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一大妈道,“这孩子是跟您一起来的吧,不知她姓甚名谁呀?家里什么情况啊?”
静凡大师眉尾微微一抽,捏着菩提子应道:“高施主的事,各位还是等她醒来亲自问她罢。”
“原来这位小姑娘信高,长得好看,就不知道家境如何?”
“看着细皮嫩肉的,家境定不错,走走走,赶紧回去,叫儿子们好生打扮打扮。”
这位大爷一语点醒众人,其余人听罢如鸟兽作散,纷纷回家。
方才还围得水泄不通的田野,如今一下子空出来。静凡大师沉默片刻,赶忙抬脚开溜。
他方走了几步又顿住,心想保不齐一会儿会有各类男子们花枝乱颤地过来招惹周窈。他们久居山野、生性淳朴,哪里知道深宫可怖,若因无知一步踏入万丈深渊,而他又不加劝阻,那他还谈何修行。
思罢,他凑到周窈面前,用锡杖尾轻轻推了推周窈的脸。
看起来好软……
周窈一个点头猛地醒了。
她拍拍脸,让自己清醒清醒。
静凡大师又用锡杖点住她的额头一推,她这才彻底回神。
他漠然道:“施主来永安村,可学到了什么。”
这话就像你被迫来学农,老师还问你有什么感悟叫你写一篇几百字的作文。
周窈苦不堪言,一个字也憋不出来,忙耷拉头认错道:“没……”
“施主以为,贫僧为何要带施主来永安村?”
“因为……大师离不开我这个米其林大厨?”
静凡大师的额头非常明显得跳了一下。
周窈赶紧站起来拍拍拍屁股,她想破了脑袋,非常心虚地、尾调上扬道:“莫非,大师是想让我看到,民间疾苦?”
大师神色缓和了些,让她跟上去。
还真是。
周窈拍拍脑袋,跟着大师穿越田垄,挨家挨户问候。
村民的粮仓里,粮食几乎见底,菜叶子也只有零星几棵,有的人精瘦精瘦的,食不果腹一般。但偌大的田垄按理说收成不错才是,也没听说去年此地有什么旱灾洪涝。
静凡大师敲了十家门,几乎有九家都在朝大师诉苦水。
周窈听了一圈,约莫了解是因税收过重,农民根本无力承担,大多卖儿卖女,或去县里找好点的亲家把儿子嫁了抱大腿。
静凡大师虽说佛法高深,也只能感叹民间疾苦,及时点渡一下众人,分发粮食罢了。
周窈一路走得羞愧,她可不知道禾单的税收这么重。
她第一天上朝的时候,对税收有过了解,据小胳膊说,税收这块是燕太傅掌管的,连年税收都有详细记录。
自从谢家王朝被周家代替后,周窈在位期间,但凡能进贡漂亮男人的县都会奖励降税,综合算来税收应是最少的。
临渊繁华,梵城经济发达,她还以为此乃和平大好年代呢。
二人来到一看起来还算过得去的村民家门口,静凡摇了摇锡杖,四钴十二环锵锵作响。
“大师,大师。”一村民久等了似得,只开一条门缝朝他们招手。
二人进屋,周窈嗅到一股子咸味,她循着味道走过去,看到一个小缸,里面阉有一些肉。
啊咧,这家人怎么有肉吃,挺小康啊。
“大师,”那人二话不说先下跪,哭诉道,“大师,我家儿子因生得貌美,竟被县长大人抢走,贱内极力反抗,被她抹了脖子,大师……我不想活了。”
感情这些肉,是县长送的“彩礼”?
周窈不由感叹世风日下。
“阿弥陀佛,”静凡忙扶起那位可怜的孤寡母亲,“施主,也许县长会优待公子呢?”
“怎么会,她背地里做的,可是人口的买卖……”那可怜的女人一句三喘,眼看就要哭晕过去。
周窈疑惑:“总有比县长还大的官,你可以越级告发她。”
“不可能的,她们都是串通一气的,”女子哽咽道,“她刚上任的时候,每年要征三次税,村里的年轻人去大城镇告官,谁知再也没回来。”
若是官官相互……周窈不忍心再听,转身出了房门。
静凡尽心安抚,扶着女子坐下,念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之类的话。
她走到院子里,发现一坨高高拢起的小土堆,上面粗糙得竖着一个木碑。
她原本想得天真,觉得这国家就算没有皇帝,治理的也挺好,她可以做一个撒手掌柜。但她性格使然,觉得做明君不切实际,但做撒手掌柜也忒没志气,便想着学学政治。
谁知这国家看着繁华,早就病入膏肓。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她们到达这家时,天边已有淡淡的红霞,等静凡大师从房子里出来,月亮都上头了。
周窈抱臂靠在门边,望着天上的明月,心里头思绪万千。
金石之声在耳边轻轻响起,不用想都知道,静凡大师站在她身侧。
“走吧。”他说。
周窈一反叽叽喳喳问东问西的常态,心情沉重地跟在他身后,二人徐徐归去,静凡大师未和她说一句话。
也许有怨怼,也许有无奈。
“对不起。”周窈鼓起勇气快走两步,与大师并肩。
“施主是对贫僧说,还是对百姓说。”
“对大师,也对百姓。”周窈无论如何都要背起担子了,她深吸一口气,真挚道,“大师,我来慈悲寺,就是为了学习治国。我知道,我以前做了许多错事,犯下许多业,让大师对我有偏见,但大师,你要相信,现在的我和以前的我,是完完全全的两个人,我一定能做个好皇帝,保护好百姓。”
说到最后,到像是喃喃自语。
她盯着静凡,目不转睛:“大师相信我吗?”
静凡一愣,握着锡杖的手发紧,他没想到她会问他。
鉴于此人的黑历史,他可真是一点也不相信他。
但他依言回头看她时,那人如太阳般灼人的眼睛里,迸发出前所未有的信念。这信念不像执念,它很淡,但满盈盈的,充斥在她的灵魂里。
她的目光小心翼翼又温柔,看他的时候没有一点世俗的欲望。
静凡头一次用不带任何偏见的眼光打量她。
奇怪的是,这人一旦卸下那些不堪入目的过往,竟变得光彩夺目起来。
她耳边的碎发俏皮可爱,身材玲珑,若出水芙蓉,确是站在哪儿都能让人默然无声的大美。她的目光纯真笃定,不参杂任何秽质。
他想起十年前,她给他的那一鞭子,那时候她满眼的邪气。
他赶忙双手合十,别开视线:“阿弥陀佛,施主本如何,佛祖自知晓。”
周窈:啊?这和佛祖有什么关系。
夜深人静,周窈考虑到安全问题,送静凡大师回屋。
她见他入屋锁好门方离开。
回去路上,她看到自家草房前亮着一盏灯,小胳膊正在门外等她,活像望夫石。
倏然,隔壁草丛中传来央求的声音。
“大师,您不对我负责,我可怎么办。”
“阿弥陀佛,施主这是何苦!”
谁谁谁?发生什么事了?
周窈八卦的小耳朵当即竖了起来,她好端端走在夜路上,被从天而降的瓜砸到,被迫吃了一嘴。
她凑过去,猫着腰躲在灌木丛外。
好家伙,一个男人一.丝.不.挂地躺在草丛里,死死揪住一人的方袍。
她定睛一看,夜幕中黑得看不出人形的人,竟是多觉!
第16章 有刺客 出家人为何恩将仇报?
周窈一夜没睡。
她对百姓有愧,对三巨头有疑,更震惊于多觉的开放。
欧,心中有秘密的人,果然容易烦恼,再这样下去,她会秃头的吧。
欧,多觉整天“贫尼”“贫尼”的,还和她讨论什么佛法,没想到私下玩得这么野。
翌日一早,周窈一起床便嘱咐小胳膊:“回慈悲寺以后,多买点黑豆黑芝麻。”
小胳膊:“陛下您也没秃啊,就是最近额头锃亮了些。”
周窈摸了摸发际线,牙齿咬得咯咯响:有时候她真想把这只蛔虫摁死。
今儿要帮村里的大户采茶。
如今正值夏茶的丰收季,农民们忙不过来,便请静凡等人帮忙。
好家伙,真就学农了呗,周窈登时梦回那采茶、采棉花、挖红薯、做陶艺的学农日子,和军训一样,仿佛是每次升学都有的活动。
只要不逼她写感想,一切都好说。
周窈抱着试试的心态随众人走到茶园里,抱着小箩筐就熟练地采摘起来。
沙弥尼、沙弥们见状,纷纷围过来,问她怎么采。
周窈示范道:“呐,你们看,这儿有小小的芽,咱们得采留结合……”
大家听得入神,纷纷大悟,看周窈的眼神又多了一份崇敬。
“这位高小姐懂得可真多,”管茶园的大爷笑得灿烂,开始相亲三连,“多大了呀,什么工作呀,有没有娶夫啊?”
周窈:……
静凡静静望着,淡淡一笑,也卷起袖子帮忙采茶。
好不容易脱离了大爷查户口般的盘问,周窈默默凑到静凡大师身边,离大爷远远的。
她蹲在他身侧,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静神香香气,心头的烦躁消散了几分。
静凡大师骨骼清秀,手干净又修长,阳光下白得反光。
唯一有些扎眼的,是他右手小臂上那道长长的疤。
“大师,你这疤怎么回事?”
周窈刚问出口就后悔了,万一触及大师的悲伤往事可怎么办,好不容易让大师对她不那么侧目了,搞不好前功尽弃。
大师眼神复杂地沉沉望了她一眼,转头随口道:“贫僧幼时摔的。”
“……哦,问题不大,谁身上没点疤。”
怎么摔才能摔出这么大一个口子?周窈不敢问,埋头采茶。
静凡大师心思细腻,采茶也很细致,他动作缓慢,待周窈采了满满一箩筐,他方采三分之一。
“大师,其实不必如此细致,你看这种太小的都不用采,这样的……”周窈凑过去,接过他手里的枝子,没见到大师轻微的愣神,“这样的就采下来,但颜色过深的……你看,像这个就有些老了……”
她呼吸间有淡淡的静神香气,可见她十分喜欢他做的静神香。
静凡大师目光不由往上,匆匆扫过她略显稚嫩的肩膀,停驻在她修长卷翘的睫毛上。她嘴巴不停地叨叨叨,诱得他又往下,注意到她双唇粉嫩,说话时偶尔露出的一点点贝齿。
“知道了吧?”说完,她转头看向他,他神思一收,忙双手合十,垂下眼睑,大脑空白一片。
“阿弥陀佛,三人行必有我师,多谢施主指点。”
罪过罪过……
他深吸几口气,在原地默默忏悔。
周窈不知道静凡大师又犯了什么奇怪的慈悲症,也不去管他。她环顾四周,在小角落找到了多觉。
多觉显然精气神比昨日差了许多,眼下一片看不太清的乌青,无精打采。
奇怪,那啥过后不应该神清气爽吗,特别是多觉师父这种出家人,可能出家以后也撞不上几次艳遇吧。
难不成,多觉师父其实是个花尼姑。
哦哟,啧啧啧。
周窈心里仿佛藏了一个大秘密,深感罪孽深重,冷不丁也双手合十,和静凡忏悔起来:“罪过……罪过……”
路过的小胳膊惊从周窈的后脑勺看出了几分佛性。
奇也怪哉。
因二人莫名其妙忏悔了半个时辰,等周围的沙弥、沙弥尼都摘完了,周窈才苦逼逼把自己负责的那一列采完,起身时觉得整个下身都不是自己的了。
静凡大师摘得慢,等她把篓子交给小胳膊,静凡大师才摘一半。
大师真慢啊……
“大师细皮嫩肉的,一看就不是做农活的料,虽然肯吃苦,但身子骨却容不得他吃苦。”周窈自言自语,默默凑过去帮忙,手动地比嘴快。
小胳膊:还说人家呢,您就是做农活的料了?
有了周窈的帮忙,静凡大师采得快了些,他做得细致讲究,对每一株茶树也关爱有加。
待二人做完,夕阳降下一半,还剩半颗鸭蛋黄似的坠在不远处的山头。
小胳膊陪着主子晒了一天的太阳,又是给她打水又是给她遮阳的,周窈和带着梭帽的静凡大师一点没黑,她反倒黑了好几层,皮都晒红了。
正心里叫苦连天的时候,周窈好不容易完事。
她反手往小胳膊嘴里塞几片新鲜的茶叶,朝她嬉笑:“辛苦啦。”
小胳膊感动地热泪盈眶。
静凡朝她行礼表示谢意,二人许是太累,不愿多废口舌,只默默把茶叶交上去赶紧下山。
茶园距离他们暂住的草屋还有点距离,且天色渐暗,大片的乌云悄然悬停,可见要下一场大雨。
小胳膊焦急得跟在主子身后,又不敢催,周窈和静凡大师倒是不疾不徐。
周窈边走边有一搭没一搭得闲扯:“大师,您是从小在慈悲寺长大的吗?”
静凡说:“算是。”
什么叫算是?那到底是还是不是?
布鞋踏在葱葱碧翠上发出清脆的咯吱声,循着石子路下山,周窈望着天边如山的黑云,一时出了神。
“哎呀!”
她走路不长眼,脚尖怼到大石块,旋即身子一扭脚一崴,眼看要倒下来。
“施主!”
静凡紧紧拽住她的手腕。
空气中陡然传来如蝗箭簇穿越茂林的声音,周窈耳聪,急急调动内力,拉住静凡温润的手,借力偏过身,飞脚一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