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成礼正在问人家:“把你的见闻都告诉我。”
梅晶宽怀,这村民就得了三锭大银的奖赏。他一边欢欢喜喜揣钱进兜,一边道:“那天家里的羊又逃出羊圈,我摸黑出来找羊,正好听见湾边有些古怪声响,像是有人叫喊。我潜过去看,那里有两伙人在打架,一伙赢了,把另一伙撵得跑进树林里,湾滩的大石头上坐着一个老头子,就是你们刚刚抓走的柳什么来着,他身边还站一个男人。”
“还看见谁了?”
“就有几个跑远的人,黑乎乎地又在树林里,看不清。”
胡成礼不死心:“没别人了么?你有没有看见一个男孩,十岁左右。”
“男孩?”村民一脸茫然,“没有。”这老小子中邪了吗,问出恁古怪的问题。
“你再想想。”胡成礼启发他,“或者,你有没看见一个女人,长得特别好看?”
“没有,没有!”这人的问题越发不着调,村民连连摆手,“我看见的就是这么多。”
胡成礼能看出他所言是真,当下沉吟,难道燕三并未帮助柳肇庆逃亡?倘真如此,这小子早不知跑去哪里了!
唉。他暗自叹了口气,这条好不容易到手的线索又要断掉了?
他转身要走,正巧有个念头划过脑海,当下又补充一句:“对了,你怎么想起去柳沛县报讯给梅峰长?”
村人挠头:“啊,她不是最厉害的那个吗?”
“衡西商会在你们这里好大的名头,你为什么不优先把情报卖给两位东家?”为什么偏偏选了端方,选了梅晶?
村民张着嘴“我”了半天,说不出个原委来。
是啊,为什么?
他只是觉得,更了不起的人物一定更大方,把这么重要的情报卖给梅晶,得到的打赏一定是最多的。
至于这个想法怎么来的,唔……
老实说,他也不知道。
就好像这个念头凭空从脑子里蹦出来一样,理所当然得不须怀疑。
胡成礼却不觉得理所当然。无论端方还是梅晶,对这些本地乡民来说都是外人,多少有些排斥感;衡西商会却是地方一霸,财力势力都深入人心,这村民想要钱,为什么第一个念头不是去找衡西商会卖情报,而是找上了端方呢?
这里面,是不是有甚古怪?
他突然伸手扣住这人脉搏:“你方才所言,句句属实么?”
村民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正要挣扎,见他目光慑人,还是老实应道:“是啊,都、都属实。”
他的脉搏如常,的确没有撒谎的痕迹。
胡成礼失望地松开了手。其实他也知道,有时候人类行事并不经过深思熟虑,回头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何要那么做。
这里就有个专有名称:
鬼迷心窍。
这个时候,他耳中依稀听到几句议论,循声看去,却见三个异士站在岸边,有个小声嘟哝:“怪了,这水下洞窟我两天前就进过了,里面连个鬼影都没有。”
“那是你运气不好。”同伴嘲笑他,“你当柳老头真是柳树栽在一处不动?人家长腿会跑的嘛,你搜过这里人家才进去,那叫来得好不如来得巧,运气比不过梅峰长的高徒。”
胡成礼目光一闪。是么,真只是端方运气好?
……
端方策马跟在梅晶身边,原本落后半个马身,见她嘴角上扬,脸上一贯严厉的线条都和缓下来,当知她心情极好,于是趁机往前两步,小声问道:“方才见到胡师兄讯问柳肇庆,不要截杀案的细节,反追问燕三的下落。师尊可知,这是什么缘故?”
拿下柳肇庆以后,梅晶看他的眼神就更加和蔼了:“衡西商会这件事上,胡成礼是办砸了,他再纠缠也是无用,不如将手头其他差事办妥,才好将功折罪。”
端方茫然:“胡师兄得吕峰长赏识,能办的必是大事,燕三只是个孩子,跟他能有什么关联?”
想起这件事,梅晶就笑了,心情更好:“还记得今年开春的雅集?”
端方赞了一声:“名流云集,蔚为盛景。”
“按惯例,每年雅集开场的戏班,都是从巫贤峰操办的大典上竞争出来的头名。今年献演的戏班子是云城的玉桂堂,已经沉寂很多年,突然靠着一出新戏《红颜碎》扶摇直上,连雅集上都有众多名士称赞不已。”
端方点头:“确是不错。”
“但这台戏却惹得宗主不喜,责成巫贤峰去查清来龙去脉,于是那姓吕的只好指派胡成礼到云城去调查始末。”
端方恍然:“原来是云城之事,离这里还远着呢。”心里想的却是,燕三的确是从云城过来的,莫不真与胡成礼调查的事情有关?
“听说胡成礼在云城吃了个瘪,给玉桂堂写戏本子的女人死了,线索戛然而止。”梅晶笑道,“为了这事,胡成礼还拖了一个州官下马。”
端方惊咦一声:“我也听过云城通判下狱之事,没料到是胡师兄的手笔。”
“总之他办的差事到现在还是件悬案。胡成礼这人有些本事,但心气太高,吃亏以后更想弄个水落石出罢?”梅晶嘿了一声,“这回算那个孩子倒霉,但凡胡成礼盯上一个人,就会像疯狗一样咬住不放,直到最终出个结果。也正因如此,那姓吕的才频频给他指派差事。”
端方目光微闪。胡成礼这么执著么?
梅晶沉吟道,“但他查到一个稚龄童子身上,未免有些古怪。这个燕三,你平时多有接触么?”
第173章 破绽
“其实也只有寥寥数回。”端方回答谨慎,“他是账房的新人,年纪小,徐管事这些老油子也不提防他。但燕三机灵,很早就发现账目有问题了,才会惹来马东家的杀念。”他的话里,三分假掺七分真,这样梅晶无论去商会里找谁对质,问出来的答案都与他的叙述是大同小异。梅晶听了,只会以为端方是为了调查马红岳做的假账,才去接触燕三。
果然梅峰长颌首,很快对燕三失去了兴趣。
那是胡成礼的麻烦,不是她的。再说燕三只是个孤儿,全天下不知有多少孤儿去向不明,不值得她多瞥去一眼。
“你还唤他作东家?”梅晶往后看了一眼,“很快,衡西商会就与这两人无关了。”
她的目光冰冷,当中已无半点情分。这两个魂淡办事不力,总给她丢脸也就算了,这回又是试图做假账欺骗她在先,去巴结她的死对头巫贤峰在后,她梅晶再大度也是心灰意冷,决意要卸掉杨、马二人的东家不可。
对了,还要把杨衡西逐出师门。
端方微笑:“唤了一年多已成习惯,一时改不过来。”
梅晶摇了摇头:“你就是太和善,这样打理一个商会可不成。”
端方吃了一惊:“师尊,您是想……”
“你在衡西商会一年,成绩斐然,风评很好,把账目也给我查得明明白白。”梅晶笑道,“端家又是世代经商,你有根底,这个东家舍你其谁?”她是峰长,平时日理万机,哪可能亲自来打理一个商会?
再说,她也不通此道。
端方肃容道:“师尊手下必定另有能人,徒儿怎敢托大?”
“杨衡西这几个算不算能人?”梅晶脸上浮起慨叹,“那又如何,欺上瞒下,狼心狗肺!他们若有你一半忠诚谦厚,何至于到今日这般境地?”
端方还要再说,梅晶摆了摆手:“行了行了,当日在融江边上,所有人都望见柳肇庆是你亲手从水底捕上来的,那么按照约定,也该由你来当这个东家,没人会有异议。”她顿了一顿,“你记着,日后也要勤恳耕耘,就如你修行那般下功夫。”
这徒儿是有名的十项全能,干什么精什么,何况端家本来就出过好几个大商人,有根底在。最重要的是,自己的真传弟子用起来才放心哪。
她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端方也只能恭敬领命,但心里想的却是胡成礼对柳肇庆的那一句威胁:供出燕三,他就不找柳家麻烦。
显然这人还是倾向于杨衡西、马红岳二人的推断,把端方当作柳肇庆的孙子。柳老头一死,柳家就只剩下端方了。
尽管是威胁之语,但胡成礼继续为难端方的可能性还是很大,原因就是燕三!
听胡成礼今晚所言,他确实将燕三和柳家联系在一起,甚至相信柳肇庆逃亡的帮手就是燕三,否则不会问出“谁帮你杀人”这样的话。
梅峰长说得对,胡成礼这个人的确有些本事,至少他的推断都很接近事实。
前几天黄金豹衔来的讯息出自柳肇庆的手笔,上面寥寥两行,第一句就写明了“得燕三助,安好勿念;鬼面巢蛛,可单向送音三十里。”这即是说,柳肇庆的成功逃亡,有燕三的一份功劳,虽然端方还不清楚他是怎样办到的。至于鬼面巢蛛,他博闻强志,的确在闲书上看过相关记叙,也知其天赋,没想到燕三手里就有,还能送到他这里来。
第二句更直白了,“六月初二晨时,可到融江洄湾水底洞穴掳吾”。端方看到这几字时,心神大震。
柳肇庆用的是“掳”字而非“接”字,意图已经十分明显:他居然要端方把他擒下来交差!
自杨衡西扰乱了他们的计划之后,端方就一直在寻找破局之法。这次博弈的变数很少,除非巫贤峰抢先寻到柳肇庆,否则无论其他任何人拔到头筹,杨衡西、马红岳二人都会输得一干二净。
可是,端方想要的更多!他必须为自己、为梅晶争到一个确定的结果。如此,他在梅晶心目中的地位不仅彻底巩固,还能再上一层楼。
柳肇庆也看穿了这一点,决意牺牲自己,成全孙子。
他的人生已到尽头,孙子的青云之路才刚要开始。
直到端方亲自抓捕柳肇庆归案,命案苦主可以得到交代,梅晶保住了衡西商会这棵摇钱树,而端方则洗清了所有嫌疑,再次成为根正苗红的梅峰长高徒,还有很大几率出任衡西商会的新东家。
一切都很完美。
可是这件事里有个绕不过去的关键,就是燕三。
他原本只是个不起眼的孤儿,偏偏胡成礼要紧咬住不放,认定他与截杀案、与柳肇庆祖孙有莫大的关联。
现在燕三不见了,胡成礼就只能从端方这里下手。梅晶虽然能以势压之,但她不可能在柳沛县呆一辈子。
胡成礼对端方盯得越紧,后者露出马脚和破绽的几率也就越大。
这一点,端方万万不能忍受。
他回首望了望杨衡西、马红岳两人。马红岳垂头丧气,而杨衡西脸色时青时红,显然心绪不宁。
端方眯起了眼。事情总得一样一样办,先把这两人处理掉,以免夜长梦多。
谁也没发觉,他衣裳交领的褶皱里趴着一只小小蜘蛛,不过芝麻大小,一动不动。
……
融江江面上的无人岛,距离岸边十二里,林木葱郁隔绝了外人视线,是水鸟的栖息地。
燕三郎正坐在榕树粗大的树枝上,双手枕在脑后,一派悠闲模样。
在他身边,鬼面巢母蛛静静趴在树枝上,外放出一次又一次人声,有柳肇庆的,有端方的,甚至也有胡成礼的。
尽管时隔数月,燕三郎还是一下认出了胡成礼的声音,当即皱眉。
端方先前果然没有骗他,拢沙宗的特使追他追到柳沛县来了,这可真不是什么好消息。
然后,他就听到了端方和梅晶的对话。
第174章 强取商会(加更)
显然这次对话是端方刻意引导,旨在让燕三郎听个清楚。千岁低笑一声:“这人野心不小,还想找你对付胡成礼。你怎么想?”
因为燕三郎,端方被胡成礼盯上,害怕从此后患无穷,于是就想着先下手为强了。
燕三郎摇头:“我们走,不管胡成礼。”
“哦,为何?”千岁撇了撇嘴,那姓胡的身上也有些宝物,拿来喂养琉璃灯多好呀。
“胡成礼非杨衡西之流可比,他若是死了,拢沙宗决不会放过我们。”他若没记错,胡成礼是巫贤峰派下来的特使,如果就此死在柳沛县,那位吕峰长必然震怒,然后就要查个水落石出……
千岁低哼一声,也不反驳了。以他们现有的实力,确不能与拢沙宗这样的庞然大物较劲,甚至不能引来对方的过度关注。
这时小岛岸边传来水鸟的喧嚣,一个庞大的身影闯了进来。
它的体型太大,不适宜呆在这么浓密的林地里,偏偏它还要往里冲,结果一路摧枯拉朽,直到燕三郎跟前才停下。
准确地说,它冲到白猫眼前才停了下来,邀功似地吧嗒一下大嘴。
“干得好。”白猫跳到巨鳄脑袋上,如履平地走了两圈,“绿皮真聪明,圆满完成任务。”
在这个计划里,绿皮不仅要把柳肇庆藏进腹里乾坤,还要在六月初二的指定时间将柳老头子送到融江的水下溶洞,这才能让端方和梅晶逮个正着。
燕三郎却望着飞在半空的数十只水鸟直皱眉:“闹出的动静太大了,会引来胡成礼。”
鳄鱼闯进这里,吓得鸟类惊惶上天。偏这里窝巢无数,亲鸟不愿远离自己的家园,于是流连在小岛上空,徘徊不去。
绿皮兴冲冲赶来报功,却不会考虑这么做多有不妥。
燕三郎站了起来,果断道:“走,此地不宜久留。”
……
融江岸边,胡成礼如有所感,蓦地回头望向江心:
“那是?”
江中悬着几个小岛,看起来荒凉无人,但是林木茂密。其中一个有水鸟惊起,绕着岛屿盘旋鸣叫。
“岛上有东西。”胡成礼不假思索,“驾舟来!”
附近渔人还未散去,当下就有人解来几叶扁舟,送他和手下直往江心去了。
不多时,胡成礼赶到水鸟盘旋不休的岛屿,弃舟而上。
当他看清眼前景象,不由得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