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宁轻轻点头,因时间紧迫急着回去,取了琴便往外走。离去前,还交代顾令颜有空了多去清思殿玩。
朝着门口望了眼,顾令颜略有些惊奇,便顺口问了掌柜一句。
掌柜笑道:“这姑娘的主子,每年都要在我这订一张琴。且年年款式材质都一样,皆是要百年生的杉木做的蕉叶式。”
将琴给搁在了琴馆里头后,一行人起身去了首饰铺子。
铺子四周摆满了各式首饰,镶了青金石的项链、绘楼阁仙人的金簪、雕了卧鹿的玉镯。
看了一会,顾令颜也起了点兴致,最后买了对簪子。
顾容华又买了一大堆东西,跟着她的小丫鬟都快抱不下了,吭哧吭哧直喘气。
“等明日大姐姐就回来了。”顾容华喜滋滋的盘算着,“我还帮她也买了好多东西,还有小外甥的份。”
在外面玩了大半日,不似顾容华打小就精力旺盛,顾令颜累得昏昏沉沉的,一坐上车就阖了眼。后面即便听到她在那嘀嘀咕咕,也没工夫理会,连让她闭嘴的力气都没了。
青梧院里头放了许多东西,甫一进去,她差点没认出来,盯着地上的几十个锦盒愣神。
“这什么东西?”她眨了眨眼,指着那堆东西问婢女。
一个小丫鬟面上带了点喜色,快言快语回道:“是太子殿下送来的,还没人拆开看过,娘子要打开看看么?”
每个漆盒都不是普通木材,各个做的十分精致,甚至还有几个嵌了宝石。光是看一眼盒子,就能知道里面的东西价值不菲,并非凡品。
他送来的?
顾令颜晃了会神,良久,唇角又溢出一丝讥讽来。
从前哪怕他只送她一样东西,她也能高兴上几天几夜,将他送的东西珍惜的放在怀里。
以前求也求不来的,现在堆了满满一院子。
落日余晖洒在漆盒上,泛起一阵光晕,也晃得她眼前花了片刻。
她不说话,青梧院也一下子寂静下来,许是气氛太过冷凝,众人顿时大气也不敢喘,心里头皆带了点忐忑。
绿衣上前,随手拿起一个打开递到她面前:“是支金钗。”
一支瀛台仙人金钗,躺在盒子里灿灿发着光,漂亮得不像话。
顾令颜凝着瞧了一会,微闭了闭眼,轻声道:“退回去吧,从哪儿来的,退到哪儿去。”
满屋子的人都变了脸色。
以往顾令颜对太子是何态度,众人皆看在眼里。这些日子虽冷了下来,不许人再提,自个也不往东宫去了。
但众人都以为只是被伤了心,一时的心灰意冷、生了些气罢了。
待到太子稍说两句话,总能好的。
太子的礼物都已经送上了门,可见是要低头来哄了,光这一回的礼,比三娘从前数年收的礼都多。却没想到,三娘让人直接退回去。
说完话后,顾令颜径直进了屋,没再看那堆漆盒一眼,眸子里也蒙了层冷意,无端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小丫鬟们在外面清理东西,一个梳着双环髻的忍不住说:“三娘这回,可见是铁了心同太子一刀两断了。”
“不然呢?”绿衣走过了敲了她一下,“三娘待人好了那么多年,也该明了了。”
双环髻的小丫鬟争辩道:“从前殿下不知道三娘好,那是被东西蒙了眼睛。现在定是寻得神医,治好了眼疾,自然就看得到我们三娘的好了。”
绿衣笑笑:“谁让这眼疾好的太慢了些。”
正院里头,听了顾令颜让人将东西退回去的事,顾审抚掌大笑:“善哉!”
太子着人送了东西来,他愿意同意送去青梧院,就是存了想试她一试的念头。现下见顾令颜果真是不再惦记,哪怕太子主动示好也视而不见,方才放下了数月来一直悬吊着的心。
“如此,颜颜的婚事,可另择他人了。”顾审转头看着杜夫人,“你可有什么人选?”
杜夫人想了想:“元尚书家的小孙子?他祖母前些日子刚跟我提过。”
顾审想了想,摇了摇头:“不成不成,名声不大好,据说是个纨绔。”
“那……郑国公家的世子?”杜夫人若有所思,“听说十岁上就去了圣人身边做千牛卫。”
“还行。”顾审道,“幼时在圣人身边见过,模样不错,人也稳重。”
思量许久,却仍旧不放心,最后嘱咐了杜夫人多挑几个人,慢慢遴选相看。自觉将事情都给交代清楚后,方才起身往书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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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东宫库房里出去的那批东西,又被原封不动的送了回来。
此刻正摆在崇政殿里,堆了个小山高。
最后一样漆盒被拿进来时,“啪”的一声,徐晏捏断了手中的鸡距笔。
殿里气压低沉,众人低着头,眼睛却忍不住往那堆漆盒上瞟。
徐晏将手里断成两截的笔扔进纸篓里,拿帕子擦了擦沾了墨汁的手,面上覆了层浓稠到怎么也散不尽的寒意。
他没料到会这样的。
里面的东西,一样样皆是他从库房里挑出来的。想了许久,他也想不起顾令颜喜欢什么东西,以往似乎无论他送她什么,她都很高兴。
以至于现在想照着她的喜好送礼也没法子。
最后只能照着姑娘家喜欢的那些,送了许多首饰过去。他库房里堆了许多首饰,这次几乎全给了她。
却直接被退了回来。
徐晏低着头看手上擦不干净的墨,从唇边溢出了丝苦笑。其实早该想到的,只是他不敢去想、不愿去想罢了。
上次在行宫装了玉摆件和陶人的盒子,还有在武陵府上装了玉镇纸的盒子,不也都被退了吗?
觑了眼徐晏的面容,万兴提了个建议:“殿下不如约顾娘子,上元节出来赏灯?”
话未说完,就被赵闻给捅了一肘子,小声道:“上元还有一个多月呢,殿下等得了?”
徐晏常年习武,耳力过人,赵闻声音虽低,却全然传进了他耳朵里。
然而脑子里嗡嗡作响,一团乱麻,根本没心思去理会。
外面跑进来一个小寺人,对着万兴耳语几句。
万兴面上一喜,忙对徐晏说:“殿下,贵妃身边的锦宁派了人来说,顾娘子的琴断了雁足,刚拿去修了。”
第39章 “琴如此,人亦如是。”……
操缦是雅事, 东宫库房里有着十数张琴,张张都能在书册上叫得出名字。
徐晏去了库房亲自挑选,眼睛从挂在墙上的琴上一张张的瞧过去, 用了几日的工夫,最后猜测着她的喜好,选了张生了梅花断的正合式老琴。
取下来, 让人装进了琴囊里。
万兴低着头问:“殿下,这琴现在放……”
话未说完, 便被徐晏给打断:“放到书房里去, 我待会带出去。”
窗外忽的起了阵风, 徐晏忽而想起了数年前, 也是这样的冬日, 顾令颜裹着身毛皮斗篷,整个人像一团雪一样从外面冲进来。
她说自己最近刚学了弹琴, 已经学了好几首小品曲了,想要弹给他听。
说着, 不等他答话,她便急匆匆踩着小杌爬上去, 要将墙上的琴给取下来。即便是踩着小杌, 她也仍旧是踮着脚去取琴的。
许是太专注于手中的琴,从小杌上下来时, 一个没踏稳,整个人便要往下栽。
他上前将她给接住了, 只扶了她站好,便又迅速松开手。
“我没事呢。”旁人都还没说话,她便自己先带着笑说了句,“三哥哥你别担心哦。”
他定定看了她会, 没接话。心中却冷笑,顾令颜那么烦人,谁要担心她?
将琴缓缓摆好,小姑娘先有模有样的调了会音,调到了宫调上。那人张着殷红的唇,呆滞了一会后奏了首《良宵引》。指法并不难,无非是勾抹挑托这几样,中间夹杂了几个小撮,曲子也短。
然而这曲子看似容易,弹好却非易事。她弹的并不怎么好,一心只想着指法,一点儿都不连贯,也没让人感受到身处良宵的意境。
他便毫不留情的说了不好听,让她再多练练。
顾令颜难过极了,一双杏眼周围立马泛了红:“哦。”她低低的应了一声。过了片刻,她又扬起脸看他,“这是我前日才学的,加起来已经练了好几个时辰了。那我下次多练练,再弹给你听吧。”
他没接话,转身要去处理公务,这么难听,他再也不想听顾令颜弹琴了。
然而顾令颜却没起身,右手在琴弦上随意拨弄几下,抬起双红肿的眼睛看他:“三哥哥,你教教我好不好?”
《良宵引》这么简单的,练了几个时辰还能弹成这个鬼样子,他那时不屑的想着。压根就一点儿都不想教她,然而顾令颜却不愿意,偏拿那双杏眼一直盯着她瞧,眸中盛了万分的委屈。
最终,他只能不耐烦的点头同意,又让人取了张琴来。
他教的很随意,甚至根本就没等她,也没在意她学没学会。然而顾令颜却学的很认真,一句一句的弹下来,不大一会左手指尖便是几道红印子。
外面忽而嘈杂了一瞬,毫无征兆的下起了雪粒子。
万兴从外搓着手进来,道:“下雪了,殿下要不先放放,改日再去?”
“今日就去。”徐晏闭了闭眼,却是下了决心。
为了选琴,已经过了好几日了,他等不得了。
等不得想见她,想将东西交到她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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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是坐在校场边上看顾证练枪,手里还捧着杯热茶,谁知突的就下了雪。
所幸这雪不算大,飘了半晌头上也就积了点雪粒。
“三哥,下雪了,你要不要歇会?”顾令颜走了上去,拿了张帕子给顾证,顺带递了杯热茶过去。
即便是冬日,顾证也依旧穿的很单薄,他接了茶仰头饮尽,摇头笑道:“这么点雪,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是想去河西的,而河西天气最为多变,难道两军交战时下了雪,便齐齐停战躲进营帐么?
顾令颜拿了他饮完的杯子过来,又让人去接着倒一杯来:“也好,这是今年长安第一场雪,我就跟着在这赏会景。”
顾证道了好,继续回去练枪,顾令颜折返回刚才的位置坐下,怎料到跟前突然黑了一块,一片阴影笼了下来。
回过头去看,竟是沈定邦,旁边还立着崔少阳。
“沈阿兄怎么也来了?”顾令颜起身笑问。
沈定邦指指场上顾证:“过来寻他,顺带也练练剑,来京城这么长日子,没怎么好好练过了。”说着,他的手已经按上腰侧佩剑,视线一直放在场中挥舞长\枪的顾证身上。
一身单衣,姿态却无比从容,一招一式皆带着凌厉,周围像萦绕着一层风。
沈定邦也去了场上,崔少阳却没动,在旁边坐了下来。
顾令颜虽疑惑崔少阳将来分明要从军的,今日却没上场,然而同他不算熟稔,便安安静静坐在那,一面饮茶一面望着场上顾证同人对打。
然而崔少阳却主动开了口:“你知道小女郎家,一般喜欢什么吗?”
“喜欢什么?”顾令颜有些疑惑,“崔阿兄是给阿芹送东西?”
崔少阳摇了摇头:“不是。”
他也没说是谁,顾令颜不好打听,便犯起了难。绞尽脑汁想了许久,只说了些首饰衣衫、胭脂水粉,都是最常见的物件,不出挑也不会出错。
崔少阳道了谢,转而跟她一起盯着前面瞧。
一炷香的工夫,顾证一枪将人挑翻在地,跳下台子朝休憩的地方走来。
“我待会去射箭,颜颜你要不要学?”顾证笑着问她。
顾令颜想起了自己投壶都才刚刚入门的事儿,却还是脆生生应了:“好啊,今日要是教不会我,那就是三哥这个师傅不行。”
顾证笑骂了她一句,转头拎着人去了旁边射箭的地方。
他让人取了张弓出来递给顾令颜:“是上林苑那次妃送我的,今日让你沾沾光。”
这张弓光是摆在那,哪怕是不通此道的人也能看出来非俗物,初学者能接触到这样的弓,已经很不错了。
顾令颜笑着应了,将斗篷帽子戴上。她从前也学过射箭,然而力道不够不说,准头也实在是差劲。就比方上次在上林苑,猎一只待在那不动的兔子,都能连着三发射到树干上。
顾证纠正了她从前的那些姿势和小习惯,又极为有耐心的盯着她看了一会,方指着旁边的箭筒说:“你将这些都射完了,再叫我。”
低下头一瞧,顾令颜差点晕过去,一下子就后悔了要跟他过来练箭法。然而已经应下的事,她也不好反悔,只能硬着头皮一发一发的挽弓搭箭。
她射一会歇一会,手里拿着弓翻看把玩。左手在弓上摩挲久了,竟觉出有一块不平来。
将其对着光一瞧,却发现在内侧靠近固定弓弦的地方,用小篆刻了两个字,当是季娄二字。
莫名的觉得有些眼熟。
顾令颜拿去问了顾证,问是不是他刻上去的:“你新给自己取的字么?”
“不是啊。”顾证矢口否认,“我压根就没让人动过。”
他拿这弓当宝贝,别说让旁人碰一下,就是自己拿来练习都有点舍不得。得了几个月,实际上就没曾翻来覆去仔细看过。
哪能知道上面还刻了字。
“可能是制弓之人的名字。”顾证想了一会,整个人有些懵懵的。
许多工匠制作器皿时,被要求将自己名字刻在上头,倘若将来出了事,也好方便追责。
他对来历没什么兴趣,顾令颜拿了走,还待继续研究时,却见得一人冒着风雪而来,身后跟着个抱琴的人。
离了三丈远,徐晏站在那定定看着眼前的人。他让人打听许久才知道她在这,便匆匆忙忙赶了过来。
此刻见到她,见到她那张掩在斗篷帽子下、冻得鼻尖微微发红的瓷白小脸,那颗悬着的心忽而就安定了。
仿佛只要看上一眼,便能解了所有愁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