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晏撇过头看了他一眼,冷声道:“番和危急。”突厥不知是听到了什么消息,连夜赶路从外绕过了高越原,剑指番和。
顾证差点一头从台阶上栽下去,三步并作两步到了徐晏跟前,忙问道:“有多少人马?”
“大约两三万人,具是精兵。”徐晏神色凝重,手指勒紧了缰绳,用力到指节泛着一片白。同他一块出来的约莫有三十多人,一半跟着他来了删丹城,一半去了高越原。
一行人身上都带着伤,马匹全都累得直喘气,顾证不敢耽搁,先让人将众人领下去洗漱,又叫了医士出来。
直至到了厅堂里时,顾证方才问道:“殿下既然是从番和来,应当是见过我六哥吧?他可还在番和?有受伤么?”从前线大营退下来后,沈定邦一直镇守在番和。
徐晏手里捧着杯热水,胳膊上绕了圈白纱,虽正是天热的时节,但他从番和一路拼杀出来流了不少血,手脚都是冰的。他转过头看了眼顾证,淡声道:“胳膊上中了一箭,应当死不了。”
边关的城墙修建得都很坚固,轻易攻不下来,顾证也不是太担心这个问题,只问道:“城中粮草还能支撑多久?”
徐晏闭了闭眼,淡声道:“大概两月。”
两月……那就还不算糟糕。
一名侍从拿着封信进来递给顾证,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顾证脸上显而易见的露出喜色,急急忙忙地将信件拆开。
从徐晏的角度能看到信上并没有写多少东西,只见顾证一边看着一边站了起来,随后将信收拢进了袖子里,匆匆向外行去,显然是清点兵马了。
待顾证出去后,他俯下身子,拾捡起地上的一张纸,是刚才顾证拆信封的时候,不经意间从里面掉出来的。
这个动作牵扯到了伤口,撕裂的疼痛传来上来。他突然感觉到了一阵濡湿感,知道伤口恐怕又裂开了,却没管这个,而是拂了拂拾捡起来的那张纸,小心翼翼地擦拭上面沾到的一点灰尘。
等到整张纸干净到泛着光的时候,他才低头看了过去。
是一幅画,寥寥几笔便描绘出了整个春日,想来是许久之前画的,现在才送到河西来。
许是随性而作,画作并未落款。画上的光线温柔缱绻,池水荡漾着碧波,还有几对白头鸳鸯在当中游动。对岸是烂漫的灼灼桃花,不少芳菲洒落在池水中,顺着池水飘动。
徐晏突然就想起来那日去顾府,正好看到她在作画,同这幅画是相似的景象,同样的手法。
这定然是她作的,徐晏万分确切的想着。
垂目看了片刻后,鬼使神差的,他将画折回原来的样子,牢牢捏在手心里,也起身出了府衙的厅堂。
第89章 他知道自己很卑劣……
河西是个常年缺水的地方, 番和城外时常弥漫着一阵黄沙,有时风略微大一些,便会遮天蔽日的看不清路。
夏日的风不算大, 且正该是天朗气清的时节,稍下一场阵雨,整片天地都跟着明亮了。
但这日却莫名的狂风大作, 风沙肆虐着整座城池,守城的将士一张口便被灌了满口的沙子。
看着暗沉沉的天色、顺着风刀飘零的枝叶, 沈定邦下意识皱了皱眉头, 这样的天气, 着实让人觉得不详。手里提着一柄剑在城楼上巡视一圈后, 却没发现什么异样, 他转身下楼,嘱咐道:“盯紧点, 晚上可别放松了,高越原那边也不知道战况如何。”
两边将高越原这块重地你争我抢, 番和县是离高越原最近的一座城池,不可谓不险要。
回府衙后, 他稍作更衣便准备去书房处理军务, 正巧碰上了刚在城中巡视回来的县令,便叉着手沉声道:“前几日还是碧空如洗, 今日就转成这样的景象,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县令淡声安慰他:“河西天气本就多变, 想来应当没什么事的。”
沈定邦微微点了点头,怀揣着无数心事转过身,去往自己的住处。
初来河西时,他是抱着这是家族给他安排的想法, 世家大族就没有不想掌握兵权的。可后来大战爆发,他却又想着能够借此机会挣下军功,倘若这样,在顾家人面前太子就没法子跟他争了。
长吁了一口气后,沈定邦揉了揉眉心,坐在桌案前翻开了刚呈上来的军中要事。
待目送沈定邦离去后,县令转回了府衙,将沈定邦刚才的猜想对着上首之人说了一遍。
“他何时变得这么迷信了?”徐晏嗤笑了一声,将手中书卷放下后沉吟了片刻,却还是吩咐下去让守城士卒加强戒备。
县令应了一声,正要下去嘱咐时,徐晏却看了他一眼,想起亲卫从京中传来的消息,忽而问道:“令尹可是出身京兆杜氏?不知是那一房的?”
县令悚然一惊,回道:“回殿下话,下官确是京兆人,家父为城阳郡公。”他心里有些忐忑的说,”不知殿下……”
徐晏当然知道他爹是城阳郡公了,不光知道他爹是城阳郡公,还知道他是城阳郡公世子。
“没什么,只是想着在这儿能瞧见长安来的人,略有些亲切罢了。”徐晏唇角微勾,缓声说了一句。
不得不说,徐晏着了身文士衣衫,勾唇浅笑时的模样还是很能唬人的。他面容本就俊美无俦,再加上多年颐养出来的仪态气质,温声说话时只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杜世子下意识便相信了他说的这个理由,行了个礼后,转身退了出去。
天色愈发的暗了,为了透光,府衙的门本是大敞的,此刻这青石地砖却是彻底的黯淡了下来,狂风卷动着外面竖立的旗杆,门廊下挂着的一串青铜风铃发出急促的响声。
徐晏从厅堂里铺就的苇席上缓缓站起身子,立在门前望着呼啸的风和阴沉的天色,微微垂下眼眸,掩去了眸底的阴翳。
回房后,崔绍宁从高越原传来的邸报已经放在了他的案几上,他拿起来看完后,神色忽变,招手唤来赵闻后说:“吩咐守城士卒,今夜换值时不许松懈,盯紧些。”
说着,他将邸报放在火上炙烤,看着火舌一点一点的向上卷动,直至完全化为灰烬后,方才将其扔进了水里。
“赵闻,你说突厥会不会绕过高越原,直取番和?”徐晏淡声问他。
赵闻立时变了脸色:“殿下,这……”
徐晏站起身,拿帕子擦了擦手后,淡声道:“你亲点一队人马,现在就去高越原。”
虽知道殿下的吩咐没错,但赵闻却也心知他的职责就是保护太子,这是他打小进东宫那一天起就知道的:“殿下,可派何一领人过去。”
徐晏却没给他商量的余地,只让他现在就出城,趁着夜色赶路。
屋中静下来后,徐晏无心再处理公务,取了一张纸后迅速提笔写了封信,将一旁的锦匣取了过来。
锦匣里已经装了一沓厚厚的信,他这段时日早就习惯了每隔几日写上一封,但却都没寄出去。
根本就不敢寄。
最开始还套上信封,后来想着反正也不需要寄出去,连信封都懒得套了,写完等墨干了以后就直接塞进匣子里。
除去里头的数封书信外,匣子里还装着几块雕琢好的羊脂玉,各种小巧可爱的动物形状。有羊形的、兔子的、龙形的、龟形的还有几只幼虎。是上次看到顾证找胡商买,他便趁此机会买了许多。
河西一带盛产玉石,她喜欢作画,正好可以用来做镇纸。
徐晏忍不住笑了一声,蓦地想起幼时顾令颜拿着个玉兔配饰来问他好不好看,在他敷衍着说了句好看后,而后她接连几天都拿着不一样的配饰来找他。
将匣子小心翼翼的收好后,徐晏将其放在自己枕边。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了整座番和城,因天上密布的乌云,根本就没有半颗星子透出来。
到处都是黑漆漆的。
徐晏合衣躺下,闭上眼睛后却半点睡意也无,但这是在战场上,只能逼迫着自己睡。不知过了多久,终是迷迷糊糊快要睡过去时,忽而金鼓声齐鸣,眼前突的亮了起来。
夹杂在嘈杂的脚步声和叫嚷声中,他隐约听见有人大喊道:“突厥攻城!”
房门被叩响,徐晏猛地坐起身,透过竹篾纸看到窗外火光攒动,士卒拿着火把四处奔走,惊慌喊声不绝于耳。
“殿下!突厥大军到城下了!”
徐晏颤抖着心尖打开门,闭了闭眼后说:“孤知晓了。”也不知道赵闻一行人有没有碰上突厥大军。亲卫入内替他穿上了盔甲后,他提着剑朝外走去,脚步声沉重,连带着胸腔里的那颗心脏也跟着沉了下去。
登上城楼时,沈定邦一行人已经在上面观战了,见徐晏过来,他走进几步道:“突厥趁着夜色攻城,所幸今夜有所防备,未让其得逞。”
徐晏轻轻颔首,淡声问道:“有多少人马?”
“瞧着约莫有两三万人,具是骑兵。”沈定邦沉声道,“如今……”
徐晏走近几步到了女墙前,城楼之下火光冲天,他看到下面的突厥大军时,忍不住变了脸色,竟然具是装备精良的轻骑兵!想来是连夜赶路绕过了高越原,趁着夜色正浓时试图攻打番和。
眼见着番和已经有所守卫,突厥将领下令暂时撤去,身侧亲卫附在徐晏耳侧道:“殿下,为首那个,就是突厥的始罗小可汗,是大可汗的侄子。”
徐晏点了点头,暗想应当是始罗急着立下头功,才摔着人马贸然闯入了腹地。
突厥大军撤去,城下尸横遍野,杜世子命人去清点士卒伤亡。
“番和大军前段时日都调去了前线,如今城中驻守不过三千人。”沈定邦看着城下,咬着牙道,“为今之计,唯有前去周围的几座城池求援。”
如今突厥已经围城,若要出城求援,不管是往哪个方向,一定要冲破下面围城突厥大军的层层防卫,稍有不慎,便要被斩落于马下。
沈定邦眉头锁得死紧,背着手在城楼上转了几圈,将底下一众副将都看了一圈后,愣是没看出有哪个是有这能耐的。他咬了咬牙,正要说话时,却被一道清越的声音给打断了。
“孤去吧。”
徐晏摘了头盔拿在手中,头上的发丝带着些微凌乱,却丝毫不损他的隽逸,他抿了抿唇,又重复了一遍:“孤去。”
沈定邦大惊失色:“殿下,突厥人凶残不已,这——”
“孤在这有五百亲卫,删丹城也有孤的两千亲卫。”徐晏声音浅淡,却又不容一丝质疑,“倘若你去删丹,未必指使得动。”此次来河西,他将东宫下属的府卫和自己的亲卫几乎全都带了出来。
他带出来的东宫府卫几乎都去了前线,亲卫大部分留在删丹,其余的一直跟着他。
僵持许久,沈定邦终究是退了一步。此刻挨得近了,他才看到太子额头上的那道伤口,想着前段日子的传闻,他压下心底纷乱的思绪,转而步下台阶去准备。
许是远道而来,到了白天后突厥大军并未大举攻城,只进行了小股的骚扰,估摸着大部分人马都在营中休憩。
徐晏也趁此机会收拾了一番,随后清点了五十个亲卫。能给太子做亲卫的都不是普通出身的人,此番前来河西就是为了挣下军功,剩下那群养着的废物徐晏根本就没带来河西。
被徐晏选出来的一行具是精兵中的精兵,是他砸了无数钱养出来的,剩下的亲卫还有喊着要去的,却被他一个眼神给制止住了。他将众人过了一遍后淡声道:“出了突厥包围后,一般跟我去删丹,剩下一半去高越原。”
傍晚时分,夕阳透过云层的罅隙照射进来,城楼上扑了片昏黄。城下的突厥兵马已经换了拨人,绕着城池轮番用突厥语和汉文喊话。
暮色四合之时,徐晏穿着身铠甲立在城楼上,手中握着长刀,目光平静地看着下面突厥的大军,缓缓转头看向一旁的人。
“殿下没必要自己去的。”沈定邦声线温润,轻声道,“定邦早有杀出去求援的打算。”
徐晏淡声道:“你在城中镇守即可。”他算是得罪了皇帝才来的河西,这次来的目的就是为了练兵,遇到这种事身先士卒,本就是应当的,再者……
“倘若你死了,她或许会伤心。”徐晏平静的讲述着,声音未带一丝的颤抖,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若是他死了,她却不会难过,或许只会庆幸终于摆脱了他。
他拿过一个锦盒递给沈定邦,平复了一下心绪后,方才说:“若是孤死了,你把这个拿给孤陪葬。”
夜色愈发的浓郁,天上星子被厚重的云层给挡了个严严实实,番和城的侧门悄无声息的打开,一列人马迅疾的冲了出去。
还未等突厥兵马来得及反应,大门复又重新合拢了。
但其又迅速的反应了过来,心知这定然是番和城派出去找援军的,纷纷围上前试图绞杀这一行人。
徐晏手中提着长刀,历经前面数场战役,他面对这种状况整个人变得沉稳了许多。手起刀落间,一个个突厥兵士被从马上斩落。
正寻了个防守薄弱的地方,要突破层层围堵时,面前的人马突的又多了起来,且比先前的更加难缠。徐晏脸上溅了鲜血,动作如先前一样,一刻不敢放松。
一人缠斗上他,不论徐晏如何左突右进,那人一直跟个阴魂一样跟在他身后,不停地打乱他的动作。徐晏心下烦乱,猛地挥刀砍伤了对方一只手臂。
但这显然激怒了对方,拿着斧子便朝他砸了过来,徐晏侧身躲过,但身侧却又有别的人缠上了他,眼见那斧子就要落在他的马背上,一道利箭划破长空而来,在半空中留下丁点寒芒,随后直中那执斧之人的右眼。
执斧之人怪叫了一声,徐晏趁此机会径直割下了他的头颅,悬挂于马前。
那人死后,有人用突厥语喊了一声,突厥兵马立刻方寸大乱,徐晏领着人寻了处守卫少的地方拼杀了出去,抬起头向城墙上望了一眼。
城墙凹陷处,沈定邦的面容模糊不已,只能通过盔甲稍作判断。他手中拿着长弓,面无表情的看着下面厮杀的众人,正要撤去时,却看到一根箭羽直直朝着那个方向而去,随后便是沈定邦捂着胳膊向后栽倒下去。
“走!”徐晏没空再管这个,正好趁着突厥大军忙乱之际冲了出来,回头看去时,先前带出城的五十人只剩下三十多人。
他点了一半人去高越原,自己带着剩下的一半人赶往删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