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陈副将脸上开始沁汗,嘴唇却越来越白。起先他只是不适,图豫出声时,他已经伸手去捂胸口,发出痛苦而断续的低呼。
他在疯狂咒骂茅元帅,咒骂贺小鸢。但这两人压根儿都不在乎。
反观卧榻上的童将军,脸上的黑气消褪少许。
果真是见效了。贺小鸢暗中呼出一口气,脸上绽出了笑容。
燕三郎后襟上趴着一只小小蜘蛛。他向窗外看了一眼,知道此时曲云河正站在街对面的客栈房间里,通过诡面巢母蛛同步听取这里的情况。
脖颈间微微发热,燕三郎悄悄抓出木铃铛看了一眼。
它又在发光了,这回是浅淡的绿光,上面只显示一个人名:
图豫。
燕三郎不动声色将它塞回衣襟里,并不理会。
很显然,这次天机因他而牵动。童将军本不该活下去,而陈副将本不该死。
是他给出了逆天嫁祸的秘术,扰动了正常的因果。
幸好这光芒很淡,显然这次任务对他来说过于简单,估计难度也就与当初对付木婆婆相差无几,因此报酬太少。
损失不大,还好,这样燕三郎心中也能平衡一些。
随着时间推移,陈副将越来越痛苦,起先还能满地打滚,后面瘫在地上,连翻身的力气都没了,咒骂声更是越来越微弱,转成了气若游丝。
茅元帅伸脚踢了踢他:“该死的东西!”三弟受的苦,也该让这种小人尝尝。
陈副将左胸衣物尽湿,流出来的都是黑血。
“差不多了。”贺小鸢见状,指了指童将军,“拔出来!”
图豫当即抓着箭支,用力一拔!
血溅三尺,触目惊心。
不过茅元帅反而长长呼出一口气。
血是红色的,很鲜艳的红色,不带一点乌黑。
无人可解的毒素,祛干净了。
不,不对,应该说是“嫁接”完成,尽数转去了陈副将身上。
图豫早有准备,取干净巾子用力压住伤口,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松开。
没有血再流出。
他将血渍拭尽,童将军心口位置光滑一片,哪里还有什么箭伤?
与此同时,地上的陈副将咽下最后一口气,不动弹了。
童将军的伤势全部转移去他身上,那么最后也是由他替死了。
茅元帅嫌恶地挥了挥手:“抬出去扔了。”
话音刚落,病榻上的童将军呼吸突然加重,然后睁开了眼。
茅元帅大喜,凑了过去:“三弟,感觉如何?”
童将军转动眼珠,目光渐渐清明,忽然直接坐起,抬手按着胸口:“咦?”
他记得自己明明中了一箭,伤呢?
为什么既不疼也不痒了?
第414章 没有第二家了
茅元帅笑吟吟伸手一指:“你的伤,鸢姑娘治好了。”
贺小鸢适时上前一步,清声道:“不是治,而是换。你的伤势全部换到陈副将身上,自己当然无恙。不过你终生只能受术这么一次,下回再有致命伤,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童将军看得开,跳下榻来向她道谢。
茅元帅也欢喜道:”鸢姑娘妙手救人,我欠你一个人情。说罢,要我做什么?茅某听候差遣!“
”莫急,暂且记下就是。“贺小鸢微微一笑,”茅元帅还怕这个人情还不上么?“见事情办成,她知道童、茅二人还有急事要议,赶紧告辞。
毕竟,芦花城外马上有大军压境。
贺小鸢抓着燕三郎往客栈走,一边低声道:“你在树枝上动了手脚?”
燕三郎模糊应了一声。
哪里是他,其实是曲云河。
今天出尽风头的是贺小鸢,其实多半都要归功于曲云河。
这转嫁替死之法,是燕三郎从《青谲秘录》里学来的秘术,因为有伤天和,他从未亲手试验。今天见到童将军伤重垂死,又知他的安危于芦花城至关重要,这才授与贺小鸢。
其实原术麻烦至极,所需要的材料一时半会儿根本备不齐。燕三郎想来想去,记起身边跟着一尊针胎花灵,干脆因地制宜,改动秘术。
他已经悟透原理,自然可以自行调整,不用教条地照搬术法。千岁也说过,这小子简直天生就是修习旁门左道的好胚子。
不过成功的关键,还在于曲云河往针胎花枝里灌入的饱满生命力,令它短时间内就可以开花、结果,省去原术法中的无数步骤。
贺小鸢成天与药植打交道,一眼看出花枝切口新鲜,显然是刚刚采摘下来的。这季节哪来的新鲜针胎花,还正好就在城市里?
燕小子身上的秘密真多哪,贺小鸢再一次对他刮目相看。
至于施术需要的无根水云云,都是唬人的噱头,让这过程看起来更加诡谲莫测而已,其实拿一碗凉白开水也有同样效果。
但是受术者终生只能使用一次,施术者减寿十年,却是实打实的副作用。
两人走回客栈房间,曲云河也晃了过来,打了个呵欠:“一切顺利么?”
燕三郎看他装模作样,也配合道:“救回了童将军。”而后就向贺小鸢追问来龙去脉,第一个问题就是,“廖浮山是谁?”
为什么茅元帅如临大敌的模样?
这两个外地佬远道而来,不知攸、卫国事,贺小鸢不得不作讲解:“廖浮山也是卫国将军,年纪比韩昭还要小个三、四岁,也是打仗的一把好手,而且擅打围城战。大概卫王看中这点才把他派过来。”说到这里,她又补充一句,“廖家与韩家是世交,但廖浮山向来不服韩昭。对了,老卫王收了廖家女为妃,现在她是廖太妃了。”
“我听说廖浮山去年秋天受过一次重伤,没料到好得这样快,还没开春就带兵来攻。”贺小鸢沉吟,“又或者是王廷指派,不得不来。”
曲云河问她:“茅元帅怎么会在这里?”
茅元帅何人?茅定胜是也,褐军的最高首领。听说他本来不叫这个名字,起义之后干脆改了名。
褐军有公认三大首领,童栗童将军排在第三,以兵马见长,驻守芦花城这样的要塞重地本不奇怪。可在燕三郎认知里面,一方势力的最高首脑往往要居中应策、发号施令,如梁、卫的国君,甚至拢沙宗的宗主也几乎不在外界露面。
像茅定胜这样亲征前线的,几乎没有。
“他把老二顾纲扔在凤崃山主导要务,自己出没战场,说是这样最激励士气。”贺小鸢笑了,“我看,他不过是不愿处理那些琐碎麻烦。”
“不过也幸好他在这里,否则褐军面对的是廖浮山,童栗又伤重将死,恐怕芦花城很容易就被打下来了。”
前线堡垒芦花城若是被攻下,就是打开了恶性链条的缺口。
燕三郎目光转动:“对我们来说,也是坏消息?”
这样说来,那位廖浮山廖将军相当了得。褐军要守住芦花城这样重要的大城,派驻本地的守将一定能担大任。即便如此,廖浮山依旧险些将童栗弄死。
“也是。”贺小鸢绷着脸道,“这里是两军交战前线,两边都在严防死守,我们如果靠近,必定会被层层盘查。武备令在交战的第一线没那么好用,我们要格外小心。”
她灌了一口热茶润嗓:“我方才听说运粮队被截的消息传到盛邑,卫王大怒,连发了两道命令。第一道要韩昭加快攻攸,第二道就是遣廖浮山强攻芦花城,要他在夏天之前打进凤崃山,平定褐乱!”
曲云河点头:“卫王着急了。”
贺小鸢哼了一声:“他不得不急。”
韩昭接手攻打攸国,原本东南战线非常顺利,卫王在廷上指点江山也更有底气、更加坚信自己开疆拓土的正确性。
孰料,后院失火。
褐军打劫两支运粮队,无疑给卫王当头一棒。褐军就像顽疾,不好祛除但一时也不致命,卫王很可能原打算攻下攸国以后,再来整治这些不听话的泥腿子。
可是两支运粮队被劫,危及东南前线战争进程,卫王就改变了主意。
对攸战争已经进行了两年,原本就令卫国深陷泥淖。如今这些不顾大局的反贼还来拖他们后腿,若不除之,卫攸战争只怕更加艰难。
不打掉褐军,东南前线的战事就受影响;晚一天打下攸国,大卫的负担就加重一天,国力就衰减一分,从而更是无力平叛……
卫王就是害怕这样的怪圈,才派出了廖浮山。
贺小鸢手蘸一点茶水,在桌上画了个卫国的简略地图:“褐军起义之后,从去年夏末至今,卫国其他地区纷纷效仿,共有大小起义六起,但不成气候,最后被镇压了五起,现在仅余一个还在勉力支撑。像褐军力挺了这么久,地盘还能越扩越大的,没有第二家了。”
第415章 拿着鸡毛当令箭
曲云河抚着下巴:”那或可说明,卫国气数未尽。“
物必自腐,而后虫生。”现在卫国这棵树上长了虫却还没被蛀光,大概是它还有生机。“曲云河经历过王朝动荡变迁,心里隐隐觉得,起义军想要一鼓作气拿下盛邑,难矣。
这话,贺小鸢就不爱听了。
“可是反过来说,褐军屹立不倒,其他地方起义才如雨后春笋,王军灭之不绝。”她撇了撇嘴,“所以卫王也要快些把褐军掰倒才行。这次廖浮山率五万大军,另有两名卫国大将也分领
三万人,另取东、西两路进攻褐军。呵,卫廷真是下了血本了。”
对攸战争+褐军起义+其他地方起义,卫国就是再强大,同时应对这些也是分身乏术。更何况这么多麻烦还有层层叠加、互相放大的效应。
分析至此,卫国派出的平乱兵力达到十一万,比进攻攸国的军队总人数还多出两万。这样,卫国内外总共有二十万大军活跃在战场上。
供养二十万人作战,啧啧,这是多大一笔开销!
曲云河抚着下巴:“卫国拥兵多少?”
“具体不知,但算上拱卫盛邑的驻兵和禁军,至少在二十三万以上吧。”
“看来,卫王是下定了决心要除掉褐军。”曲云河摇头,“太躁了。战场多变数,可没有‘稳操胜券’这一说。”
打仗就像打牌,手里的好牌要一张一张往外打。卫王这一下底牌尽出,对手要是再有绝招怎办?
“他躁不躁我管不着,童栗伤愈,芦花城就可以再多撑一段时间。”贺小鸢抱臂在前,“眼下茅元帅要烦恼的是,如何将前线大营收复。”她是攸人,巴不得褐军撑得越久越好,这样攸国对战卫军的压力才能小一些。
童栗的大营原本驻在芦花城以北三里处,可进可退,可守望后方城池。
但廖浮山的军队本就强大,童栗还中箭倒下,军心一下溃散。加上廖浮山趁胜追击,攻势异常凌厉,所以褐军前线人马不得不撤回芦花城。
这样一来,褐军就失去了机动性。
失地容易收复难,廖浮山吃进嘴里的肉怎可能再吐出来?如无意外,接下来他得想法子攻城了。
“我们得离开芦花城,越快越好。”贺小鸢想通这一点,果断道,“城池若被廖浮山围上,我们就不好走了。”
“就算能出城能越过前线,也不好走。”曲云河抚着下巴,“卫人的前线后方就是军镇,那里几乎没有平民,武备令都不好用。”
在这些军事力量面前,单体显得太单薄了。燕三郎暗自数了数余下的遁地次数,皱眉。
所剩无几,最好用在紧急之时。
贺小鸢也点头:“就凭我们想越过卫人前线、深入后方二、三十里,确有难度。”双方都是又防偷袭又防奸细,散人想越过前线而不被怀疑、不发生交战,谈何容易?
白猫突然跳到燕三郎肩上,喵喵两声,拿尾巴抽了他两下,像在抗议他的冷落。
燕三郎挠了挠猫下巴,才道:“那么最好是借力,找人给我们开道。”
找人……开道?这是何意?
贺小鸢还在思索,曲云河一拍大腿:“你这提议大好。就如江上筑起堰坝,平时鱼儿游到这里就会被拦下。可是如遇洪水冲垮堤坝,鱼儿自然就能随大流越过。”
燕三郎朝着医馆方向一指:“茅元帅的野心,不会仅止于此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贺小鸢再不懂就是愚钝了,何况此事于她大有好处。
她眼珠子一转:“好,我去去就来。”
半个时辰后,她回来了,笑眯眯道:“成了。茅元帅也有这念头,并且他想干一票大的。”
燕三郎听了,立刻着手收拾行囊,背起猫咪准备出门了。
贺小鸢奇道:“作什么去?”
“去城里补充食物、衣物和长炭,后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燕三郎不慌不忙,“芦花城里有什么好吃的?”他要带一点上路给猫吃,否则以后吃不着了。
“有啊。”贺小鸢站了起来,“我带你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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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国,东南前线。
硝烟未散,血还未冷,镇北侯韩昭已经下令收兵,着人开始打扫战场。
大军终于从彻夜厮杀状态中缓和过来。
泰公公听闻鸣金之声,急匆匆从后方赶来,一进中军主帐就质问:“为什么不追!”卫人明是将那帮反贼打得P滚尿流、落荒而逃,眼下不是痛打落水狗最好的时候吗?
韩昭与手下商议被打断,抬头瞥了他一眼:“穷寇莫追。”
他战甲未脱,上面沾染的血渍已经发黑,但还保留着喷溅上去的轨迹。
这一眼中的杀气四溢,还未及收起。泰公公脚步一缩,依旧梗着脖子道:“你现在不追,是要等着他们重振旗鼓吗?”
韩昭还未开口,石从翼已经抢先:“对方主力还在,逃而不溃。请监军大人瞪大眼睛看看附近地形,千沟万壑,处处都可以藏军。我们贸然追进,易中埋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