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王还在思索厉鹤林其人,闻言一愣:“什么?”
“刚才接报,蓝楹花树下死了几个侍卫,地面上多出几个大洞,有人在那里刨过土。”
跑树下挖土?卫王奇道:“洞里有什么?”
“就蹊跷在此,我们仔细检查过了,什么也没有。”柯严华恭声道,“但对方冒险杀掉侍卫,必有所图才是。不是要往里埋东西,就是往外取东西。”
卫王想了想,也没想明白,只得道:“再细筛几遍,不要疏忽。”
“是。”
汇报完毕,这位卫长见他没有别的吩咐,也就告退。
殿里只剩卫王一人,他才从屉里取出一封信件细看几眼。
这是他派驻东南前线的监军泰公公发来的密信,关于前线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叙述非常详细。
卫王只觉里面的人物关系格外刺眼。
厉鹤林是攸人大能;卫国镇北侯韩昭是厉鹤林的大弟子,他还有个擅于使毒的师妹;厉鹤林还养过噬金虫……
刺客来自北境,噬金虫昨晚出现在王宫。并且……并且昨天的刺客里,有女人!
韩昭派他的师妹潜进王宫行刺吗?
天耀宫地形复杂,定星盘的秘密鲜有人知。若非内鬼作祟,那些刺客怎能进退自如,在侍卫的重重围堵中逃走?
别的不提,就是那假山迷宫,他自己有时都走不出来。
卫王来回踱了几圈,还不能把焦躁压下。柯严华的话就像尖刺,一下就把潜藏心底的不安和焦灼都翻搅上来。
如果怀疑和顾虑都是真的,那么他还把这个祸害放在了卫国腹地,离盛邑可是很近了!
春色明媚的午后,卫王坐立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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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燕三郎所料,盛邑全城戒严,核查进出人员,由此可见天子之怒。
城门内外,大排长龙。
这种情况下,身怀武备令的两个人反而在通关时有优先权,只是免不了被搜身。昨晚偷进王宫的刺客有女子,又受了伤,王廷就是据此下令抓捕,贺小鸢才不敢回盛邑。
可是燕三郎他们两个条件都不沾边,所以很快就顺利过关、安全进城。
回到小院,白猫芊芊还乖乖趴在房梁上,见主人进门立刻跳下地来,翘着尾巴来迎,一边呜咽一边侧着身子在燕三郎腿上蹭来蹭去,万分亲近。
“哼,狗腿。”千岁骂了这个小东西一句,身化红烟,飘到它身上去了。
紧接着,白猫就从燕三郎腿上弹开了,迈着猫步优雅地往外走。
燕三郎一把将它抱进怀里,不顾它的抗拒:“饿了吧?”
“废话,你饿上七个时辰试试?”她一附去猫身上,就感觉到它的饥肠辘辘,难怪对主人那么讨好。
有奶就是娘的性子,没骨气!
外头风声鹤唳,燕三郎兀自悠哉游哉地淘米做饭。猫主子饿了,天大的事都要放到一边儿去。
再说,如果身份真地曝露了,他俩还有立刻逃出城去的底气。
既然这样,他还急什么?吃饭皇帝大。
很快,锅里的精白米饭传出香气,燕三郎又做了个快手的赛螃蟹,凉拌一盆刺嫩芽,再配上外头买回来的五只烧鸡,一顿午晚饭就料理好了。
这会儿刚到初春,刺嫩芽刚刚面世,正是最鲜甜的时候。
“随便吃点。”不待他出声,白猫就跳上饭桌,接受他投喂的手撕鸡。
昨夜里的生死一线,和今天桌子上的安详晚饭,恍若隔世呢。
曲云河也在大口扒饭吃菜,一边赞道:“你的手艺真不错。”
赛螃蟹明明只是炒鸡蛋,最多是蛋黄和蛋白分开来炒,怎么就能炒出这么特别的蟹香?曲云河一百年前和一百年后都不能理解。
心愿达成,他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燕三郎敏锐地察觉到这种变化。
吃了半只烧鸡,曲云河就取出那只酒坛,赶紧擦净泥土,再摆到桌面上。
坛色乌黑,没有任何装饰或者纹路,但是坛口用木塞塞紧。
曲云河就为了它千里迢迢赶来卫国,不惜以身犯险偷入王宫。燕三郎觉得,这还是可以期待一下的。不过看了两眼,他就觉得古怪:“好像有点儿不对?坛子没用泥封口。”
他问曲云河:“你说,这酒是何时埋进土里?”
“我和女王年少时。那年她十三岁,我十五岁,偷了乌山国进贡的好酒。”曲云河盯着酒坛,“她想沾一点老树的花香,就在冬天埋进树下。”
“我出征前,她说待我得胜归来,就把这坛酒启出来庆功。”他抚着酒坛子,幽幽道,“可惜,我没能活着回去。”
“埋到树下时,这坛口是封好的罢?”若不封好,酒气早就跑光,还谈什么陈酿?
“嗯。”曲云河从树下拿起酒坛时,就觉出不对了,“但它太轻了,并且里面没有液体。”说罢,拿起酒坛晃了晃,果然没有酒液摇动的声响。
第437章 最悔唯二
白猫不耐烦道:“你光这么晃它一辈子,也探不出究竟。”
曲云河的手已经按在木塞上,犹豫了好久才用力一拔。
“啵”,木塞掉在一边,白猫舐了舐唇,投来关注的目光。
曲云河拿起酒坛,慢慢倾倒。
没有液体流出,一滴都没有,但是里面有东西刮着坛壁,发出声响。
然后,他就很干脆地倒了个底朝天。
坛子里没酒,却掉出来三样东西:
一副裂帛,一枚戒指,一小捆青丝。
锦帛是从衣服上撕下来的,颜色如晚霞,埋在地底这样久了,重见天日时依旧流光溢彩。帛上有一行小字,兼顾了秀致与大气,但有两分凌乱,显然写字的人当时心神不宁。
望见锦帛,曲云河的眼珠子就不动了,过了好一会儿才伸手展开锦帛。
明明轻若无物,在他手里却仿佛重逾千钧。
“孤平生最悔唯二,一待众生太善,二派云河参战。”白猫念到这里,下意识看了曲云河一眼,见他喉结上下动了动,脸色突然胀得通红。
留字的人是谁,现在燕三郎也很清楚了:
靖国女皇。
这一滴酒也没有的酒坛子里,赫然藏着靖国女皇的手书,或许还是遗书。
“大势已去,此身交付山川,此戒葬与云河。如此,两不亏欠。若有人得之,请埋还地下,免亏阴德。”
锦帛下方,盖着一个小小的印戳。
曲云河拣起戒指,在指尖轻轻摩挲。这是戒指,也是印章,戒面是鲜艳如血的红石,雕成了怪兽仰天咆哮的形状,身似虎而背生双翼。燕三郎认得,这形象是传说中的妖兽穷奇。
看看印戳,再看看戒指,就知道这是反扣戒面印上去的。白猫凑过来嗅了嗅:“这里种了个诅咒,要是活人擅取,恐怕祸延子孙。”
帝王陵墓里经常出现这样的诅咒,靖国女皇却用在几样简单的遗物上。
曲云河喃喃道:“这是她的私章,前靖王所赐,她从不离身。”
千岁也看着印章,忽然道:“酒是她喝掉的。”
曲云河想起千岁从前所说,女皇接到他的死讯后,到园中独坐良久,不许旁人接近。
她知道他回不来了,完不成约定,等不来庆功,遂将埋藏了十余年的美酒挖出,独坐蓝楹花下一饮而尽。
那一天,她是什么心态喝酒?
想到这里,曲云河的眼眶都红了。
“她就在那棵树下自尽,对么?”
曲云河沉默,良久才点了一下头。
千岁难得没有挖苦,而是拨了拨那枚戒指,和声道:“你看,到了最后,她也还念着你。”
这话如一记大锤,重重砸在曲云河心田。他突然抓起戒指和青丝,奔出厨房。
紧接着,燕三郎灵敏的耳力就听见他压抑的哭声从屋子里传来,又有砰砰两声,仿佛桌子断裂。
男儿有泪。
少年伸手抚了抚猫下巴,凑近她耳边问:“你故意的?”
热气呵到灵敏的耳朵上,白猫撇了撇尖耳,不高兴地躲开。这次任务已经花掉了太多时间,她着急拿奖励啊。
“最后?”燕三郎对她的抗拒不以为意,沉吟道,“你是说,女皇临死前把这几样东西放进坛里,埋到树下?”
“这几样东西的确是她临终前放进去的。皇帝的私章用于签发秘令与私信,向来随身携带,不可能一早就放进坛里埋好。”千岁也是一声唏嘘,“至于坛子是她亲手埋下,还是她死后由其他人代为埋放,那就不清楚了。唔——这段经历或许只有你那位女师傅知道罢?”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当年石星兰利用春秋笔回溯靖国女皇生平,必定也看到了那一幕,只是没有写进戏本。”
戏本子要渲染情境,要扩张人物的感染力。石星兰就算看到靖国女皇临终前的举动异常,也不会将这些无关的末节写进本子里的。
所以,这一段秘史就这样风吹雨打去了。
“这样说来,曲云河没有会错意。”燕三郎想了想,“靖国女皇也把他放在心上。”但这两人身份地位悬殊,最后还是没有走到一起。
“要不他怎么哭咧咧的?”白猫的目光却停留在酒坛的木塞上。
坛子开起来了,里面还有遗书遗物,谁会去注意一个不起眼的木塞?
除了她。
猫儿伸爪子拨弄木塞,想看个究竟,结果拍了两下它就到处跑。
猫爪在抓握时,就是不如人手灵活。
“喂,拿起来。”她只得支使燕三郎干活儿。
不用她再多唤一声,燕三郎就抓起木塞看了两眼。
塞子背面嵌着一颗黑色石头,与龙眼核等大,形状不规则,但趋于圆形。
经年累月,塞子已经变成了黑色,黑石嵌于其中并不显眼。
他把石头抠下来,对着光线端详,并没有看出什么异常。
没有妖力,也没有法力波动,不像是暗藏神通的物件。
“这是什么?”
他把小石头放到桌上,猫咪就伸爪子拨来拨去,让它在桌上到处乱滚。
燕三郎:“……”好玩吗?
石头滚得急了,猫也跑得急,突然一口把它叼进嘴里。
燕三郎吓了一跳,赶紧去掰猫嘴:“这可不能吞!”
猫咪还嚼了两下,但它没有臼齿,磨不动,只能干啃。燕三郎捏它腮帮子,它乖乖就吐了出来。
“呸呸。”
燕三郎看它的眼神,一言难尽。
“你那是什么眼神?”千岁气恼,“我方才在思考,没管芊芊的举动。”
猫身里面还有正主儿的魂魄,表现出来的一举一动多半不归她管,她也懒得管。
猫咪平时表现出来的撒娇讨好黏人,都跟她没关系,对,没关系。
燕三郎看了看石头,又对她道:“来,张开嘴。”
“干嘛?”她有点恼羞,想起自己上一次大张着嘴被拔鱼刺的尴尬。
哦不对,不是她,是猫。“不张!”
“你不觉得舌头上有点儿古怪?”燕三郎倒是一脸正色。
白猫咂吧一下嘴,是有点儿苦味。她将信将疑,几息之后决定相信他,把小嘴张开一张缝。
第438章 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完成
“张大点。”就这么一线天,谁能看得清?
她不得已,露全了四只小尖牙。
“哦。”这下燕三郎看清了,取巾子替它擦了擦舌头,“合上吧。”
“什么东西?”
他把巾子翻过来给她看,那上头一片乌黑。
“珠子掉色了?”那她吃到的是墨汁吗,难怪苦苦地。这家伙明说不就好了?
又捉弄她!千岁狠狠瞪他一眼。
燕三郎视若无睹,站起来将石头扔进了水槽里,反复冲洗。
很快,表面的墨色被洗褪,石头露出了本来基底。
待冲洗干净,燕三郎将它举起,重新打量。
这一回,石头不一样了,乍看之下是淡青色的玉石,如翡翠般透明。可是凑近眼睛再对准光,燕三郎却看见一片璀璨!
这里面似乎蕴藏了一整片星河,极辽阔、极浩瀚,每颗星星都有光芒缓缓流转,瑰丽不可方物。
那无穷尽的光线加在一起,繁复又耀眼,令他再也承受不住,一下闭上眼睛。
燕三郎很震撼。此生,他还从未见过这样壮观又精致的景象——在一颗小石子当中。
“什么,什么?让我看看。”白猫不安分地跳上他的肩膀,着急往他胳膊上走。
他把石头凑到猫眼边上:“小心点,闪眼闪得厉害。”
下一瞬,他就看见猫儿原本半圆的瞳孔一下子眯成了细细窄窄的缝。
只要感受到外部刺眼,她能减少射入瞳孔的光线。燕三郎有时挺佩服猫的本能:“怎样?”
千岁没回答,细细看了好久,这才舐了舐唇。
燕三郎看出,她正在思考。
这时屋里光线一暗,曲云河走了回来,脸上当然没有泪水,但眼里布满了血丝。
和方才相比,他有些不一样了,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被剥离出去,不见了。
他在椅上正襟危坐,脸上还残余着伤感,但脸色和语气都恢复了平静:“我要回去红磨谷了,你们有什么打算?”
代替他坐镇红磨谷的金身只能生效短短几个月。他必须赶回谷中去当他的花神,否则就会失去所有法力,连人形都不能维持。
从卫国到红磨谷,还有相当长的路程要走。既然此间事了,他马上就得启程。
燕三郎还未想好,他看了千岁一眼:“或许返回春明城吧。”但他看千岁的模样,分明还未在外面玩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