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令颜倚着根树干瞧了一会,昨日碰到太子后的那股子郁气,一下子便舒缓了下来。
——没必要为了别人烦心。
“阿姊,你瞧这一枝好不好看?待会咱们回去了,我放你房里。”顾容华折了一小枝红梅,转过头看她。
少女拈花而笑,鬓发上也落了几瓣绯红。
顾令颜跟着笑了会,心情好了起来,也扬声道:“好啊。”
“你若有空,今日就在这画一幅红梅倒是不错。”朱良济在她旁边,轻声说了句。
心底里计量了一下,顾令颜婉言谢绝:“不了,改日吧,我今天有些画不动。”
幼时习画,是家里人都会,自然而然跟着学的,没费什么心思。
因略有点天赋,祖父宠着她,将她的画拿出去到处炫耀,被人知道后走到哪都被人瞩目。年幼尚且不知掩饰,便为此沾沾自喜,想要得到更多夸奖。
再后来碰上太子,因他夸过一两回,便想要画得更好。
从那以后,她作画是下了苦功夫去练的,日复一日,从不间断。
今日好不容易有空出来闲逛会,她倒是懒得再画了,就当是给自己放松一日。
本就仅仅是提个建议,知她这会不愿画之后,朱良济也没说什么,只轻声笑了笑:“那就改日再画。宝兴寺就在长安郊外,何时都能来得。”
入冬以来,皇帝犯了数日的咳疾,前一晚不知是何缘故,更加严重,甚至到了喘两口气便咳一声的地步。
因着皇帝病症久久不愈,朱贵妃晨起便派了太子前往宝兴寺,为皇帝祈福。
身边跟了几个幕僚,嘴上叽叽喳喳,没一刻工夫是停歇的。
“顾侍中刚病了不说,圣人又犯了旧疾,都到了年尾,竟出了这么多事。”
“圣人每年入冬都得犯咳疾,顾侍中年纪也大了,都不算稀罕。”
“那倒是,我昨日瞧见了元尚书,他老人家精神似乎也不大好。”
徐晏嫌几人聒噪,往前走的步子变大,将其远远甩在了身后。
山寺后院有一片梅林,方才主持说已经开了不少,让他有空可以去瞧瞧。
通往梅林的小道上尚有几株枯草未曾清理,一路走进去,革靴上霎时积了层灰。
即便如此,他也无心去管。
有一人着绯色洒金长裙,柳绿色衫子夺目,梅纹月白披帛随风轻动。脸上挂着温婉笑靥,眉心一点花钿,鬓边两道斜红,比满院的红梅更秾艳娇媚。
只那么一瞬间,徐晏便屏住了呼吸,一丝气也不敢喘。
从前,众人都说顾令颜很美,他心底虽知晓确实如此,毕竟幼时御花园第一次见她,若非身上还带着草屑,都要以为她是画上的天女跑出来了。
但他总不愿意承认,每当顾令颜问他这么穿戴好不好看时,也是抿着唇一言不发。
等现在醒过神再看,恍然发现,她比以往更为光彩耀人。
“咦,那位不是朱家五郎君么?他旁边那位小娘子是谁?”幕僚追上他的脚步,有一人在身后发问。
仿佛才被点醒一般,徐晏愣了片刻,艰难将目光往旁边一挪,便见得朱良济微侧着头,脸上神情温润。
原来她那笑,是对着他的。
俩人似乎还在说着什么话,到了有趣处,又是莞尔。
一群人在小径上待了片刻,便见朱良济从枝头折下一枝红梅,递到那小娘子怀里。少女笑了笑,伸手接过,左右转着把玩。
又有人道:“贵妃还说要快些给朱五郎将亲事定下来,让朱家赶紧相看。我瞧着,这不是有个现成的?”
旁边幕僚附和:“正是。五郎心里显然都装了人,倒不需要另找,免得促成一对怨偶。就是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娘子。”
“圈子就这么大,稍一打听不就知道了?”
又是一阵窒息感袭了上来,原本蓄了满腔的怒意,那迫不及待想要去找她的想法,一下子被浇灭了。
他想质问,可又忽而想起——
想起,他根本没有质问的资格。
她现在并不是他的什么人了。
即便上前去问她,她也只会扬起张芙蓉面,用最轻柔的嗓音让他别管她的事。
几乎是瞬间,怕自己再也克制不住情绪,徐晏不敢再待在这,逃也似的走了,留下一众幕僚面面相觑。
来时已经替皇帝祈过福,只需等明早再上一炷香即可,他径直回了房。
桌案上摆了一大堆杂物,那张绣了红梅的脏污帕子放在最中间,他走上前拿起来看了眼又放下,转而拿起另一方精白素纱帕子。
那方帕子上,草草拿炭笔描了点纹路,没绣任何东西。
昨晚东宫掌缝演示过数次,一枝红梅该用到几种绣法、几色丝线。徐晏足足看了一个时辰,掌缝手都快绣累了,等觉得自己看会了后,他便挥手让掌缝退下。
按着前一日掌缝示范的模样,徐晏挑了根赤色的丝线,穿过针后摸索着花霙的位置,往下猛地一扎。
眼前又浮现起她勾唇轻笑的模样,但那笑不是对着他的。
心头一阵刺痛,手也跟着一抖,针刺下去的方向偏了些,血珠子倏尔从指尖汩汩冒出来。
第37章 丑到了极致
房门关着, 几丝光亮从窗棂格子里洒进来,照到了桌案这一方狭小天地。
指尖被刺破,钻心的疼痛不住地往上翻涌, 心悸感一阵一阵的蔓延开,弥漫至每一处角落。
他心里清楚,这阵痛楚不是因为指尖流的那点子血。
他自小习武, 两年前还随军去过一次河西,这点疼痛, 不出一会就能自己愈合的皮肉伤, 根本不算得什么。
那痛是心上的, 针不像是扎在了指头上, 而是一下一下的猛力刺在心尖。
痛到几近窒息, 捏着针的手指一直在发颤。
啪嗒一声,穿了赤色针线的细针滑落下去, 落在了木质地板上。
针落声还未清晰传来,外面便想起幕僚的声音, 带了点子惊喜:“殿下,臣刚才让人去打听过了, 那小娘子是顾家三娘。”
“这可是一举多得的事儿啊, 殿下不是一贯不喜这桩……”
赵闻一脸惊恐的看着面前的人,趁着里头还没什么反应, 猛地上前一把将人的嘴给捂住,低声道:“你乱说什么呢?”
“老赵……唔……”来人被捂住嘴, 一下子发不出声音来,只睁着两个铜铃大的眼睛,死命的瞪着赵闻。
赵闻没理他这点瞪视和挣扎。毕竟一个文弱书生,他还没放在眼里, 直接将让拖到了廊柱后面,才慢慢放开。
徐晏虽坐在屋内,却也察觉到了外面的动静。都不用出去,他都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儿。
但他没心去管,脑海里只回荡着幕僚没说完的最后一句话——
殿下不是一贯不喜这桩婚事么?
看着面前的绢帕,心底又涌上来一股烦躁感。是啊,他不是一直不喜这桩婚事么?知道取消了,知道顾令颜有了别人,不是应该高兴?
就像那幕僚说的,他没了人纠缠,朱良济有了亲事,一举多得。
那他现在这又算什么?
徐晏深吸了口气,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猛地推开房门,冷风铺面而来,瞬间将整张脸给吹僵。
顿了片刻,急速跳动的心稍缓了些后,他大步往前走去,衣袍后摆被风扬起一个弧度。
幕僚瞅着徐晏离开的背影,呆呆的看了一会,一时间竟忘了行礼。等人完全消失在视线外后,他复又回过头继续瞪赵闻:“老赵,你作甚啊,我有话跟殿下说呢。”
赵闻没理他,目光灼灼盯着徐晏离开的方向,似要将墙给戳出一个洞来。
“哪怕圣人和贵妃,甚至故去的朱尚书令都满意,然殿下一贯不喜这桩婚事。好不容易取消了,可巧,朱五郎竟是对顾三娘有情。这么一来,岂不是两全其美?”幕僚说起自己心里的想法,最后还感慨了两句。
“所以说这世间姻缘,都是说不准的。殿下跟顾三娘这么多年,都能说断就断。”
赵闻指指前方,忽而问道:“你猜殿下去哪了?”
“去哪?”幕僚愣了会,手扶在廊柱上,脖子往前伸:“许是去找主持谈论佛法了?”
“殿下从不信佛。”赵闻嗤笑。
不仅不信,还向来不喜僧侣。前朝皇帝笃信佛法,天下佛寺林立,无数人为躲避赋税从军,入了佛门。本朝对僧侣道人的度牒严加管控,此等现象才稍好了些。
太子不大往寺庙去,也就宝兴寺是贵妃所派的缘故,才勉强答应。
幕僚疑惑:“那……?”
赵闻道:“寻人去了。”
“寻谁?”
“寻你刚才提起的人。”
沿着来时的路,徐晏奔到了后山梅林。一路上都提着一口气,心绪激荡,恨不能将满腔的话立马说给她听。
然而到了梅林,却没瞧见人。
随意找了个洒扫的小沙弥问,才知那行人刚走,似乎是出了寺门,准备回去。
他转过身,几乎没有半分犹豫的朝寺门赶去。
为了能快些到,选择了抄近路。
东边有一条小径,多年未曾修整过,生了不少荆棘杂草。所幸冬日早已草木凋零,只剩下些枯枝败叶,小道一下子显得宽阔许多。
正因如此,枝干上的几许尖刺更显锋利,迅疾跑过时,将他衣衫上勾出几条丝线来。
幼时来过不少次宝兴寺,原本觉得极短极快的小径,突然间变得崎岖漫长,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
一阵绝望翻涌上来。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要奔到寺门时,那道绯色身影突兀出现在眼前。
她脸上带着笑,轻骂道:“容容,你折那么多回去作甚?”即便是在呵斥人,也是温温柔柔的,不带半点怒意。
徐晏僵立在那看了会,想着,她以前也是这样的。以前对着他时,也一直是这样的温柔模样,不似如今,脸上覆了层冰,怎么也化不开的寒冰。
一个愣神间,那行人已经跨马扬鞭,飒踏马蹄激起一层黄沙,绝尘而去。
没带半点留念,她分明注意到他了,眼中还带了些微讶异。
但却没回头看一眼。
哪怕是一眼。
待思绪回笼想要上前去追,却发现人早都已经跑远了,外面空旷山道上,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被针刺过的地方,又钻心的痛了起来,穿透进四肢百骸。
走了一段路,山腰上忽现一片竹林,一行人不自觉的勒马驻足,静听那阵风声。
“你瞧这个果子,漂不漂亮?”朱修彤手里握着个红果子,举起来笑问。
顾令颜偏头看了眼,轻轻颔首:“挺漂亮的,你哪来的?”
朱修彤兴奋不已:“是刚才寺里的人给我的,你要吃吗?”她又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朵玉兰:“我在西北角摘的,送你呀。”
“你怎么对宝兴寺这么熟?”顾令颜有些疑惑。虽说是座大寺庙,但毕竟在京郊,又在山上。名气不算小,但来得人并不多。
偏还修建得格外华丽,各式摆设都精致得很。
朱良济手里握着缰绳,接话道:“我们幼时常来玩耍,同寺里许多僧人都熟悉。宝兴寺是我姑母二十年前所建,为圣人祈福用的,圣人还未登极的时候也曾去过。”
顾令颜惊了一瞬:“替圣人祈福所用?我们进来,会不会……”
她想起刚才那匆匆一瞥,心底便信了这个原因。
“不妨事。”几人休憩够了,重新往山下赶,朱修彤骑在马上转头道,“姑母当初修建时就说了是为丈夫祈福用。却没禁止旁人来礼佛,说是人来的多些,更显虔诚,以免太过自私霸道,反倒不美。”
从宝兴寺回来,朱修彤没直接回去,反倒是说还要到顾家住几日。
朱良济不怎么管这些小事,便随她去了,只平静将人送到顾府门口。
前几日一直在下雨,忽的放了晴后,地面干净,周遭也都清爽,像拿了布仔细擦拭过。
顾令颜搬了张小榻出来,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顾容华叫人拿了桌案出来,铺了纸,说要作诗。
朱修彤笑她作的诗意境不行,俩人拌起了嘴。
顾令颜没理会俩人,闭着眼靠在榻上小憩。浅金色的光洒下来,将她整张脸映照得愈发透亮。
只一眼,就让人沉溺其中。
顾容华最后没作诗,改为替她画了幅小像。
画完后,很是得意的拿去给人炫耀:“你瞧我画的如何,是不是很传神?”
朱修彤仔仔细细看了会,难得的点了点头:“还不错,竟让人不敢相信是你画出来的。”
“我画不出来你能画出来?”顾容华一下子又不高兴了,然而转瞬又道,“不过我这今年也就这幅画的最好看。”
“几年前太子替我阿姊画了幅小像,明明丑的要死,还被我阿姊挂在了房里。我这么好看的,岂不是要挂在床前,日日欣赏?”她又得意的小声说了句。
朱修彤嫌弃的看了她眼。
榻上的人眼睫轻颤,身子却没动弹。她醒了好一会,因还有困意,便一直闭着眼睛没动也没说话。
现在听到这,便更懒得睁开眼了。
太子那幅画是三年前画的。
彼时她送了他幅青竹图,在她百般央求下,他同意给她画幅小像。
画得很潦草,不过两炷香的功夫,她却如获至宝,让人挂在了房中。
从行宫回来后,被她扔在了箱笼最底下。
晚间用饭,朱修彤看了看她戴着碧玉镯的皓腕,忽而问:“你那对羊脂玉镯没戴了?”从前日日不离身的,现在竟许久没见着了。
顾令颜愣了片刻,摸着自己手腕才反应过来,缓缓点头:“没戴了。”顿了瞬,又道,“是他去年送的。”
朱修彤“啊”了声,一脸懊恼,暗道自己问错了话。
“没事,一对镯子而已。”顾令颜敛了眉眼,继续低头用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