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看。”燕三郎二话没说,塞给他两钱银子,背上猫就出了门。
春深堂可不是燕三郎曾经住过的那种单户小院,而是一座小型庄园,位于城东近郊,紧挨着大湖。虽说是“小型”,但主楼有两层高,屋舍也有六间,并且园子很大,站在二楼的主人卧房,推开窗户就可以欣赏到波光粼粼的湖景——顺道一说,主楼的窗子不是纸糊,而是非常稀罕地嵌入了淡蓝色的琉璃作为挡光之用。
牙子带着燕三郎一边游逛一边介绍:“春深堂的主人做皮货生意,姓孙。这是他在湖郊的行馆,起初也是从他人手里盘下,几度改修,但一直只有妾室居住。不过他近来生意失利,手头周转不来,只得筹卖春深堂换钱。否则这样好的宅子,主人哪里舍得卖掉?”
燕三郎跟着牙子走过一丛修竹,发觉这宅院虽然占地不大,但用料扎实,细节都见匠心,尤其园景布置饶有韵致。这会儿盛夏将过但暑热未消,在园里站上一会儿就有湖中晓风送爽,煞是惬意。
他沉默着走了一圈,在宅子正大门口迎头遇上归来的白猫。牙子不由得紧张,想知道这头娇气的灵猫又能找出宅子甚毛病来。
果然燕三郎听猫儿娇滴滴叫了几声,就转头对他道:“这院子太偏了,前后数十丈都不见人。我年纪小又是一个人住,要是出甚意外,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这会儿,他倒记起自己年纪小了。
牙子:“……”既然如此,一开始他怎么不拒绝?
想到这里,牙子也觉奇怪,带着男孩看宅时,总会下意识忽略他只有十岁的事实,这是为何?
燕三郎摸了摸白猫的脑袋:“我的猫儿说,这里有些不干净。宅子主人是不是隐瞒了一点东西?”
牙子微微吃惊:“怎么会?没有听说啊。”暗地里摇头不已,他干这一行多年,什么客户没见过?这小子要挑刺压价。
燕三郎的确出了一个低价,皮货商人不接受,所以这桩买卖就没有做成。
返回下榻的旅店后,燕三郎给猫儿备好了午餐,才低声问千岁:“失望么?我看你很喜欢春深堂。”
“园子真不错,我喜欢那里的假山。”千岁悠悠道,“没事,谁买下春深堂,谁就会发现那里有古怪了。”
第184章 我要吃八个!
两天后,牙子又找燕三郎看宅,状似不经意提起,春深堂已经被另一家富户买走。“这园子位置和风景独好,的确抢手哪。”
燕三郎笑了笑:“有钱买,也要有本事住。”
牙子笑脸以对,心里却暗讽他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
这一天又是白跑。
不过燕三郎依旧给他二十个铜板当跑腿费,鼓励他的积极性。
千岁就觉得很奇怪,这小子从前在黟城当乞丐,明明是一个铜板要抠成两半花的脾性,怎么真到要花钱的时候反而能这么大方?
燕三郎看得开:“钱财手中过,大不了再穷回去。”
又过小半个月。
燕三郎就听说,春深堂的新主人请了两位天师过去。
两天以后,这一家的下人就跟外头绘声绘色说起了天师们是怎么惹恼庄园里的邪祟,然后被扔出门外的。
从这天起,春深堂就不得安宁,厅堂里的摆设时常掉到地上,厨房里的菜肴总是少一半,下人走过屋檐,险些被上头掉下来的瓦片砸中。
家里连白天都有古怪尖笑的人声,把妇孺吓得哇哇直哭。就连家主自己,有天走在池边都突然被绊倒,一头栽进水里。幸好池子不深,他挂了半身的烂泥巴出来……
不到十日,春深堂被二度挂卖。
不过这一回,城里人都知道宅子里有古怪,主人急于脱手的原因不单纯,于是它就乏人问津。
牙子主动来找燕三郎,搓着手笑道:“石小哥,那春深堂……”当初这孩子一眼看出春深堂有古怪还肯出价,想来是不怕住在里面的。
燕三郎在这里报的是假姓假名,闻言眼都不眨一下:“一百五十两银子。”
落井下石什么的,他最擅长了。
“咦,咦?”白猫在他身后拉长了语调,“你的同情心哪去啦?”
他头也不回:“被猫吃了。”
“一百……”牙子无语。这小子杀价杀得好狠,上次好歹还出二百五十两来着。
燕三郎更干脆:“否则就不要了。”此一时彼一时,谁让这宅子出事已经人尽皆知呢?“我看对方着急脱手,你帮我谈成,我给你加五两佣金。”谁家砸着一个怪宅在手里会不闹心?
牙子立刻精神抖擞。
他回去与卖家商量,对方倒也干脆,两天之后就拍板:
行,卖了!
所以交过一百五十两银子、办了手续之后,这座雅致的春深堂就归燕三郎所有了。
无论是燕三郎还是千岁,对这价格都相当满意。当初皮货商卖春深堂开价五百两银子,现在他们一百五十两能拿下,已经是占了好大的便宜。也是春明城本地物价低,若是在云城,这样精致的宅院怕不得上千。
春深堂家什一应俱全,用料讲究,燕三郎身无长物,几乎是空着两手就住进来了,唯一的宝贝就是白猫一只。
玉兰树高大茂密,此时天清气爽,阳光穿透叶缝,在花园里洒下斑驳的树影,无时不刻都在展示着“岁月静好”的真谛。
沁人的幽香里,猫儿正忙着巡视园子里的假山。
春深堂的美,有一半要归功于假山。二十年前,这里的主人就地取材,撷湖石造景,其瘦皱而又多孔,即使是单独赏玩也饶富趣致,春深堂却用大量白色湖石堆砌。
这丛假山远望如白云卷积,再配合园内绿植,则有精雅意趣;若是走近来看,才会发觉假山当中四通八达,可以容人行走其间,高处甚至与屋舍相连通,人可以直接自假山走上二楼,不必再上下楼梯。
这构思堪称奇巧,白猫尤其喜欢。这样她在假山里玩耍完毕,可以直接溜回二楼休息。
她这里边玩边逛,燕三郎慢悠悠跟在她身后,发现头顶是参天大树,因此假山有一小半浸在树影里,即便是正午时分也透不进阳光。人走到这里就觉凉风习习,多站上一小会儿就有幽寒暗生,也不知寒气从哪里冒出来。
千岁满意道:“我检查过了,这宅子里没有老鼠也没有蟑螂,一只都没有。”按理说春深堂建在郊野湖畔,园中又是草木幽深,本该是小动物们喜欢的居所。然而,她在春深堂居然找不见这些小东西。
燕三郎心细,多补了一句:“也未听见禽鸟鸣叫。”
时值夏末,仍是百鸟啾鸣的时节,这园子虽然漂亮,自他们搬进来到现在也有两个时辰了,一声鸟鸣都未尝有,静极了。
原本这么一所宅子对于一人一猫来说,就显得太空旷了些。再加上这份安静,就有说不出的诡秘之感。
燕三郎今日见识不同以往,遂低声道:“你上次说这宅子里有些古……”
“怪”字还未说完,千岁就轻轻“嘘”了一声:“我饿了,今晚备了什么好吃的?”
猫儿敏捷地跳到他肩膀上,附在他耳边小声道:“仔细隔墙有耳。”
燕三郎带着她往后厨走:“本地特产的湖蟹早熟,这季节就已经很肥了。渔人现捕现卖,我买了一篓子回来,刚刚已经蒸上了。”
白猫听得百爪挠心,偏燕三郎又故意闲庭信步,好不容易俟他走到后厨掀起蒸屉一看,里面趴着半屉的蟹,每只都快有拳头大。
千岁数了数:“八只?八只都不够我吃的!”
燕三郎轻咦一声:“怎会?我明明记得那一篓子至少有十三、四只。”摆满了屉笼。
可是,现在屉笼里空出了一小半。
千岁目光一闪,口中却不耐烦道:“你记错了呗。快盛出来,我饿了!”
燕三郎只得依言盛出湖蟹。
渔人没骗他,当季的湖蟹个保个都是顶盖儿肥,白玉膏扎实得快要从肚脐里溢出来。
只消尝一口,就鲜得眉毛都要掉了。
热气腾腾的大蟹,白猫只吃了半个就不满意了:壳膜太多太脆,她一边吃一边呸吐呸吐太累了。
她转头望见燕三郎正在大块朵颐,很是不满。这小子从前根本没机会尝蟹,为什么能吃得这样利索?
一只白爪子伸出去,按了按燕三郎的胳膊:“喂,帮我剥!”
第185章 其他房客
“湖蟹又没有刺。”燕三郎头一次尝到这样的人间美味,忙得停不下嘴。
白猫幽幽道:“你看我的手,剥蟹有你利索吗?”
她是只猫,吃东西还用“剥”?可是燕三郎对上她的目光,手上的动作下意识就慢了。
他擦了擦嘴,伸手抓过一只湖蟹,认命地帮她拆了起来。
他拆一块,喂一块。猫儿吃得舒服了,快活地眯起了眼。
嗯,躺在漂亮的大宅子里,有专人伺候着吃喝玩耍,这才是她想要的幸福生活啊。
不过眼下两人还有一桩小麻烦要解决。
猫的食量不大,千岁虽然号称自己能吃八只,但实际上燕三郎只帮她拆了两只大蟹,猫儿肚皮就滚圆起来,再也吞不下了。
看她开始抬爪子给自己洗脸,燕三郎干脆将剩下的蟹都拆出了蟹黄和蟹肉,准备留起来做芙蓉炒蛋,再洗锅擦桌。
千岁看他忙进忙出,感叹道:“这宅子里需要几个下人了。”倒不是她心疼燕三郎做事,而是一个人打理宅子效率太过低下。“你今后要专注修行,别花太多时间在琐事上。”
琐事,是指帮她拆蟹吗?燕三郎嘴皮子动了动,这话还是没问出口。
一个下午,燕三郎都在看书做功课,到了晚上就架起木桶,药浴行功。
子时不到,他就收拾完毕,躺下安寝了。
最后一盏油灯被吹灭,整个春深堂都陷入了黑暗之中。
很快,燕三郎的呼吸越发悠长,显然是沉浸在美梦当中。
晚风吹拂,树影在园中的假山上一阵乱颤,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又过了一个时辰。
风声依旧,可是假山西南角的婆娑树影忽然动了。
若有人这时仔细去看,就会发现那是假山里面钻出的几团黑影。它们都只有人手臂长短,躲在一块隆起的湖石后方,透过石头上的孔洞向着二楼打量。
有个黑影口吐人言:“这小子才几岁,居然也是个异士,但看起来不怎么厉害。”
另外一个黑影紧挨着它:“你想作甚?”
“妹妹,去试试他的斤两。”先前的黑影恶狠狠道,“给他点颜色瞧瞧。”
它妹妹有些犹疑:“这男娃有点古怪,他敢一个人住进这里,方才我透过窗户,看见他居然在木桶底下加柴升火煮自己呢。”
“没成年的小鬼能厉害到哪里去?先前那户人家请来的异士,不也被我们吓跑了么?”
“那是天师。”
先前的黑影不耐烦了,“你不敢去,我去!”
它顺着假山正要往二楼跑,突然前方一股大力传来,将它迳直撞了个跟头,顺着假山步道滚出两尺。
它爬起来定睛一看,不由得心虚了:“老爹?”
眼前伫着一团黑影,比它们体型更大,声音有些嘶哑:“臭小子想死么,还敢怂恿你弟弟妹妹一起出来!”
儿子被它骂得一缩头,讨好道:“新来住客侵占我们园子,我去将他赶跑,别惹老爹厌烦。”
老爹气道:“你知道人家是谁吗,就想出手将他赶跑?”
儿子理所当然:“不知道啊,老爹知道啊?”
“……”它怎么会生出这种蠢货?“就是不知道,才要小心打探!”
“他才几岁大,就算从娘胎里开始修行,能比先前我们赶跑的两个异士更厉害吗?”儿子不以为然,老爹真是个头越大、胆子越小!
妹妹在一边插口:“天师,都说了我们赶走的是天师!”
“就算你能将他赶跑,然后呢?”老爹叹了口气,“他走了,还会有新的人类住进来。这本来就是人类的宅子。”
“我们不伤他们性命,已是仁慈。”儿子很是不爽,“他们倒好,又是灌水又是吹烟又是放狗,哪像要放我们一条生路的模样?”
“前面那几户住家都是拖家带口,不易于控制。”老爹沉重道,“我们试探一下,最好能把这小子吓得服服贴贴、老实听话,这样宅子不用换主人,我们也省心了。否则春深堂三天两头闹鬼,早晚会引来高人,那时于我们就是灭顶之灾。”
儿子大喜:“老爹英明。这小鬼看起来也不缺钱,上好的湖蟹一买就是十三个,个个膏满肉肥……”说到这里,忽然反应过来,紧紧闭上嘴。
“他才刚住进来,你就去偷东西吃了!”老爹大怒,“竟然不喊我!”
它盯着眼前几个小黑影:“还有谁也去偷吃了,都给我吱个声!隐瞒不报的倒灌两天露水!”
这几个小黑影瑟瑟挤在一起,好半天才不情不愿地吱吱叫唤。
一二三四,一共四声。
老爹记得几乎背过气去:“你们这些逆子……”竟敢抱团背着他偷吃!亏他含辛茹苦把它们拉扯大,这君忘恩负义的小白眼儿狼!
不过他还没开始发火,大儿子已经出声提醒:“老爹,新来的人类……”
老爹一拍脑袋:“被你气得正事儿都忘了,放水鬼!”
小黑影吱了一声,假山黑乎乎的窟窿里就飘出一道白烟,见风即化作人形,却是瘦小男子模样,从头发到衣袜都湿漉漉地,脸皮像在水里泡得发胀,五官挤在一起都变了形,尤其眼珠子只剩一颗,另一眼框只余个血洞,看起来怎是恐怖二字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