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庆拍案而起,眼里血丝更多:“你说什么!当年之事,除了蛇头溜走之外,其余知情人不都料理了么!”
“是都料理了。”颜凌结结巴巴,“但这个薛、薛由,我也是两天前才发现他也知情。他以前装得太好……”
“啪”一声脆响,颜庆怒不可遏,一巴掌甩在他脸上:
“废物!”
他越想越气,啪啪啪,接着又是三记耳光,还不解气,转头就去抽门后的闩棍。
管家听见响动,探头一看,吓得赶紧上前来拦:
“老爷,使不得啊!”
“有什么使不得。”颜庆把他震开,一棍抽在颜凌小腿上,将他打成滚地葫芦。
“打坏了可怎办!”管家吓得魂飞天外,“老爷,外头打仗呢,您要是把二少爷打伤打残了,那后头、后头……”
后头可怎么跑。
他没把这句话说全,颜庆也回过味儿来了,看儿子躺在地上抱腿呻吟。他知道自己下手轻重,再抽一记,颜凌的腿非断不可。
这节骨眼儿上,打断孽子的腿有什么好处,无非是给他自己添堵罢了。
颜庆闭着眼深呼吸几次,努力平复心头怒火。
颜凌怕他再祭杀威棍,小声道:“我,我去把薛由追回来,戴罪立功?”
“你?”颜庆斜眼看他,满是不屑,“算了,我另外找人。你滚吧,快滚!”
颜凌得了活路,忙不迭溜了,头也不回。
要不是为这孽子,自己何至于落入这般境地!颜庆慢慢踱去椅边坐下,像个泄气的皮球。
他的出路在哪里,颜家的出路在哪里?
过了小半刻钟,他才振作起来,找来自己心腹:“去抓黄龙帮在逃犯人薛由,罪名是连杀多人,满手血腥。记着,翻遍千渡城,也得把他给我逮回来!”
心腹点头,退开了。
……
又过三天。
和前几日相比,千渡城上至官员,下至军民,这几天都是度日如年。
原有的问题都在,更突出了;原本没有的问题,现在也一个个冒出头来。
第1318章 漏网之鱼
上升最显著的,就是寻衅和仇杀。
为安全计,刘宗瑀已经不出门了,也不许全家老小踏出家门一步。但他还能听见自家管事说起外边的事儿,比如今晨徐大户被发现横死家中,两个小妾也一同毙命,死前还受折磨。只只有正房因为夫妻不睦,七个月前就分房了,得以幸免于难。
徐家没被翻箱倒柜,但值钱的东西一概没有了,所以是熟人作案。刘家管事认为是徐家的护院干的,据说那人在徐家工作两年有余,而徐大户平时小气抠搜,工钱都不给人开足。于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
城南还有一家,两天前被灭门,上至六旬老母,下到三岁双胞胎,全家共十一口人,凶手一个也没放过。管事信誓旦旦:“拿我项上人头打赌,就是他家邻居干的!”
刘宗瑀斜睨他一眼:“你怎知道?”
“他两家不和,已经到了互泼屎尿的地步,被灭门这家户主还揍过邻家的孩子两次,把大人也打得头破血流。”管事摇头,“你看,人家找后账了吧?”
“没人查没人抓?”署衙干什么去了?
“官差就过来看了看,叫人抬走了尸体,没了。”管事唉声叹气,“署衙也没空牢房了,位置都被黄龙帮占走,就是抓了人也没地方塞。反正这家苦主都死完了,我看署衙也没心思管。”
署衙的官差自己都吃不饱,还有多少心思能放在工作上?这时民间的积怨也释放出来,平时不能杀、不敢杀的人,现在大伙儿都敢下手了。
管事还道:“我就听市井人云,现在杀人没甚大不了。千渡城早晚被青云宗接手,有甚案底仇怨还不是一笔勾销?”
刘宗瑀听到这里,长长叹一口气,也不说什么了,只叮嘱自家管事:“你来去路上都要小心再小心。”现在的千渡城人人自危,挨家挨户都加固了门窗,上街就是冒险。
管事点头:“老爷放心,有阿彬护送我呢。”
刘宗瑀好心,自从管事遇袭之后,他一直让护院阿彬护送管事进出家门。“倒是老爷家里少了个护卫,不会有事么?”
现在满城都是求工的人,但会长哪个也不敢要,宁缺勿滥,还是手头这些老人用着安心。
刘宗瑀摇头:“我这里好得很,你去罢。没事不要往秘仓跑,免得被人惦记。”
“晓得嘞。”管事走开两步,又回头道,“哎呀,险些忘了一事。署衙也不是全无作为,现在外头有几个官差在搜查黄龙帮余孽。”
“黄龙帮?”刘宗瑀若有所思,“黄龙帮一直受颜家庇护,为什么现在突然失势?”
更奇怪的是,署衙现在放着凶杀案不办,放着杀人犯不抓,为什么反倒有心神去追捕黄龙帮?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只有一种可能:城主府很重视黄龙帮逃犯。
“知道是谁逃走了么?”前两天署衙围剿黄龙帮,全城人都拍手称快,有知情者戏言,这是死到临头才记起刮骨疗毒。
“还不清楚呢。”
管事说完,才真地转身离开了。
刘宗瑀揉了揉眉心,打算去睡个午觉。现在反倒是白天睡觉更安全,夜里上榻时,他都要在枕头底下藏一把短剑。
看过妻儿之后,他就回到书房。
榻在窗边,这个季节开着窗子、吹着小风入睡,还是很惬意的。
刘宗瑀正要开窗,手才推到窗框上,后颈突然一凉,有个刻意压低的声音恶狠狠道:“别动!”
他就不敢动了,连头都不回:“好汉你要什么只管拿走,不妨害我家性命就行!”
他这屋外都有护院和亲卫巡卫,强人怎么还能进来?
“识时务者为俊杰,平时竟不知刘会长这样识趣。”
身后这人一笑,刘宗瑀心就一凉。还是个熟人?那就不妙了,杀他灭口的概率很大!
再说,这人口音听着真有几分耳熟。
他正惊疑间,后面的人道:“转过来吧。”
刘宗瑀不动。
他不想见到这人的真面目。
“转过来!”颈部更凉,显然强人把刀往前一推,“你放心,我不想要你的命。”
就在这时,有个稚嫩的颤音唤他一声:“爹!”
刘宗瑀打了个寒噤,飞快转过身来,见身后站着一人,手里还拽着个四、五岁大的女童,正是他的小女儿!
刘宗瑀惊讶极了:“薛副帮主?”
劫持他女儿的人浓眉大眼,鼻子很大、下巴很尖,目光游移不定。这张脸刘宗瑀认得,正是黄龙帮的副帮主薛由。
黄龙帮从前横行千渡城,刘记商会没少跟它打交道,自然熟知它的头面人物。只不过薛由现在神情憔悴,眼里布满血丝,看起来像悍匪多过了像生意人。
女童见了父亲就开始哭泣,眼里盛满恐惧,刘宗瑀赶紧道:“放开小悦,我当你的人质!”
薛由反而抓着女童后退一步,尾指摩挲她嫩滑的脸蛋。
刘宗瑀知道黄龙帮的勾当,对他这动作尤其恶心。
“谁让她自己溜来书房?”薛由笑了,牙缝里有血,“你放心,我暂时不想杀她。”
小女儿喜欢跟他捉迷藏,有时会藏在书房准备吓他一跳,这回却踢到铁板了。刘宗瑀嗅到血腥气味,先是心头一紧,再看女儿不似受伤模样才松一口气,小声安抚她几句。
而后他转向薛由:“你受伤了?外头的官差,追的是你?”
这人左肩上一大片血渍还没干透哩。
薛由挑了挑眉头:“借你的地方躲两天。你家若不声张,必定性命无虞。如若不然——”他的手掌抚过女孩脆弱纤细的脖颈。
刘宗瑀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何况是眼前这困兽一样的末路匪徒?
他知道黄龙帮名义上是商会,背地里的勾当见不得人,说这位“副会长”是匪头子也无不当。这人很有些修为,纵然负了伤,刘记其他护院恐怕也拿他没甚办法。
刘宗瑀拿定主意就决心讨好他,至少让他不起杀心:“你的伤口处理没?”
第1319章 当年秘事
薛由看了看自己左肩:“没空。”
“我去取药帮你。”刘宗瑀飞快道,“就在书桌底下。我前些手掌被狗咬过,大夫开的外用药还有剩。”他翻开掌心,果然有伤痕未愈。
负伤流血还东躲西藏,薛由也觉头晕目眩,知道自己伤口再不处理就有大麻烦,只能点头。但他亦步亦趋跟在刘宗瑀后方,不敢掉以轻心。
刘宗瑀从书桌格子里取了药,让薛由自行褪了上衣,只见他左肩上一个血洞,皮开肉绽。
“这是刀伤。”刘宗瑀想替他清理伤口,薛由不让他靠近,自行夺了药,搬过盆架上的清水盆,开始处理伤口。
也不知他给孩子闻了什么,女孩就晕了过去。
“小悦!”
刘宗瑀忍不住冲前一步,薛由刀头一横,架在女孩颈上:“退!”
刘宗瑀不情不愿退开两步,薛由才道:“只是一点蒙汗药,于她无碍,让她别捣乱而已。”
见孩子呼吸均匀,刘宗瑀一颗心才稍稍放下。
他这里倒是一应俱全,从草药、方剂到布纱。薛由从前也是刀头舐血的人物,包扎伤口驾轻就熟,很快就弄好了。
刘宗瑀看着他忙活,深觉不安。“官差为什么追你?”
黄龙帮平时干的坏事不计其数,颜家都包庇了,何必选在这个时候突然发难?
“你想听?”薛由突然冲他一笑,露出白森森一口好牙,“你要是知道得和我一样多,颜庆也得杀你灭口。”
刘宗瑀打了个冷颤,暗骂自己多事。“不了,不听了。”
“不听不行。”薛由眼神一亮,看刘宗瑀站起,立刻抽刀比划,“坐下!”
刘宗瑀只得重新坐下。
“颜庆派人满城追我,是因为我知道他一桩大秘密!”薛由这才缓缓道,“两年前的夏天,青云山和望桑湖下了一个多月的大雨,好不容易等到天睛,我们的生意才能继续做下去。”
刘宗瑀仔细回忆,也想起来了:“那年的雨是很大,蜈河的汛期还提前了。”
青云界不大,一片雨带就能覆盖全境。
“也不记得上游发了几次大水。那些天,望桑湖里三天两头就能捞起牛羊牲畜的浮尸,有时候还有人的。”薛由继续道,“汛期过后不久,我们在白节镇的分号收到一批货,成色都不错。”
“货?”刘宗瑀知道,黄龙帮所说的“货”,和普通商人货仓里的有些不同。
薛由伸手往自己胯部一比划:“喏,都是这么高的小崽儿,男女都有,女的更好。”
刘宗瑀懂了,原来他说的货物是孩子。
“收上来的?”年景不好,穷苦人家卖儿卖女的现象就会多起来。不独是千渡城,各国的牙市买卖都很兴隆,但这个年纪的孩子买卖起来就很尴尬,做不了多少工还得供吃供喝,不像刚出生的记不得家人,也不像长大了可以当劳力或者奴婢。
刘宗瑀这样的商人,是看不起人口买卖的。
“有些是收的,有些……”薛由耸了耸肩,“连家人都没了。我们要是不收,他们也活不过冬天。”
刘宗瑀暗自鄙夷。这人话说得好听,掰开来的意思就俩字可以概括:
强抢!
黄龙帮贩孩子是出了名的,不管是无父无母,还是有父有母。只要他们看上,都会下手,无所不用其极。
听到这里,他就不想听了,站起来道:“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不急!”薛由狞笑一声,“坐下!”
刘宗瑀再度怏怏坐回。
“也不瞒你,这种生意我们做过无数次了,也没出纰漏。”薛由裹好了伤,小刀一划,把纱布划掉一截,“那里头有个小女孩,是白节镇民从望桑湖里捞出来的。出水时身上还缠着水草,别人都以为她死了,哪知道捞上来一看,有气儿,救几下就活转了。”
“那镇民见她皮肤很白,脸盘子粉嘟可爱,是个漂亮小崽,但就哭得厉害,吵得他不胜其烦,于是卖到我们分号来了。那批货里就数她身价最高,收上来就足足五两银子。”薛由回忆道,“我分号里的人问她家在哪里,还有什么人在。她说自己随着母亲下山玩耍,结果走到半截道上,路塌了,她也掉到崖下的河水里。其他的因为受惊过度,都说不明白。”
薛由呼出一口气:“这种小崽儿最干净,我们也就收了。”
他说的干净,指的是身家“干净”,来历不可考,没人会去追查。
“他们把货送来千渡城,洗干净、打扮好。恰巧那天有贵客上门,一眼就相中了她。”薛由嘿嘿一笑,“你知道那位贵客是谁么?”
刘宗瑀不吱声。
他一点儿也不想知道啊。
“是颜府二公子。”薛由一字一句,“他看见那小崽儿,眼都挪不开,二话没说就抱走了。黄龙帮也没收他银子,这个就算白送。”
刘宗瑀无言以对。颜府二公子是名副其实的二世祖,好玩,什么都能玩,这在千渡城也是出了名的。
“据说颜二公子得了小崽后,一连好些天没出门。”薛由舐了舐唇,“几天后,他才去了霜红楼吃酒,我帮的人也在,问他新得的宠物如何。他说好玩得紧,就是太不禁玩,弄几天就没气儿了。见他意犹未尽,帮里人又送了他几个宠物。但颜二后头十分遗憾,始终说没有第一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