未散去。
“观镇北侯的军队,比钱定的还要雄壮不少。”大汉小声道,“卫王竟然把镇北侯调过来,这真叫打死猴子、出来山魈。”
“这还真是意外。”女东家嘀咕一声,绕开话题,“对了,去查一下吕咸怎么会遇上截击。”
大汉应了一声正要往外走,女东家又问他:“刘叔何时回来?他才是香水堂的东家,怎能一出门就撂挑子?”
大汉嘿嘿一笑:“那还得三五日。刘东家说,您的手艺比他还好,他走得放心。”
什么叫“走得放心”?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女东家正要开口,脸色忽然一变:“底下有人来了。”
楼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刻意压低的交谈声,然后就是守在底下的伙计有意放声大叫:“喂,你们不能上去!”
声音里透着惶急。
最重要的是,她听见金属摩擦的声音,那是刀鞘撞击甲扣所致。
官兵来了!
女东家立刻溜出后门,跃进邻铺的阁楼。
这是一家成衣铺子。
在香水堂的小楼一片人仰马翻时,她不紧不慢包起两件裙子,这才走出成衣铺,顺势混入了街上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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娑罗城里巡查太严,燕三郎没有合适的身份,不敢自由走动。
他先使用遁地符离开,而曲云河换了一个城门出去,以免被城守卫认出来。卫人在娑罗城实行严格管制,就算有路引,频繁出入城的平民容易被盯上。
他出了城就去往城南郊旱柳林,燕三郎已经在这里等着他了,见面即问:“去哪?”
“往南三四里,有个谢家屯。”曲云河伸手向南一指,“许多年前,我在那里见过攒金树。”
许多年前?你指的至少是一百多年前吧?“千岁憋了大半天,这时忍不住出声,“那树还能留在原地?”没被地方官派人砍掉吗?
那可是王令。
“它生长的地方……很特别。”曲云河悠悠道,“恐怕很少有人能找到它。”
这话一出,就连燕三郎都有些好奇了。
三里路程,对两人一猫来说转瞬即过。
谢家屯座落在两山交汇处,把着山谷出口。燕三郎不待靠近就停下了脚步:“这是怎么回事?”
前方,人来人往。
两人隐在矮坡往远眺望,谢家屯就是个建在山口的村子,看规模,原本也不过是五六十户。不过么,现在这里至少有两千多人,穿梭往来,忙得不可开交。
屯里到处堆着原木,周围的树林有砍伐过后的痕迹。
屯里好像重新经过了规划,到处都在兴建房屋,范围更是扩大了七、八倍不止,至少燕三郎见到远处摆着拒马桩,这玩意儿他在红磨谷就已经见过了。
不过谢家屯的拒马桩更大、更狰狞,从头到尾布满尖刺,看起来杀气腾腾。
这原本就是战争中用到的军械,村民自建的玩意儿,和军队专用款怎么能相提并论?
曲云河自己带兵打仗,这时一看之下就击拳道:“坏事了,他们在建军镇!”
军镇可供军队驻守,可供物资堆积,并且实行军事化管理,不像普通的镇屯那样还有平民进出往来,安全性大大提高。
燕三郎低声道:“前方就是战场。”
是了,这儿离前线不足六里,是真正的大后方。在谢家屯建起军镇,有利于物资转运,有利于战略缓冲。何况附近有活水,山谷内还有大片平地可以辟作军田,无论是短期对敌还是长期屯兵,都是上好选择。
可是对燕三郎来说,这可不是个好消息。
谢家屯辟作军镇,他们寻找的攒金树还活着么?
曲云河面色凝重,与燕三郎往后退回二里地,才将马匹藏入林中:“跟我来。”
两人在丛林掩护下,重新往谢家屯而去,曲云河一边给谢三郎讲解道:“军镇附近常设哨兵,有明有暗,严密巡查。”马儿的体型太大,容易曝露。
白猫舒舒服服地躺在书箱里,烤着手炉,任燕三郎背着她横跨莽林。“方才镇北侯从大街上走过,香水堂的女东家瞳孔紧缩,然后抱臂在前,身上流露一点杀气。”
燕三郎眨了眨眼。曲云河解释道:“这是防御性的姿态,人会在下意识间做出这个动作。”
“她和镇北侯有过节?”
“我怎么知道?”千岁不满,“我一整天都未离开这个箱子哩!”
她憋得慌!
“你可以下来走走。”燕三郎应道,“书箱还能轻一点。”
七斤。若是七斤猪肉,那可是好大一坨!
“我不!”白猫伸出爪垫,撑着他后脑勺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然后两只前爪一阵揉抓。丛林里脏得要命,还有讨厌的各式不明生物,还有老鼠……她一个也不想看见!
“驾——快跑!”
燕三郎和曲云河的速度的确很快,并且行进无声。中途遇到两组巡逻的哨兵,他们都轻巧绕过,没有惊动。
“明哨好办,暗哨才麻烦。”曲云河音量压至最低,“附近必定布置了陷阱,谢家屯外沿应该还有阵法保护。”
在他和千岁的指引下,燕三郎果然避开了两个陷阱,那都隐在丛林灌木当中。若是没人提点,他大概已经一脚踩上去了。
没有内行人领路,这真是防不胜防。
“不用进屯?”他看曲云河行进的方向,并非冲着谢家屯而去,反而指向北部山谷。
“不在屯里。”
燕三郎松了一口气。不必遁入守卫森严的军镇,那么取件难度大幅度降低啊。
两人偷偷摸摸穿行在树林中,曲云河停下侦查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第377章 娑罗
“这些巡逻也不知是谁编排的,留下的死角极少。”他低声道,“如果是镇北侯,那么这人真正有些本事。”
燕三郎也觉各组巡逻兵的安排穿插格外紧密,好在曲云河经验老道,否则他一个人行进怕是早就露了马脚。
终于,两人潜到了谢家屯北边儿,也即是山谷入口。
把住这里,就守住了整个山谷,显然卫军看中了这里的地形才安营建镇。
现在丛林因为人类的砍伐而退却,燕三郎都能看见林地边缘留下的木桩。
曲云河还在前进。
他的目标,是谷边山坡上的森林。
不过他很快停了下来,因为正前方传来了人声。
就在林中,有几人站在一棵大树前,似是争论不休。
其中四、五个作平民打扮,中年人和老者都有。站在他们对面的,则是卫军的两名军官。
附近有卫兵,燕三郎不敢靠近,但他灵敏的耳力捕捉到林风刮来的零碎言语。
最前头的长者焦急道:“神木有灵,真地砍不得。它立在村头两百多年,谢家屯都赖它庇佑平安!”
树?燕三郎定睛看去,果然这几人指点的大树颇有不凡,其高度至少在十丈以上(三十多米)。虽说现在是隆冬时节,雪覆枝头瞧不见半片叶子,但它枝条舒展、树冠宽广,显然春夏季必是一派遮天蔽日。
它也是附近最高大的树木。
军官哂笑一声:“庇护你们平安的是军队、是侯爷,怎么会是棵不言不动的树?”
“军爷您不知道。”村老连连道,“这里地形跟漏斗一般,时常有暴雨山洪。可是有神木立在这里,山谷里头从来没发过大水。今年夏天,七八个地方都遭了洪灾,死人无数,只有谢家屯还是安然无恙。”
潜在附近的燕三郎想了想,的确这山谷的形状就像只葫芦,而谢家屯的位置正好就在葫芦口,还是低洼处。如果谷里漫大水,谢家屯的确逃不过。
军官哈哈两声:“这跟大树有什么关系?它能挡住洪水不成?”
“千真万确啊。”寒冬腊月,村老急得汗都要出来了,“这树是山谷里的祥瑞,谁去动它必遭横事。我们屯里有个孩子顽皮,在树上涂鸦刻字。您猜怎么着!今年夏天他回涂安镇,结果那条河发大水,他淹死了!”
越说越邪乎了,军官哪里肯信?他拍了拍树身:“你是说,我们砍了它就有祸事?哈,那可不好办了。我们侯爷已经指定它当旗楼的大柱,明天就得砍掉。”
旗楼是全军镇最高的建筑,不仅插旗,还肩负瞭望职能,军队当然希望它建得越高越好。这树忒高了,砍下来就是现成的主柱,再合适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