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胡成礼。
“你有燕三的线索?”胡成礼见他和杨衡西这副光景,皱了皱眉,但依旧开门见山问出主题。
“是。”马红岳将昏迷的杨衡西放置到一边的座椅中,“我有一求。”
“要我保你二人性命?”
“端方那小狗不会放过我们。”马红岳恨声道,“我求胡大人还我们公道。”
“你们已经翻不了身。”胡成礼啜了一口茶水,“就算梅晶知道他是柳家后人又如何,你以为她会在乎?”
“这?”马红岳不防他有此一说,惊得瞪圆了眼。
胡成礼轻哼一声:“和柳家的这段怨仇,也就你们自个儿还当回事。梅晶怎会在乎是你们还是柳家后人来执掌商会?只要能给她赚钱就行了。这段公道,你们是要不回来了。”
马红岳说不出话来。
的确,梅晶的态度从一开始就很含糊,对端方又很纵容。如今看来,她只在意衡西商会能不能成为她稳固的摇钱树,至于谁来掌舵,端方和杨、马二人之间到底有没有私怨,她漠然已极,并不关注。
这样一段惊心动魄、几乎赔尽他们身家性命的恩怨仇杀,在上位者眼里,不过是一场小小闹剧吗?
想通这一点,沮丧就扑天盖地而来,几乎将他淹没。
胡成礼却没空管他脸色走马灯一样地变幻,只问他:“如果提供的线索有用,我可以让你今后跟在我身边。至于他——”他指了指杨衡西,“呵,不死也是个废人了,你想好怎么办了没有?”
第177章 兄弟大义(加更)
马红岳面色黯然。他知道杨衡西已经走火入魔,更是身受重伤,即便能救得回来,今后神智也未必清醒。
若非如此,端方怎会故作大方,放杨衡西离开?
胡成礼马上就要离开柳沛,不可能带着一个废人上路。马红岳自己如想活命,就必须跟杨衡西散伙了。他想了想,苦笑道:“我先将他安置在老宅,待办妥您的大事,再回来料理。”
自衡西商会发布悬赏那一日起,他就知道祸事来了,商会迟早要交出去,于是把自己家眷都遣去了老家,柳沛县的宅子里只留了两个守门人;而杨衡西没有成家,偌大的宅子里只有两个侍姬,几个仆丁,倒少掉这一层顾虑。
如今看来,马红岳庆幸当时的决定再英明不过。
胡成礼“嗯”了一声:“正该如此。好了,言归正传,燕三人在哪里?”
他早就心焦如焚。
原本他还想着梅晶离开以后要怎样去逼迫端方开口,只是那样有伤同门和气,梅峰长又一贯最是护短。
如今有捷径可抄,最好不过。
马红岳收回心神:“方才回到商会,有两个伙计私下来见我,说在沙缅城见到了燕三。”
“沙缅城?”胡成礼皱眉,“那是往沼泽的方向。为什么燕三会选那儿,明明南下的路更好走。”
马红岳摇头:“那就不知。伙计还在商会里,大人可以将他们唤来查问。”
“唤来。”
胡成礼要唤来两个伙计很容易。他们半个月前跟着商队出发,昨日才返回柳沛,还不晓得县里发生的一系列大事,但他们都记得,自己两天前在沙缅城见过燕三。
“他在那里作甚?”
“也没做甚,好像正要跟随一支队伍出城。”燕三郎在衡西商会呆过两个多月,这两人找他记过杂账,再说年纪这么小的账房先生也让人印象深刻,“我们好奇他怎会在这里,结果他说,已经从商会辞工,准备投奔亲戚去了。”
另一人道:“我们也没有多问,回到柳沛,才知道商会正在通缉他,哎!我们就赶紧报告马东家了,哪里知道……”哪里知道衡西商会居然换东家了!
胡成礼突然道:“他还带着那只猫吗?”
“猫?”两人一呆,回想了好半天,“这倒没甚印象,但他一直背着个书箱不假。”
胡成礼招其中一人走近,伸手搭着他的脉搏:“把你方才的话,重新再说一遍。”
这人不解,但依旧重说了。
他的脉搏格外平稳,没有撒谎的迹象。胡成礼这才冲着马红岳点了点头,后者取银子赏了两个伙计,就打发他们下去了。
“大人?”
“从柳沛县一直到沙缅城,他一路往东而行。”胡成礼站了起来,招进门外巫贤峰子弟,“收拾一下,一刻钟后出发。”又对马红岳道,“你跟来么?”
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马红岳只望了椅子上的杨衡西一眼就收回目光,艰难道:“来。”
兄弟一场,大难临头也只能各分东西。可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今时逃得生路,日后才有机会给两个兄弟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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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西商会。
有城守军官来禀:
“胡大人一行十四人启程,自东门离开柳沛县。”
“走得还挺快。”梅晶睁眼,“连他在内一共才十三人,哪来的第十四号?”
“衡西商会的前东家马红岳,也一起出行。”
端方正好自外头走回来,手里还拎着一个食盒,闻言眼中闪过一缕精光。马红岳丢下杨衡西,自个儿去寻求胡成礼的庇护了?很好,所谓兄弟大义,也不过如此嘛。
“罢了,不管他。”梅晶有更关心的问题,“柳肇庆招了么,他把赃物藏在哪里?”
正说话间,负责审讯的韵秀峰弟子匆匆赶了上来:“师尊,柳肇庆提了要求!”
或许是因为杨衡西和马红岳两人输掉了商会,柳肇庆大为解恨,又或者知道自己再也没能侥幸,被送到衡西商会的私牢以后,他只道自己饿了要吃稻花楼的点心,吃好了就招供。
梅晶没好气道:“死到临头,还念着吃?”
端方把盒子往前一送:“师尊,这是您要的悠南居点心,不若徒儿拿去给柳肇庆吧,节省时间。”
这弟子犹疑道:“他要稻花楼的……”那老头子一副刁钻模样,吃着不符,会不会又借机生事?
“放心吧。”端方看出他的为难,“悠南居是去年才新开的糕饼铺子,同样的点心,味道比稻花楼还要好。你拿进去,包准柳肇庆吃不出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食盒,里面果然是精心摆制的两种点心,一样是柳沛县的特产“芳茗酥”,这是将时令鲜花捣碎,与花蜜调馅,吃在嘴里却又有淡淡的茶香,故名“芳茗”。此时正值盛夏,因此这点心也用模子给塑成了莲花形状,煞是美观。
据说,这还是柳家人许久之前从南方带来的做法,在柳沛当地改良发扬而成。
另一样,则是新月糕。这是酥点里面少见的咸糕,用猪油、白芝麻、油葱再加一点虾酱调制,挟起的力道稍大一些,立刻散成一团软沙,若是吃进嘴里,咸香甜沙一起上阵,尤其夏日进食很是爽口。
他看这弟子还有些犹豫,干脆道:“我来送罢,若是搞砸了,师尊也只会怪我。”
梅晶嗯了一声:“你去吧。”
端方即提着食盒就进了地牢。
不管是哪里的牢房,环境都不会好。不过柳肇庆的情况特殊,自从水底溶洞被捞起,好似就剩一口气了,连梅晶的吊命丹药都不怎么管用。她替柳肇庆号过脉,也明白他大限已到,再难延期,也经不得一指加身,因此任她有千百种审讯的手段和神通也是一样都不敢用,只得让这老头子自己招供。
这私牢里也特地收拾过一番,给柳肇庆换了被褥,甚至韵秀峰弟子还给他端上水果清茶,一句重话也不敢说——就怕这老头子两腿一蹬,挂了。
第178章 放下
时间紧迫,梅晶打算尽快带他返回拢沙宗,但在此之前还有一件要事:查出赃物下落。
端方正是明白这一点,所以才珍惜宝贵时间,让同门免去了再跑一趟稻花楼的功夫。
他走进地牢,就见柳肇庆半倚在墙边,身后加了软垫。老头子半闭着眼,原本神情萎顿,见端方下来才翻了翻眼皮:“我要的东西哪?”
“在这里。”端方从容不迫递去食盒,又将盖子掀开。
柳肇庆探头过去,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陶醉:“正是要这个荷花的香气,很好。”伸手拿取一块芳茗酥入口,一边嚼着,一边斜眼看向端方,“杨衡西和马红岳交出商会了吗?”
端方点头:“已经交出。”
“这么听话?”柳肇庆拍地大笑,“那两个狗贼也有今日,也有今日!啊哈哈哈——”
看着自己十年心血一朝幻灭,还是被仇人的孙子摘了桃子拣了便宜,那滋味想必酸爽极了。柳肇庆想到杨、马二人现在的境况,心底的畅快舒坦,十余年来从未有过。
他虚弱不堪,笑着笑着就咳个不停。边上的韵秀峰弟子见他满面潮红,只恐他一口气提不上来昏厥过去。
幸好,柳肇庆虽然连喘大气,但到底顶下来了。
端方待他笑声止歇,才砸下又一个重磅消息:
“杨大东家走火入魔,疯了。”
柳肇庆愕然:“疯了?杨衡西疯了?”
站在一边的韵秀峰弟子低声道:“师兄……”端方师兄是不是对囚徒说出太多消息了?
端方抬手,让他噤声,而后淡淡道,“柳老爷子,如今糕点也吃过了,你的大仇也已得报,请将截杀案的赃物交予我们上复师命!”
柳肇庆好一会儿才从惊愕状态恢复过来,定定望着端方。杨衡西何等骄狂自大,他再了解不过,居然被端方逼疯了?
这小子,可真有本事。
嘿嘿,可惜,他看不到端方以后峥嵘毕露的模样了。自今日这次会面以后,大概就是永别了吧?
“这就疯了?”柳肇庆喃喃自语,“可真是便宜他了。”
端方声音清朗:“柳老爷子,请告知赃物下落。”
“年轻人,性子这样着急,以后要吃大亏的。”柳肇庆深深望了他一眼,他们爷孙俩难得有这样正大光明谈话的机会。
端方默然,心里却微微一懔:他表现得太急了。
他不该这样着急的。
柳肇庆毕竟精力有限,一番激动之后,脸色又由红转白,甚至还有些发青。“好了,说与你听,藏东西的地方就在涂县县东的马记货栈里,马厩后面,丙字间。”他接连咳了两声,有气无力道,“行了,后面就交给你们了。”
狱中孤灯如豆,他睁着昏黄的老眼,连孙子的面庞都看不清楚,但他却瞅得格外仔细,似乎要把这一团模糊的轮廓记在心间。
在这个瞬间,他再也压抑不住澎湃的情感,右手情不自禁颤抖起来。
柳肇庆赶紧闭上了眼,以免情绪外露,耳中却听到端方轻声说出的最后几个字:“多谢老爷子,告辞。”
这几个字,就是向他的告别。
等柳肇庆再睁眼,端方已经离开了。
地牢还是那个地牢,阴暗寂寥,只有一盏气死风灯偶尔被吹得嘎吱一声。
他抬头,从窗隙里看见明月洒落清晖。
真美啊,人间能得几回见?
他平复良久,又拾起一块新月糕,慢慢咀嚼一会,才低声道:“确是好吃,比稻花楼的还要好。”
旁边韵秀峰弟子听得微怔。柳肇庆知道了?可是他……
柳肇庆望着眼前食盒,瞅瞅这样糕点,再瞅瞅那样,忽然古怪一笑:“芳茗酥,新月糕。嘿嘿,芳……新……”
他念叨的声音细小如蚊蚋,又含糊在嘴里,立在边上的弟子没听清:“老头子,你说什么?”
柳肇庆嘴唇翕动两下,眼皮耷拉,好似又有些迷糊了。
但老头子其实舒坦得很,因为端方已经暗示,后面一切有他,柳肇庆再也不必操心了。
多少年的积郁,多少年的隐忍,多少年的愤怒,还有多少年的渴望……
他终于可以放下了。
柳肇庆阖着眼,无声微笑。
……
梅晶听见端方回禀,面露微愕:“居然在货栈里?”
果然是料想不到的地方,大伙儿都以为他会把赃物藏在荒野,哪知直接送到县城的货栈里?并且马厩后面的货间可不是好位置,若按甲乙丙丁来排序,那就是倒数第二等的货间。
这老头,居然将价值连城的货物塞在那里,当真是委屈了这些宝贝!
梅晶也是一阵无语,摆了摆手:“去搜!”
涂县在柳沛西南十三里处,韵秀峰的快马当晚就能走一个来回。
这过程中惊动多少人员不提,反正梅晶苦苦等到四更天,终于有了回音:
找到了。
衡西商队截杀案的赃物,找到了!
涵养高深如梅晶,接讯时都忍不住长长吁了口气,安下心来。赃物找到了,那么柳肇庆是凶手这件事就坐实了,确凿无误!
她这趟人赃并获,也算是能向宗主,向所有截杀案的苦主交代了。至于柳肇庆是如何办到的,好似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端方立刻转身向她行了一礼,轻声道:“恭喜峰长!”
众弟子也依样祝贺。
梅晶脸上难得带出和煦的笑容:“你们也辛苦了,回峰之后,都有赏赐。”她站起来甩了甩袖子,“端方留下,整顿衡西商会。其余人,都随我回拢沙宗罢。”
任务完成,她要带着凶手和赃物前去复命。瞧柳肇庆奄奄一息的模样,她得尽快回山。
众人应是。
梅晶终于要离开了,端方脸上笑容不变,以更加恭敬和周到的姿态,将梅峰长一行人送到了城外去。
截杀案的凶手虽然抓住了,可是后续仍有无数繁琐的善后工作要完成。这些,梅晶是不管的。端方现在是衡西商会的新东家了,要把这里的事务都处理完毕,再找可靠人选来经营打理,才能回山继续孝敬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