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濯会意,想起他曾说过,北夏皇帝有诸多可以令人生不如死的手段,将轮椅推近几分。
皇帝半睡半醒间听到陌生的声音,嘶哑刺耳,夹杂着刺骨的寒意,一个激灵,猝然惊醒过来。
他对上一张伤痕累累的面孔,那人的眼睛里仿佛淬着毒液,令他全身的血液都被冰冻。
“啊——”他大叫出声,一张嘴,就有什么东西灌进口中,他被迫咽了下去,咳得天翻地覆。
灼热与刺痛的感觉立时蔓延开来,仿佛顺着经络直至四肢百骸,他想呻/吟嚎叫,嗓子里却发不出半个音节,渐渐地,每根骨头都像是被蚂蚁啃噬,又麻又痒,他无法承受,在床榻上不住地翻滚,涕泪四溢,给那陌生人和慕濯连连叩头,一国之君的尊严荡然无存。
“他暂时还死不了,必须熬过整整七日才能咽气。”林思归嘲讽道,“殿下大可放心,这药虽然霸道,但只会让他里面寸寸腐烂,外表看不出任何端倪。届时,您只需令人替他整理遗容,擦干净满脸鼻涕口水,再换换被尿湿的裤子,绝不会引起任何怀疑。”
说罢,歉然地望向时缨:“只是委屈阿鸢了,让你看到此等画面。”
时缨摇头,她一想到荆州之战,还有慕濯儿时遭遇的苛待,只觉皇帝死千万次都不为过。
林思归静静地欣赏了一会儿皇帝的惨状,别开视线:“走吧,殿下还欠我三个。”
慕濯知他说的是孟庭辉和时文柏夫妇:“那是自然,但这几个还要斩首示众,望林兄手下留情。”
“好说。”林思归应下,他为北夏皇帝效命多年,最不缺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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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牢幽暗无光,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除了孟庭辉和时文柏,当年涉事的其他官员也被下狱,有的禁不住受刑,供出更多同伙,于是接二连三牵扯出越来越多的人,供词拼凑出完整的真相。
彼时新朝初立,里里外外有忙不完的事,皇帝令薛仆射等老臣主力镇压前朝余孽,以孟庭辉为首的居心叵测之徒趁机揽过其余政务,偷偷篡改了下达给军队的诏令。
暴雨拦路只是凑巧,即使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援军也会拖延时间,等到苏大将军的人马被消耗得差不多,就冲上去将其和叛军一网打尽。
如果没有林将军支援,此事堪称天/衣无缝,再无可能翻案。
林思归听闻后,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父亲义无反顾献身,留下书信,成为苏大将军洗刷冤屈的关键,他知道父亲从未后悔,而他泉下有知,应当也会甚感欣慰。
时缨将自己去往杭州之事如实相告,轻声道:“阿兄,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兄长了。”
“好,好……”林思归连声答应,眼中浮现笑意,“其实我一直都把你视作亲生阿妹,如此,也算得偿所愿。以后,你就叫林缨……不,叫林鸢吧,‘鸢’才是阿爹亲自给你取的小字。”
“长兄如父,阿爹不在了,我当然听阿兄的。”林鸢含泪点头,对慕濯道,“殿下,今后我就是林家二娘子林鸢了。”
“嗯。”慕濯轻应一声,不管她姓甚名谁,都是他独一无二的珍宝。
行至牢房外,就见孟庭辉和时文柏关在一处,时文柏仍在中气十足地叫骂着,孟庭辉忍无可忍,反唇相讥。
这些天,他们亲耳听到昔日同僚们的鬼哭狼嚎,心惊胆战,却迟迟未曾被上刑,久而久之,两人逐渐放松警惕,甚至生出些许侥幸,以为自己还有希望被赦免。
突然,一道熟悉的声音自外面传来:“这两人全须全尾,都给林兄留着,请自便吧。”
莫名地,两人悚然一惊,顿时止住互骂,不约而同循着望去。
借着昏暗的光线,他们看到岐王穿戴者太子的衣冠,王妃……太子妃立在他身侧,还有一个人坐在轮椅上,不知是谁。
时文柏隐约觉得有些眼熟,猛然想起方才听到的“林兄”,身形一僵,全身血液霎时直冲头顶,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大喊:“有……有鬼啊!”
“太吵了,先让他们闭嘴吧。”林思归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慕濯召来两名狱卒,让他们拿着林思归给的药瓶,为两人灌下去。
时文柏骤然变色,孟庭辉八风不动的镇定也出现裂痕,两人被铁链束缚,无法挣扎,只能呛咳着吞下药水,再也不能出声。
林思归自言自语道:“既然你们不能死,容我想想法子,怎么才能让你们逍遥快活。”
他的声音很轻,但在一片死寂中清晰可闻,两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冷汗浸湿囚服。
牢中刑具被逐一抬来,林思归打眼扫过,对慕濯道:“殿下,您让狱卒按我的指令行事,我教他们几种新用法。您有什么想审问这两个老东西,可要抓住机会,虽然他们已经无法说话,我会暂且留着他们的手,直到他们亲笔招供结束。”
时文柏肝胆俱裂,孟庭辉也骇然失色,两人将铁链摇得哗啦作响,恨不得下跪磕头。
慕濯揽过林鸢的肩膀,试图阻隔她的视线,但她却摇了摇头,目不转睛地往牢房里看去。
今日,她便要代替数以万计被他们害死的人,亲眼见证这两个恶棍罪有应得。
不多时,刺鼻的血腥气飘散,铁链的声音愈发急促,许久,终于不动了。
狱卒拿着两份沾染血迹的供词走出,慕濯令其妥善保管,推着林思归去往下一间牢房。
那边,林氏与时维一站一躺,皆被铁链牢牢拴住。
两人表情空洞、双目无神,与行尸走肉无异。
按说罪臣女眷会被安排在另外的牢房,但林氏将这百无一用的儿子视为命根,去灵州作恶都不忘带上他蹭功劳,慕濯索性下令将两人关在一处,让林氏时时刻刻都能看到自己的宝贝。
林思归望着里面披头散发的女子,沉默许久,语调平静地叫道:“姑母。”
林氏下意识抬起头,旋即惊得大叫出声,嗓音凄厉,仿佛已经崩溃。
慕濯问:“要让她闭嘴吗?”
林思归略作迟疑,握着药瓶的手慢慢落下。
“我不想动她,也不想再看见她了。”他收回视线,“我阿爹在世时,最疼爱自己的阿妹,我阿娘也待她如同胞姊妹,然而此人为虎作伥,还把我弄得半死不活,他们……不知该有多伤心。倘若我以牙还牙,让她把我受过的苦全部经历一遍,我阿爹……罢了,我不想他难过。”
林鸢抬手搭上他的肩膀,轻声道:“阿兄……”
“我不是打算放过她。”林思归吃力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殿下,如果可以,她和时文柏不要斩首示众,把他们流放至……儋州吧。”
“好,依你所言。”慕濯问道,“林兄可还有什么话想对她说?”
林思归透过监牢的栏杆,看着林氏,开始与她说起旧时的回忆。
有些是父亲讲给他,自称和妹妹感情深厚,要他以后也要当个好兄长,保护阿月和阿鸢,有些是母亲与她相处的点点滴滴,两人亲如姊妹,关系好得羡煞旁人,有些是他小时候,她陪他玩耍的经历,母亲去营中时,她会代为哄他入睡,她一口江南乡音温柔软糯,他很快便进入梦乡。
林氏泪流满面,林鸢也红了眼眶,将脑袋埋进慕濯怀里,强忍着没有哭出声。
“姑母,你原本不是这样,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定会千方百计阻拦你嫁给时文柏。”林思归的话音沉静如水,却是彻骨的绝望,“你到了儋州,用余生好好想想吧,为了区区一个男人,活得低三下四,还对自己的骨肉血亲倒戈相向,落得今日这般田地,究竟值不值得。”
林氏哭得头昏脑涨,视线模糊不清。
朦胧中,三人渐行渐远,她竭力睁大眼睛,却只看到一片漫无边际的漆黑,如同墨汁如水,顷刻间散开,铺天盖地占据了她的视线。
从灵州回来的一路上,她几乎每天都以泪洗面,时至今日,终于将双眼哭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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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大牢,阳光倾泻而下。
林思归缓缓呼出一口气,轻声道:“多谢殿下,如今我了无遗憾,只想回趟杭州。”
林鸢好言相劝:“阿兄现在的身体不宜舟车劳顿,还是在京城暂住一段时日,待伤势好转,我陪你一起回……”
“我已经没多少时间了。”林思归微微一笑,“阿鸢,我手上沾了太多大梁百姓的血,幸得上天垂怜,才能亲自为父母阿妹及战友报仇。放我去吧,若死在杭州,也算落叶归根。”
林鸢泪如雨下,半晌,轻轻地点了点头。
翌日,林思归乘车离京,宣华公主执意相随,他拗不过她,只得听之任之。
七天后,皇帝驾崩,群臣百官碍于情面前来吊唁,当他是被活活气死,心中愈发鄙夷。
太子登基为帝,册立太子妃林氏为皇后,有官员提议选妃充盈后宫,却被驳回,新帝拒绝得斩钉截铁,令他们不得再提此事。
宫里一口咬定皇后其实是林大将军的亲生女儿,因故才过继到妹妹名下,而今安国公府获罪,皇后顺理成章认回父亲,与时家再不沾边。
灵州来的将士们纷纷传颂她的事迹,包括她妙计退敌、识破北夏国师的阴谋,散尽私财、救济当地百姓,与陛下合谋诛灭刺史府的奸贼,还日夜兼程南下,寻找孟庭辉和时文柏的罪证、并恳求英国公重新出山……众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也不再非议她独占圣宠。
三月末,旧案彻查完毕,罪犯们对当年陷害忠良之事供认不讳,苏大将军的冤情得以昭雪。
孟庭辉作为主犯,判处满门抄斩,时文柏罪行较轻,褫夺国公爵位,举家流放儋州。
废淑妃和废太子被赐毒酒,死在监牢中,废太子妃和废良娣王氏被遣送回府,家族降爵贬官,以示惩戒。
废良娣时氏对废太子情深不渝,自裁身亡,倒是免除了随时家一同流放的命运。
此外,孟家、时家及废太子大肆敛财、搜刮民脂民膏的证据曝光,百姓义愤填膺,骂声愈发激烈。
他们的财物被充归国库,用于犒劳北疆的将士们,以及减免各地税收。
行刑当日,士庶争睹,将刑场围得水泄不通。
孟庭辉人头落地的刹那,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与欢呼。
同天,时文柏一家被押送出京,百姓们守在他们的必经之路,用烂菜叶和石头投向囚车,时文柏被砸得头破血流,却已喊不出一句痛。
有人提着潲水甚至大粪泼去,熏得他们面如土色,只恨不得当场晕厥。
囚车出了城门,去往遥远的天涯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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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长安城中飞花拂柳,满目尽是鲜妍。
慈恩寺檀香袅袅,佛音绵延不绝,荣昌王虔诚跪下,半白的长发寸寸落地。
慕潇和乌老三立在殿外,彼此对视,心情皆是复杂难言。
乌老三千里迢迢从灵州奔回来,得知主子要出家,差点没跟他一起遁入空门。
荣昌王却拒绝了他的陪伴,让他留下继续辅佐世子。
两人悄悄跟到慈恩寺,没有进去打扰。
不知过了多久,夕阳西沉,慕潇转身离开,乌老三回过神,忙不迭追上。
慕潇心中百味陈杂,虽然父亲还在京城,他若愿意,每天都能见到,但父亲潜心修佛,一心忘却世俗牵挂,父子间的缘分终归还是断了。
策马回到王府,一进屋,就见时绮正开心地收拾着行李,嘴里还忍不住哼着欢快的歌谣。
他深吸口气,走上前,一字一句道:“皎皎,你可不可以……不要与我和离?”
时绮惊讶地抬眼,他唯恐她拒绝,不给她出声的机会,紧接着道:“你不愿留下,我无法强迫你,但……看在你我朝夕相伴将近一年的份上,我只有这一个请求,你能不能……”
“世子何必执着于我?”时绮低声道,“我这一走,不知何日方归,倘若你遇到心仪的……”
“不可能,我只喜欢你。”慕潇不管不顾地打断她,“你可以走,也可以一年两年、甚至三年五年后再回来,我会永远等着你,直到你愿意接受我的那天。”
时绮静默片刻,末了,以微不可查的幅度点了点头。
旋即,她落入一个怀抱,他身上沉水香的味道钻进嗅觉,她听见他急促的心跳。
她低声:“如果……永远没有那一天呢?”
慕潇收紧手臂,却在心底默默给出答复。
他愿意等她。
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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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林鸢乘车出城,送别时绮、时绾和玉清公主。
时绾请她帮忙照拂一下自己的养母和养兄,以免孟家余党报复他们,玉清公主告诉她,北夏不复存在,自己也不再是什么劳什子公主,往后就叫玉清了。
时绮犹豫地凑近林鸢耳边,压低声音道:“世子……荣昌王殿下若与哪个小娘子走得近,待我归来,阿姐定要告诉我。那个……我正好与他和离,没有别的意思。”
林鸢但笑不语,目送她们登上马车,驶出视线。
一回头,却见慕潇从暗处现身,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堂嫂,皎皎对你说了什么?”
林鸢如实相告,慕潇一怔,神情间露出一抹喜色。
他信誓旦旦地保证:“堂嫂放心,皎皎不在的时候,我定会为她‘守身如玉’。”
林鸢忍俊不禁,与他道别,乘车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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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林鸢和慕濯一同送走了萧成安、杨九娘和曲明微兄妹。
萧成安受封云麾将军、灵州大都督,携新婚妻子前去戍边,杨九娘的一双儿女已经跟他打成一片,将他当做父亲,全然忘记了时维是哪根葱。
曲明微没有见到传闻中的顾将军,听说她留在漠北,收拾北夏覆灭后的残局,立即决定亲自去灵州一见,曲五郎也自告奋勇,打算到灵州驻守。
顾珏受封归德将军,曲明微也有了自己的军衔,英国公虽然依依不舍,但却不再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