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三郎不动声色:“愿闻其详。”
“卫王宫守卫森严,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贺小鸢轻声道,“尤其是你——”
她伸手一指曲云河:“——你这样的异类。”
曲云河皱眉,但没有反驳。原来贺小鸢早看出他的不同。
贺小鸢也明白他在想什么,微微一笑:“倒不是你的伪装有问题,只是我对药植天生敏锐。”
这家伙,不是人!
“王宫有八个大门,宫人不得自由进出。外出前要报时辰、递令牌,返回必须按时,并且从哪个门出去,就要从哪个门回宫。入门时还要同一队的太监宫女过来验身、认脸。”她看了看燕三郎,啧啧两声,“要是你想冒充小太监进去,恐怕还得先——”她手一抬,做了个挥刀向下的手势,“这样!”
燕三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贺小鸢没吓到他,未免有些无趣。
她不知道,成天恐吓燕三郎的另有其人,相比之下她这只是小儿科。
“攸国数次尝试派人潜入,均以失败告终。”贺小鸢面色转为凝重,“卫王宫的防护据说延袭靖国的诸般手段,这还仅仅是对人类。十年前老卫王会见外宾,吹嘘天耀宫可以监视每一个进入其中的异类,就算是只老鼠精溜进去,也会被立刻逮住。据说有些妖怪不服,以身试法,结果真地被擒。”
贺小鸢叹了口气:“我接到消息,这是前朝一件秘宝的威力,也不知真假。攸国多方打探,从来也弄不到一个准信儿。”
“异类是指?”燕三郎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千岁。他一回头,望见白猫正在巡查新地盘,好似没心没肺的样子。
“人类和未开灵智的动物以外,都被靖王宫定为异类。”接口的却是曲云河,“无论幽魂、妖物、精怪、尸魃。”
燕三郎看了他一眼。是了,这家伙对靖国旧宫很熟悉。如果卫宫采用前朝的手段,他应该比贺小鸢还清楚。
“卫王所言是真,以上这几类进入,靖王宫立刻就会警示。”曲云河面色肃然,“但这不是一件秘宝就能奏效,而是一套!”
“一套?”贺小鸢大讶,“你怎么知道?”
曲云河不答,只接下去道:“靖王宫修造伊始,所有立柱中都混入特殊粉末,称‘定星柱’。与之相配的沙盘,称作‘定星盘’,它与定星柱配合,即能具象整个王宫缩略图。异类出现在王宫何处、如何移动,沙盘上都会以光点直接显示出来。因为不是人眼观察,所以障眼法于它无用。”
燕三郎微讶:“那岂非就是无所遁形?”
“正是。”曲云河慨然,“这本是靖国的镇宫之宝,看来卫国沿用至今。”
“真的?”贺小鸢将信将疑。定星柱的真正秘密,想来只掌握在卫王宫里的极少数人手里,为什么曲云河会知道?
可他说得那般笃定,贺小鸢实在很想相信他。“但凡异类进入天耀宫,都会被发现?”她发现有趣一点:这人从不称呼天耀宫,而是坚持把它叫作靖王宫。
可是靖国近百年前就灭亡了,这人到底是从哪个山旮旯里跑出来的?
曲云河耸了耸肩:“所以想平安进入靖王宫只有两个办法;第一种,就是经过卫廷允许。无论是宫里召唤进去的,还是随着臣子一同进入,都算。”
“这法子早有人试过。”贺小鸢道,“但是大臣一般单独进入王宫,想带人都要宫里特批。”
燕三郎摇头:“这法子,我们不适用。”
他们去了盛邑才真叫人生地不熟,一个认得的人都没有,哪有权贵肯带他们进去?重新经营关系耗时又耗力,如果用出威胁手段——比如千岁就喜欢这么干——风险成本太高。
“第二种法子呢?”燕三郎其实也明白了,“暴力攻打?”
“是。”曲云河苦笑。
燕三郎不吭声了。
“你们好好考虑罢。”贺小鸢站了起来,“我还有事。”
待她离开后,燕三郎才问曲云河:“如果我未跟来,你原本打算怎样潜入王宫?”
“我以为定星盘早就遗失,哪知卫王还能令它生效。”曲云河只能苦笑,“走一步算一步吧。”
“行了,既然要从长计议,那就后头再说。”白猫毫不客气地将他赶跑,“出去!”
燕三郎住进客栈要求的第一项服务,就是泡个热水澡。
当然,是在洗完猫以后。
猫咪一边抖掉细小的水珠,一边趴去塘火旁取暖的时候,他也脱了中衣,跳进大木桶中。
即便平时不动声色如燕三郎,这时也忍不住长长呼出一口气,闭上眼睛。
上一次全身被热水包裹的爽快,是许久之前了。从离开春深堂后,他就不再享有这般礼遇。全身每个毛孔都尽情舒张,他能感觉到骨头缝里的寒气都被逼了出来,噌噌往外冒。
白猫也趴在火边,把自己摊成了一张毛毯,动都不想动了。
舒坦哪。
不过燕三郎向来自律,只泡了小半刻钟,待自己从里到外都暖和过来就起身更衣。抬头一看猫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过头去,背对着他缩成一团,腹部起伏规律。
他还在擦头发,底下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先是有人大喊:“关城门,关城门了!”
第410章 救不转了
又有人高呼:“廷军打过来了啊!”
这间最大最豪华的客栈,就建在主街上。燕三郎特地要了临街的客房,以便随时观望。现在,声音都从芦花城这条主干道上传来。
燕三郎抓着巾子的手一顿:点儿不会这么背吧?
白猫也听见了,耳朵动了动。
燕三郎手脚更加麻利了。
他刚刚束发完毕,街心传来轰隆声如雷。
他听得清清楚楚:那是马蹄声。
大队人马发出的,杂乱的马蹄声,夹杂着马儿的嘶鸣。
褐军严格管控下的芦花城禁止平民在路上跑马,就算是公务用马,也必须有专令在手。哪里来的大队人马敢在这里撒野?
并且细细辨之,就能从中听出一点慌乱。
燕三郎一步跨到窗边,推开窗棂,刚要低头,眼前唰地一个白影闪过。
猫儿已经跳上来了,朝着街心探头探脑:“来了来了。”
吃饱睡足又烤了火,它现在元气尽复,又有心情看八卦了。
在两人注视下,约莫是十几息之后,果然有乌泱泱人群朝这里移动,兵甲亮眼。
有人,有马,有车,还有明晃晃的武器。
这是一支军队。
最前头的七八匹骑护着中间一辆马车,车帘低垂,外人看不出什么来。
白猫却低头轻轻嗅了两下:“血味儿很浓,里面有伤者。”
燕三郎抚了抚它的脑袋,心道猫鼻子怎么越来越灵了。
果然马车在十丈余外一家医馆外头停下,几个士兵上前,从里面扶出个人来。
这人垂着脑袋,也不知是否清醒,浑身软绵绵地没有力气,全凭别人半扶半扛进医馆大门。
医馆的门面很大、招牌还是烫了金的,并且燕三郎也依稀见到里面的场地不小,应该在芦花城本地颇有名气。
周围的人群越聚越多,大伙儿都伸着脖子往里瞅。有人干巴巴问士兵:“是、是不是童将军受伤了啊?”
“问这个作甚,与你们无关!”几个副将站出来,喝散人群,“都回去,回去,这里没什么好看的!”
燕三郎分明看见,这支队伍驶过来时举着的旗帜上是个“童”字。
马车靠边停,后面的大队人马依旧往前走。千岁眯眼,说了声:“败军。”
这队伍垂头丧气,士兵身上挂彩,走起路来腰板儿都挺不直,还有惶惶之色。再联想被搀进医馆的将领,不难看出这支队伍在战场上没占着上风。
燕三郎在意的,却是芦花城的城门是不是真地关上了?倘是真的,他们暂时就不能经由正门进出。
就在这时,燕三郎在底下的人群中望见了贺小鸢的身影。她正大步往医馆而去。
千岁立即道:“跟上。”
想弄清发生了什么事,光站在这里是没有用的。
燕三郎一把抓进猫儿塞进书箱,三步作两步溜了下去。街心人未散,还是熙熙攘攘,他的身形却如游鱼,总能游走在缝隙边缘,并且不动声色把人挤出去。
一眨眼功夫,他就挤到了贺小鸢身后。
她已经站出人群,举起一枚令牌,对着上来阻拦的士兵道:“让开,我是大夫。”
士兵识得这牌子,一指她身后:“他跟您一起吗?”
贺小鸢回首,看见燕三郎向她露齿一笑,牙很白。
她的犹豫,别人几乎看不出来:“嗯,一起的。”
当下士兵不再阻挠,任两人登堂入院。
贺小鸢凭借令牌,一路畅行无阻,很快就到了医馆的病间。大夫正在里面诊治,外头两名副将坐立不安,见到贺小鸢都是一怔,其中一人大喜:“鸢姑娘来了!”
双方显然是认得的。贺小鸢抬了抬下巴:“徐治。外头怎么回事,还有,童将军怎会受伤?”
这名作徐治的副将衣襟上还有血渍,是搬运童将军留下的:“王廷派来了廖浮山。这几天我们打得很辛苦,童将军指挥战场,不慎被一箭穿胸。前线大营……没守住!”
说到最后一句,他声音都有些哽咽。
贺小鸢很干脆道:“开门,我进去看看。”毒理通药理,她是下毒的高手,自然也是医人的高手。
“是。”徐治显然知道她的本事,赶紧推开房门。跟在后头的燕三郎背了个藤箱子,被当作是鸢姑娘的药僮子,也没人阻拦。
一股血腥味儿扑了出来,燕三郎和贺小鸢都下意识皱了皱眉。
这位童将军的伤可不是一般地重,并且还有一点腐毒的气味。
里面三、四名大夫都拢在昏迷不醒的童将军身边,忙得不亦乐乎。徐治交代一句“这位鸢姑娘是名医,你们辅助她”,就赶紧退开了。
他走得急,没看见几名胡子花白的大夫如释重负的神情。
贺小鸢先去洗净手,其中一老立刻给她腾出地方:“您来。”
她也不推让,把脉、查伤、验毒,脸色越发凝重。
燕三郎站在她身后,没有上手去查,可是光凭两眼所见,也知道这位童将军失血过多,有出气没进气。他胸膛上扎着一根羽箭,正中心脏,并且刺入极深,这几名大夫根本不敢替他拔箭。
流出的血,是黑的。
童将军嘴唇发青,嘴角淌出的血也是黑色的。
燕三郎下意识摇了摇头。贺小鸢却在不停往童将军伤口里撒入各种药粉,有些闻起来就恶臭扑鼻,沾着皮肤还嗤嗤冒泡。
这时外间又有声浪。
几息之后,有人推门而入,绕到屏风后头来,紧声道:“我三弟怎样了!”
这人个头不高,一个宽边帷帽把脸遮得严严实实。
外头关上门,他才揭下帽子,露出一张四方脸,眼睛却亮,粗浓眉毛络腮胡,脖子上还有道疤。
他一走进来,贺小鸢也动容:“茅元帅。”
茅元帅一眼看见童将军胸口的羽箭,面色大变,紧前两步:“这、这治得好罢?”
几个大夫都不敢吱声,抬眼去看贺小鸢。
怪不得这些老家伙方才对她那么友善,原来要推她当出头鸟。贺小鸢暗自撇了撇嘴,实话实说:“抱歉,剧毒攻心,救不转了。”
第411章 交换条件
茅元帅的脸色噌一下沉了,像要择人而噬:“救活他,攸国开的条件,我都答应!若不然,褐军今后不欢迎你。”
也亏得主治人是贺小鸢,如果换作这里其他大夫,一定会被他砍了脑袋!
救不起人的庸医,活着干嘛?
这话的份量可就重了,燕三郎为之侧目,贺小鸢眉头一跳:“毒入心脏,又随血液送去全身各处,可说是生机已泯,除非阎罗放人。我这里,最多能令他再活两刻钟的功夫。”
她的语气这么确定,茅元帅目光立刻从其他大夫脸上扫过,见他们个个低头,不敢跟自己对视,于是脸色一下子阴沉得好比十二月的寒冬。但他还未说话,贺小鸢已经抢道:“我若是你,与其站在这里发火,不若快些给他报仇。”
茅元帅盯着三弟胸前那支羽箭:“不用你说,回头我自去找廖浮山算账!”
“廖浮山”这个名字,燕三郎是第二次听见了,暗自好奇。
贺小鸢却道:“暗算童将军的,恐怕不仅是廖浮山。”
茅元帅眯起眼:“这是什么意思?”
贺小鸢取一根签子,挑起童将军伤口流里出来的血沫:“你看看,这是什么颜色的?”
“黑的。”茅元帅心里难过。
贺小鸢把签子往他眼前一递:“你再仔细看?”
四周都点了烛火,亮堂堂地。茅元帅瞪大眼睛细瞅,终于在乌黑当中发现一丝暗绿。
那一点绿色太不起眼了,若非贺小鸢一再强调,他可不会注意。“这是什么?”
“是另一种毒素,称作石液,扎伤活物以后会令它们浑身发麻,不良于行,并有抑制心跳的作用,所以中者会觉两眼昏花。”贺小鸢解释道,“但和摧心的主毒比起来,它就不起眼了,也不容易被诊出。”
茅元帅听懂了:“你是说,有人先给我三弟下了这种石、石液毒素,让他躲不开那一箭?这倒是极有可能!我三弟向来警觉灵活,死敌想射中他,哪有那般容易!”
边上大夫忍不住道:“也有可能是两种毒一起抹在箭头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