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苑不远,燕三郎又住在盛邑中心地段,乘马车过去不到两刻钟。
下了车,燕三郎观顾左右,发现人群里隐着不少便衣的探子。“这些人是跟着你的?”
“好眼力。”萧宓赞他一声,“是宫里的侍卫变装。他们只会远远跟住,不会影响你我兴致。”
是啊,国君出门,又是到这街人群密集之地,怎会完全没有防护?
千岁迫不及待扯了扯燕三郎袖角:“走吧,我要吃那个!”
她指向的摊子热气腾腾,摆满了烤面筋。摊主正往上撒着红澄澄的辣粉,又呛又香,边上围着一圈人,都在等着它们出炉。
三个人,一人一串。
燕三郎走在这里,又找回在迷藏国逛琳琅市集的感觉,只不过那儿卖的东西样样价格不菲,这儿却是实实在在的烟火人间。
逛一路,吃一路,看一路。
看起来很美好,可是燕三郎还是要眼观六路。毕竟,身边跟着大卫天子。
他和千岁都是食量惊人,萧宓哪怕在这个最能吃的年纪,也只好先败下阵来,抚着肚子道:“找个地方喝茶吧。”
“真没用。”对于不能陪吃到最后的人,千岁向来鄙视。
她正在吃糖葫芦,红艳艳的糖山楂进了红艳艳的薄唇里。她和那些吃饭恨不得数米粒儿的贵女不同,吃相瞧起来斯文,但绝对不慢、绝对不少。
萧宓觉得看她吃东西都能看一整天,不过他还是很自觉移开目光,摸了摸鼻子:“听说你新近得了冬林酒家,这里的蒸青茶不错。”
消息传得真快啊。燕三郎站住了脚步,他们刚好就走到冬林酒家的大门口:“我请你喝茶,你给酒楼题词,如何?”
得大卫天子亲题的酒楼,生意怎可能不好?
“奸商!”萧宓笑骂一句,率先就往里走了。
这会儿夜色深沉,冬林酒家看起来还是座无虚席。燕三郎亮明身份,掌柜立刻上来招呼新东家,先是笑眯眯地嘘寒问暖,然后亲自将三人引去后方的听竹轩。
这是热闹酒家里的清静之地,专为东家和贵客准备。
三人已在夜市填饱肚子,这会儿只要了茶水和消食的小点心。
千岁端过一盘瓜子慢慢磕。灯下,素手纤细柔长,指甲浅粉,好似桃花的颜色。萧宓下意识多看一眼,才取了一块冬瓜糖来吃,又问燕三郎:“你这回住下就不走了吧?”
对上他眼中的殷切之意,燕三郎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实际上,我先把家安在盛邑,过些日子恐怕还要出门。”
“还要走?”萧宓一愣,双手抱拳抵在颌下,“是因为流言?在卫国,没人会找你的麻烦。”
这话和韩昭如出一辙,显然他也听说了四处泛滥的传言。
“多谢。”燕三郎轻咳一声,“但我必须去首铜山走一趟。”
“首铜山?”萧宓想了想,“那儿离盛邑倒不算太远,不过你去那儿作甚?”
“还记得险些帮前卫王翻盘的三眼怪物?”燕三郎不动声色将话题导了过来,“我接到消息,它曾在首铜山出现过三次以上。”
“三次啊?”萧宓想起这一茬了,“是了,我正要跟你说起这事。”
第774章 到底是谁指使?
“前次你离开之后,孤就命人彻查了兄长的住处,以及王子府。基本可以确认,怪物是他身为王子时所得。因为府里的下人招认,偶尔会听见王府后园传来古怪的吼声,并且府里的侍卫隔三岔五也要送大量鲜肉骨进去,说是喂养大型敖犬。不过一次得有两头活牛的份量,狗哪里能吃掉那么多肉?”
“能找到它的来历么?”燕三郎这么说,心里却想起迷藏国幽魂口中的苍吾使者。穿过雾墙的使者有两名,其中一人被幽魂之王所感染,另一人剜走圣树的树芯、带着同伴逃离了迷藏国……
然后呢?
他们返回人间以后,又遭遇了什么?
经历过这许多,燕三郎和千岁有个基本的共识,即三眼怪物就是苍吾使者。那可是能够穿越位面的强悍生物,卫王是怎么得到它、奴役它的呢?
“王子府有个老仆回忆,几年前兄长在城郊的兰芷山庄接待了一位贵客,以国宾之礼。那人在府中住了两月左右,与他相谈甚欢。据这老仆回忆,从这人离开以后,府中就时常听见古怪的咆哮声。”
“有没有这人资料?”
“望之四十许人,长须、高瘦,面貌清隽,耳垂下方有一颗痣。”萧宓答得很快,“老仆听过兄长唤他余先生。其他的,就不知了。”
“不过王子府中另一名侍卫供认,后花园的确藏着一只大铁笼,但花园开放的时候,笼子都是空的。”
千岁接口:“这不奇怪,前卫王是通过一条镶嵌宝石的锁链来控制它的。这东西很可能有储物之能。”她顿了一顿,又强调道,“活物。”
“活物么?”燕三郎见萧宓脸上露出惊讶之色,想起国君不是异士,于是给他解释道:“储物空间不常见,可毕竟有。但是能装下活物的空间就极度稀罕了。”
到目前为止,他就见过鳄妖绿皮的腹里乾坤能装活人;至于随身的木铃铛,千岁从不提及,他也不清楚那算不算。
“也即是说,这姓余的不仅把三眼怪物带给前卫王,还附送一个能储活物的空间。”千岁一手托着下巴,“好大的手笔!”
燕三郎点头:“这位余先生不会是藉藉无名之辈吧?”
“我们仍在排查。”萧宓汲了一口茶水,“余是大姓,光有这点描述还不够。”这片大陆上人口众多,光凭这点情报想查出一个姓余的,不容易。“到目前为止,怀疑对象有三十个之多,或许还有遗漏。”
“有劳了。”
“你我之间,说什么谢?”萧宓爽朗一笑,“我还欠你好大人情,恨不得飞快都还上,不过、不过……”他有些赧然,“恐怕今回又要再欠一笔。”
“给记账么?”千岁抿了一口茶水,“欠多了就要算利息。”
她看燕三郎刚刚剥好一枚核桃,于是把桃仁抢过来吃了,“再剥,我还要。”
冬林酒家里有蜜炼好的琥珀核桃,她不肯吃,非要点带壳的核桃球。少年就知道,这份苦差事九成要落到自己头上。
果然。
再硬的核桃到他手里都像纸壳子,轻轻一捏就碎了,露出里面完整的果仁。他把壳渣小心去掉,才递给千岁。
看燕三郎老老实实埋头剥核桃,萧宓也苦恼:“我想给三郎封官儿,这厮又不肯。”
“封官?”千岁翻了个白眼,“你是报恩呢,还是要他替你卖命?”
都有。萧宓嘿嘿一笑。
燕三郎头也不抬:“说吧,又遇上什么麻烦?”
“想请你和千岁到宫里走一趟。”萧宓正了正脸色,“确切来说,是去天牢走一趟。”
燕三郎手上动作一顿,静了两息才道:“季楠柯?”
果然吓他不着,旁人听见“天牢”二字,腿都要软。萧宓大感无趣。“是啊。”
“他还没招供?”匪夷所思,宫里必有刑求的高手,过了这么多天,还不能从季楠柯嘴里挖出幕后主使么?
“招了。”见千岁嗑得香,萧宓也抓起一把瓜子,“起先招认是徐明海主使。”反正燕时初要在卫国长住,这些消息他迟早也能知道。
燕三郎知道,徐明海是中部大将,曾是前卫王的拥趸,手下有七万兵马。三年前韩昭举事,他也发兵前来盛邑勤王。不过镇北军动作太快,萧宓夺下王位时,徐明海都还未走到盛邑,就接到大局已定的消息,当即偃旗息鼓,重新又缩回去。
韩昭知道他的心思,但彼时卫国亟需安定,萧宓继位后又颁下特赦令,只要各路人马拥戴新君,王廷可以不计前嫌。
毕竟,多数权贵都和前卫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萧宓要是挥起屠刀,整个王廷也剩不下几人可用。
包括徐明海在内的诸多豪门,就这样得以保存。
千岁淡淡道:“养虎为患。”
“当时何尝不知?”萧宓摇了摇头,“不得不为耳。”
当时卫国多年征战,已经打得民穷财尽,百姓亟待休养生息,王廷也只想息事宁人。又因这些毒瘤不是短时间内可以拔除,因此哪怕埋下隐患,萧宓也得发布特赦令,缓和国内矛盾。
“不过,我着人用过各种神通再审,他又改了口供。”萧宓呼出一口气,“他指认怀王。”
“怀王?”燕三郎皱眉,“怀王司达光?”顺手把剥好的一小盘核桃递给千岁。
“我大卫就这么一个异姓王。”萧宓咬了一口山楂糕,不由得皱眉。
好酸,哪怕撒了糖也还是酸,好像能一直酸到心里去。
“若真是怀王,那更棘手。”燕三郎从前和韩昭同行,就听他分析国内兵将。驻扎大卫西部的怀王,今年已经四十七岁,手下十万大军镇守边境,曾和韩昭一样开军屯、贩私货。褐军起义时,他就率队镇压过,打了好几次大胜仗。
千岁笑了笑:“据说他在西部声望如日中天。”
萧宓长眉一轩,面色转冷:“在他辖地内的平民,只知上头有怀王,不知大卫有天子!”
第775章 国君的进退两难
怀王牢牢掌控西部四州二十一郡,自给自足,兵强马壮。王廷百官都知道,怀王在自己的分封领地内就是土皇帝,萧宓遣去使者,甚至遭其冷落。
这一点,他不能释怀。
“所以,是怀王算计暄平公主?”千岁奇道,“既然人证俱全,你还等什么?”三年前别过时,萧宓性子柔和。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再说没有哪个帝王可以容忍臣子犯上作乱。
这是逆鳞,脾气再好的君主也不能轻饶。
萧宓喝够了茶,又叫人换成了酒。冬林酒家的白瓷杯子很小,一杯尚不足一两。酒很香,萧宓仰脖干了一杯,热辣一下满溢心头:“怀王此人,就连护国公都有些忌惮。”
韩昭和镇北军的战力可是有目共睹。燕三郎挑眉,等他说下去。
“司家世代镇守西疆,和西边的胡獠国纠缠了一百多年。”萧宓沉声道,“护国公得到精确消息,近年来这两边走动密切,胡獠已向司达光派出使者三次。”
他顿了一顿:“如果只是司达光造反,我还有把握镇压。可是胡獠觊觎我西境草场已非一两日,一旦这两边勾结就是遗毒无穷,西境不知要再打多久的仗。”出门在外,他也不称“孤”了。
战争就是个无底洞,投进多少钱都未必听得到一声水响。卫国深受战争毒害,那千疮百孔至今都还未补起,萧宓打从心底不愿短期再开战。
他衷心希望,稳定压倒一切啊。
燕三郎却已经听明白了:“你是怕这两方正在眉来眼去,你举兵去治怀王,反而把怀王和西境直接推进胡獠国的怀抱?”
“正是。”萧宓苦笑,“暄平公主遇劫,险些遇害,此罪务必追究。”事关卫国颜面,又要给攸国一个交代,所以幕后犯人一定要被抓到前台来受审。“可是怀王正在摇摆不定,若发现大势已去,说不定一下倒向胡獠,令我西境门户大开。”
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这就叫尾大不掉。千岁好奇:“既如此,为何还要我去天牢?”
“孤这里自有好手。可是季楠柯这人狡猾成性,事先又用术法削弱了痛感,无论施重刑还是秘术,都不能迫到他彻底崩溃。我能觉出,他有所保留。”萧宓深深凝视着她,“千岁姑娘,还要请你出手相助!”
千岁吃了一块核桃,笑问:“你都束手无策,怎知我有办法?”
“从前就知你有治魂之术。”萧宓神色如常,“对付季楠柯,就要请非常人用非常手段。”
千岁看了燕三郎一眼,见他点头才道:“好吧,你想问出什么?”
“幕后主使是不是真为怀王?”萧宓脸上有苦恼之色,“护国公反对出兵攻打,其实还有一样说法。”
韩昭身为护国公,当然不会只站在武将立场上说话。
“大卫内忧外患,先后经历侵攸国、父王薨、褐军起义、护国公举事,最后我登上王位。前后三年,怀王除了剿褐之外,其余时间都是按兵不动。”萧宓缓缓道,“护国公有言,怀王若真有心卖国投敌,早早可以成事,不必等到今日。”
燕三郎沉默。的确,卫国多年动荡,怀王如果有心自立为王或者投靠异己,当时趁乱而为,现在说不定已经成事,也不须再看卫王脸色。
“如果劫持暄平公主的主使并非怀王,我现在派兵,只会把他逼上反路。”萧宓面色冷肃,“所以重中之重,是确定季楠柯到底为谁效命!”
千岁却道:“怀王若无心叛乱,怎么会怠慢你?”
“这个,就是我登位之前的旧事了。”萧宓挠了挠头,“八年前,大卫爆出一桩贪腐大案,王廷牵连者甚众,其中就有副相王群。那是怀王八拜之交、过命的兄弟,从前于他还有救命之恩,但先王大怒之下斩了王群,事后才发现他的罪名都被构陷。”
千岁喝了杯酒:“杀错了?”
“这时懊恼也来不及。王群的脑袋已掉,安不回去了。”萧宓惆怅,“风波过去后,有人谏议给王群平反,先王不肯,此事不了了之,但怀王记恨在心。”
燕三郎听说过王群。
他随连容生通研各国政史,知王群其人满腹经纶,有治世之才,二十七岁即官拜副相,若是假以时日,宰相之位必是他的。可惜,遭奸人馋言所害。
老卫王刚愎,哪怕知道自己杀错了人,也绝不肯罪己认错。这就给儿子埋下了隐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