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叔。”慕濯看向荣昌王,就见他神色间隐隐有些急迫,除此之外与往常别无二致。
荣昌王点点头,难得没有寒暄,视线不住地往殿内飘,显然已经等不及。
慕濯请他和慕潇先行,自己与时缨并肩入内。
寝殿中。
皇帝躺在床榻上,无声无息,似乎早已不省人事。
荣昌王停在几步之外,看着他,兀自开口道:“堂兄,你我应是有很多年没见了吧。”
皇帝身侧的手指动了动,周遭寂静,他陡然急促的呼吸显得格外粗重。
荣昌王一笑:“你不睁开眼看看我吗?还是你也知道自己没脸见我?当年你明知我和阿离有婚约,且我二人郎情妾意,只待上门提亲,却还是仗着梁王世子的身份、逼迫阮家把她嫁给你的时候,怎就对我没有半点愧疚?”
慕潇在旁扶着他,心下疑惑,还以为他神志模糊叫错了名字,但他口齿清晰,目光灼灼,全然不似平常颠三倒四,倒像是十年前……尚且没有发疯时的样子。
慕潇和时缨倒是淡定得多,只没想到荣昌王开门见山,上来就要与皇帝翻阿离的旧账。
荣昌王道:“你娶了她,却分毫不珍惜,任由淑妃对她未出世的孩子下手,令她郁郁而终,还在她死后装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为她种植满园白梅……哈,她压根不喜欢白梅,白梅太素,不及红梅鲜艳热烈,可她那么一个生动活泼的小娘子,却被你害得心如死灰、在宫中香消玉殒,你对不起我,更对不起她,你这样的人,一定会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皇帝面色惨白,仍闭眼不答。
他知道慕濯也在,生怕一张嘴就会被他羞辱。
心里却不服,分明是阮家趋炎附势,枉顾婚约,将女儿拱手相送,又怎能赖到他头上?
阮皇后也是个不识相的,既然嫁给他,就不该存旁的心思,但她只在人前跟他扮演相敬如宾的戏份,私下里从不给他好脸色,这样的女人,还指望他上赶着去讨好吗?
荣昌王歇了口气,接着道:“若非阿离将孩儿托付给我,我真恨不得跟她一起去,对了,陛下想必还不知,阿离的孩子没有死,而是被她跟一个夭折的婴儿调包,偷偷送出宫给我。现如今,他就站在你面前,你真的不想看一看吗?”
慕潇讶然,难以置信地看向父亲。
皇帝也无法再装下去,震惊地朝两人望来。
荣昌王笑意更甚:“但可惜,子湛并不是你的孩子,他是我和阿离的骨血。你记不记得有段时间,阿离一反常态,对你格外热络?因为她发现自己有孕在身,为了瞒天过海,必须如此。我很后悔,直到她派人将孩子送来鄙府,才得知这事,否则,我赔上性命也要带他们母子逃离京城,哪怕穷困潦倒、四海为家,也再不回来。”
皇帝绿云绕顶,眼中喷出怒火。
那段时间,淑妃产子,贤妃也被诊出怀孕,他还以为皇后是受到家族压力,想要个孩子傍身,才对他改变态度,却没想到她竟是为了给腹中孽种打掩护。
他越想越气,差点忍不住叫骂出声。
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两名禁军押着废淑妃走进殿中,复而退下。
废淑妃双手被反绑,神情委顿,荆钗布衣,早已没有昔日的雍容华贵。
看到荣昌王,她眸光微动,像是黑暗中燃起一星烛火,但转瞬又归于死寂。
荣昌王冷冷地望向她:“孟娘子一生汲汲营营,不择手段争名夺利,先是害死阿芙,又企图毒杀阿离和她的孩子,手段残忍,简直令人发指!而今你一无所有,家族倾覆、儿子被废,一家老小马上就要到地下团聚,也算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废淑妃一言不发地与他对视,许久,自嘲地移开。
她待字闺中时,满心满眼只有他一人,然而父亲攀附梁王世子,无视她的哀求,将她嫁去梁王府给世子做侧妃,从此,与他再无缘份。
故而梁王世子让她对他的新婚妻子下手时,她没有拒绝,甚至感到一丝窃喜。
那个名叫“阿芙”的女子,论容貌、论才名都远不是自己的对手,凭什么能与他相伴一生?
后来,她无意得知,先皇后便是他曾经的未婚妻,当即起了杀心。
但那时候,她也说不清自己是出于嫉妒,还是觊觎六宫之主的位子。
二十年过去,她在宫中浮沉,见惯了风浪,已经不再是天真烂漫的孟娘子,看着旧日魂牵梦萦的心上人,内心如死水般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或许他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曾在宫宴上悄悄看着他,但往事久远,也没必要再提。
“当年令兄来找我,说你想嫁与我为妻,如果我愿意娶你,你就不必进入梁王府,给我堂兄做妾室。”荣昌王的声音响起,废淑妃如梦初醒,眼中掠过一抹诧异,就听他道,“但我拒绝了,因我对你没有半点印象,完全想不起你究竟是谁。”
废淑妃脸色一白,荣昌王已收回目光:“这一天我等了太久,此前我无数次想过亲手送你们去给阿离和阿芙道歉,但现在,我觉得你们更该活着忍受折磨。孟娘子,你死的时候,我绝不会去凑热闹,虽然看着你命丧黄泉大快人心,但你这副面孔过于丑陋,我多瞧一眼都嫌脏。”
说罢,他对慕濯略一颔首,见他欲言又止,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放心,随即,转身朝门外走去。
徒留皇帝气得满面铁青,废淑妃身子一晃瘫软在地。
-
马车辘辘而行,慕潇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阿爹,您说我是……”
“子湛,我对不住你。”荣昌王闭着眼睛倚在靠垫上,整个人仿佛突然苍老了许多,“我是个懦夫,当年被迫与阿离……你母亲分开,意志消沉,听从伯父的命令娶了王妃,却又对你母亲念念不忘,那次去行宫避暑,我一时情难自禁,就跟她……”
慕潇一时无法接受,陷入长久的沉默。
“那时候,王妃的病情反复无常,将近一年未在人前露面,宫人把你交给我的时候,我请求她配合做戏,把你当成她的孩子,她虽然伤心,但还是答应了。我也愧对于她,若不是我,她怎会被狗皇帝和废淑妃暗算,白白丢了性命。”荣昌王叹道,“我已打定主意,待子清处理完朝中事务,就再进宫一趟,请他准许我出家为僧,用余生为你母亲和王妃诵经祈福。”
“阿爹……”慕潇嗓音低哑,“您不要我了吗?”
“怎么会。”荣昌王心中涩然,“我只是无颜面对你。十年前,你母亲和王妃相继过世,我无法承受,又不忍将你独自留在世间,就走上了最懦弱的那条路,虽说是装疯卖傻躲避狗皇帝的迫害,但也何尝不是我没用。你比我坚强得多,我以你为荣,如今你已长大成人,不再需要我,就让我归隐吧,皎皎是个好姑娘,你若能说服她留下,定要好好待她,切莫步我后尘。”
他态度坚决,慕潇心知多说无益,便没有再劝。
-
回到王府,慕潇问过下人,得知时绮与时绾、玉清公主待在一处,便去往她所在的院落。
行至院墙外,就听见说笑声隔空飘来,时绮兴高采烈道:“你们看,这是我闲暇时整理的文稿,摘录了不少的方志游记,就等着阿姐归来后,携我闯荡五湖四海。”
时绾揶揄:“你对荣昌王府就没有半分留恋吗?之前在宫宴上,我见你跟世子阁下琴瑟和鸣,还以为你会与他假戏真做。”
时绮立即答道:“那说明我的演技大有长进,我才十五岁,一辈子困在后宅未免太无趣。”
玉清公主连忙附和:“就是,世间好玩的东西那么多,哪个不比相夫教子有意思?”
时绾却纠正:“你才不是十五岁,还有一个半月,你就十六了。”
时绮不甘示弱道:“你还比我早几个时辰呢,要十六也是你先。”
三人笑作一团,声音清脆愉悦,让墙外的慕潇止住了脚步。
罢了。
自己何必去扫她的兴。
他默然离开。
或许她本就不属于他,她向往天高地阔的自由,他强行将她困在身边,反倒是害了她。
先是她,然后父亲也要走,这座王府……终究会只剩他一人。
-
是夜。
慕濯处理完事务,来到寝殿的时候,时缨和丹桂正在玩叶子牌。
这是他十岁离开京城之前的居处,彼时,卫王和宣华公主都与母亲住在一起,唯有他的母亲称病静养,打发他独自出去住。
此后,除了晨昏定省,他与她见面的机会屈指可数。
如今时过境迁,记忆中冰冷的宫殿也悄然镀上一层暖色。
他笑了笑,朝时缨走去。
丹桂半下午时入宫,青榆不在,时缨身边只有她一人,但比起去年此时,她已经干练了许多,飞快打点好各项杂事,还能得空陪时缨玩乐。
听闻动静,她忙起身行礼,自觉退出内殿。
时缨笑着走到慕濯面前,正待抬手拥抱,就被他先一步捞进怀里,俯身吻住她的唇。
久违的熟悉气息,如同疾风骤雨般扑面而来,她情不自禁回应,贪恋地汲取着他的温度。
烛影摇曳,幔帐轻垂,两道身影难舍难分地交缠,满室旖旎生香。
许久,她喘息着伏在他胸前,满头青丝散落,如绸缎般铺展。
她言出必行,检查过他身上的每一寸地方,确认没有什么严重伤痕,才彻底安下心来。
当然,结果就是他变本加厉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边用手掌丈量她的腰,说她瘦了不少,一边毫不留情地侵占了她的每一寸领地。
灭顶的情潮褪去,她心里莫名有些迷茫。
离开灵州前,刘大夫为她最后诊了一次脉,说她的身体好转许多,药效的残留基本所剩无几,于是前一两个月她时常多心,唯恐自己发现有孕,影响接下来的行程。
然而她的担忧未能成真,庆幸之余,也难免生出几分担忧。
想到废太子诅咒自己的那番话,她轻声道:“殿下,如果我一直没有孩子……”
“没有就没有。”慕濯攥着她的腰,颠倒位置,在她唇上轻轻咬了一下,“阿鸢,这种时候,你是不是该专心些?”
时缨哑然失笑:“不是都已经……”
结束了吗?
“我说过,只有你我两个就很好,不需要多余的人来碍事。”他的亲吻沿途滑落,嗓音有些含糊,语气却毋庸置疑,“那些老顽固若是搬弄是非,我就把他们打发回家,若不然,我带你远走高飞,把那位置让给子湛,他——”
“你放过他吧。”时缨无奈,“堂叔忍了太久,终于能一解胸中之气,只想着刺激陛下和废淑妃,压根没有顾及他,他突然得知身世,不知要多久才能消……”
她的话音淹没在一声轻呼中,惊慌失措道:“殿下,你……”
他……他怎么能亲……
“有令妹陪着他,你就不必为他操心了。”慕濯似是对她的分神颇为不满,动作愈发得寸进尺,很快就让她失去力气,化作一滩柔软的湖水。
他将她纳入怀中,身躯紧密相贴,附在她耳畔,嗓音沙哑而诱惑:“阿鸢,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时缨只觉自己置身于一叶扁舟,几乎被绵延不绝的浪潮冲垮,她咬着下唇,生怕一开口就泄出令人羞愤欲死的声音。
他却将她的反应当做承认:“看来你是真的忘了,那……我是不是该从别处讨回来?”
时缨摇摇头,企图辩解,但却是徒劳。
良久,他将她抱去净室清洗,再度回到内殿,她终于缓过一口气,伸手探向枕下:“那份生辰礼,我还欠你一句话。我没有忘,只是某些人根本不听我解释。”
她将东西摸出来,念及字条上的内容,突然不太想给他看了。
慕濯却眼疾手快从她指缝里抽过,展开后,不由一笑。
时缨面红耳赤,争辩道:“我说的是你的生辰。”
……才不是现在这副难以言喻的场景。
字条上,她的笔迹清隽飘逸:百年三万六千夜,愿长如今夜。
慕濯小心地将字条收好,拥着她合上了眼睛。
过往阴霾烟消云散,他已找到此生的光。
第99章 正文完
随后几日, 京中局势稳定下来。
孟家和时家满门锒铛入狱,淑妃和太子贬为庶人,皇帝深受打击, 一病不起,册封岐王为新任太子,代为监国。
那天在朝殿外发生的事情已经传遍大街小巷, 两个罪魁祸首身败名裂,家族蒙羞,皇帝的形象也一落千丈。
与此同时,皇帝利用亲子毒杀生父的消息不胫而走, 人皆哗然,私底下将他唾骂得体无完肤。
某日皇帝迷迷糊糊醒来,听到两名内侍交头接耳,说的便是外界如何贬损他, 才知慕濯所言并非故意气自己, 而是已经付诸行动, 当即气得吐血晕厥,被救回来后, 身子骨大不如前。
慕濯令医官们用大量药材吊着他的命,等待林思归抵达京城。
三月中, 一辆马车缓缓驶入长安,紧接着, 一个穿着内侍的衣服、头脸却遮得严严实实的人悄无声息地走进皇帝寝殿。
时缨得知表兄回京, 匆忙赶来,一见面,就没忍住落下了眼泪。
林思归面色苍白,脸颊和手背上的疤痕触目惊心, 其余地方的伤情不堪设想,说话几乎只能用气声,行走时须得有人左右搀扶,刚进门,就疲惫地坐了下来。
他勉力笑了笑,抬手去擦她的眼泪:“阿鸢,别哭,我还能坚持到这里,已经知足。”
慕濯将他的轮椅推进内殿:“林兄,我一言九鼎,此人任凭你处置,你就是现场杀了他,也不会有人阻拦。”
林思归眼底闪现一抹久违的阴狠:“杀了未免太便宜他,不妨让他尝尝北夏秘药的厉害。”
说着,他从怀里取出一只瓷瓶,慕濯正要接过,却被他制止:“殿下,不要脏了您的手,我父母阿妹和麾下将士们的仇,我定要亲自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