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事业遭遇了滑铁卢。
这个曾经在她手底下当差的宫女,在经过这一年多的后宫诡云熏陶里, 竟也学了反叛意识。
画扇入长春宫一路平坦顺畅, 从容不迫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裂缝。
“本主尊重敬爱你, 这是本主待人之道,可没叫哪家奴才不识颜色,妄图在主子头上作威作福。给你三分薄面,就当是从前你我的缘分。可你自己仗着是从前本主的教养姑姑, 处处刁难于我。这小小长春宫, 容不下姑姑这尊大佛,明日。”
苏漾淡淡道:“明日, 不想在长春宫看见你,这满宫去处多的是,姑姑回了内务府,也可打听打听, 哪家主子好相与。”
她一步步转身回了殿内。
“姑姑,恕不远送。”
凝夏一路屏住呼吸,在进殿前用余光瞄了眼画扇。
画扇脸色跟吃了一吨蚊子似的, 臭得要命,偏偏她只能强忍着怒气,行礼道:“贵人教训得是。”
凝夏进来后呼呼喘了喘气,快速道:“主子,您今日……今日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简直是,简直是太舒畅了!
苏漾执起茶杯,吹了吹热气,不冷不热道:“当病猫久了,就觉得本主是一只任人揉捏的小兔子。”
皇帝既然想让画扇过来,处理宫中内务一事。
美名其曰说是让她解气,这解气解气,要人在宫中受她磋磨才叫解气,人直接都被苏漾给赶回内务府了,这解气计划直接宣告破产。
她入宫后忍字居多,可在从前,她也是有手撕周扒皮老板功绩的。
只是这深宫磨人,她向来自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这回回找上门想她死的,都是别人。
既然如此,也就没什么好顾忌。
内务府的画扇姑姑,到长春宫没两日,就被这长春宫的主子,一把赶回了内务府。
可谓是大跌眼镜。
其中有曾经被画扇教育,竹鞭打过的宫女,内心拍手叫好!
而其他宫妃,对于此次这苏贵人,直接干脆利落的把人送回来,这异于平常的手段,不禁让人暗暗咋舌。
因为按苏漾一贯的风格,这从前的教导姑姑去了长春宫,一定是要好好相处。
哪怕过段日子再闹不和,也是常理之中。
可谁都没想到这么快,这么快画扇拎着包袱打道回府。
苏漾听着凝夏难得的八卦,将长春宫形容成一个水深火热,宫女不受主子待见的恶魔形象。
她吃着御膳房新送来的甜瓜,心情愉快道:“随她们怎么说,我受够了。”
凝夏默然不语。
皇帝差内务府挑选好人后,前朝忙碌,他是大半月后差不多才知道这消息的。
那晚梁九功拿着绿头牌过来,“皇上,今夜您看,翻哪位主子的牌子?”
康熙手执着御笔,沉思片刻,道:“贵人的气应该消了。”
他在绿头牌上巡视几秒,伸手挑了一个。
梁九功道:“皇上您忙于政务,可能不知道,内务府的画扇,刚进长春宫没两天,就打道回府了,贵人这气……”
他拖了拖音,含混不清:“怕是还一直气着的。”
康熙:“……”
他几乎是有些惊奇的,“为什么还会生气?”
难道看曾经严肃持重的人对着你低三下四,对着你讨好卖乖,不开心吗?
梁九功:“这奴才哪知道……啊!”
“你和……”皇帝皱了皱眉头,一时想不起名字,只能随口问,“你跟她,没闹过矛盾?”
梁九功擦了擦头上的汗,“皇上您可别埋汰奴才了,这都多少年的老黄历,现在没那回事了!”
康熙只能遗憾的收回目光,放下御笔起身道:“走。”
时已至秋,蟋蟀虫鸣里。
康熙在夜色将近时来了长春宫,宫内亮着两三盏光,幽幽从窗柩边投下,将殿外的一块空地,映得格外温暖。仿佛连灯也在等着他来。
梁九功正要喊皇帝驾到时,康熙抬手制止。
“朕,”他顿了顿,“自己进去。”
苏漾这段日子,也没做其他事。在画扇姑姑回了内务府后,她重新开始管理内务,一一将账本拿出来核对,不过这满目的数字,看得她仿佛又回到了曾经的死命工作里,无端让人生气。
她猛地一拍桌子,“今日就看到这里。本主乏了,去休息。”
桌子上,摆着翻开了许多页的账本。
如今后位空悬,她也不需要再去坤宁宫早起请安,不过这雷打不动的去慈宁宫陪着太皇太后说说话,还是一如既往。
无聊时去看看宜嫔,荣嫔。
此后就是在宫中处理这些杂事。
她没注意到皇帝已经在跟前来了,拍了桌子后见账本内容还有那么多,又坐下来点着灯核查。
凝夏张口欲言,被皇帝一个眼神给咽下去。
她轻轻放下烛灯,留下两个人的独处时间。
今日从下午开始看,已经看了许久,肩颈发酸,苏漾寻思着明天去慈宁宫的时候,能不能把那放大镜接过来,好用来在晚上,不费眼睛的看。
“我肩膀有点酸,凝夏,你帮我揉揉。”
空气寂静,烛台被轻轻放在桌子上。
很快,一双手在她肩膀上,轻轻的按揉着。
凝夏平日也给她做过按摩,力度合适,苏漾未察觉有异,依然仔细的盯着入库账本,看得眼睛疼了,口中饥渴:“一杯茶。”
肩上一松,另一只手随手端了杯茶,在她唇边,苏漾下意识张嘴喝了两口,目光从账本上移到眼前嘴边的这玉杯子。
杯子,是她的。
这手……这手好像不是凝夏的手。
眼珠子往上一瞧,康熙那放大的五官,骤然出现在苏漾视野里,惊得她身子微微一后仰,直接就羊入虎口,送入了皇帝怀抱里。
属于男性的荷尔蒙,围绕着她周身。
康熙微敛着眉梢:“不喝了?”
这喝得下去才见了鬼了。
“皇上亲手喂水,诚惶诚恐。妾身可不敢。”
苏漾坐直身体,将账本一合,语调十分平静:“皇上今日怎的有时间来长春宫了,可是又给妾身想好了谁过来?”
康熙轻叹一声,收回手,放下水杯。
他掀袍一坐,坐在了苏漾对面,少顷道:“以为你会开心的。”
“可开心了。看见从前的姑姑来伺候,真是太太太开心了,皇上既然那么想让妾身开心,不如……不如让贵妃娘娘身边的宫女多鱼,来妾身这?”
终于把这句话说出口了。
苏漾心中一阵畅快。
凭什么她谈个恋爱,就得受着委屈,什么也只能忍,没道理,哪怕是皇帝。
她就要依着特权,干一点想干的事,说一些想说的话。
“若是皇上觉得为难,妾身也是敢当着她的面讨要人的。”
“好。”
“什么?”
康熙揉了揉太阳穴,道:“朕说好。”
“……”
苏漾心中准备的腹稿,一大箩筐都没了用武之地。
就,就这么轻松的么?
那她之前还纠结个什么劲儿?
“还有什么,这次一并说了。”康熙给她倒了一杯水过去,“气大伤身,有什么事,都可以告诉朕。”
苏漾对于他而言,不仅仅是喜欢的人。
她的另一重身份,始终在皇帝这,有一个坎。
一个捉摸不透,问也不敢问的坎。
苏漾恨恨道:“让画扇姑姑来长春宫,是皇帝你的主意吧?”
“这你可就冤枉了,朕只是吩咐,让梁九功去挑一个得用的人手过去,让你松松手。”
说到底,这里确实是他的锅。
皇帝如果事先问了苏漾,她想要的人估计早就在长春宫内了,而不会发生像这种情况。
比大发雷霆还要严重。
他没想过,让苏漾生气。
巫蛊娃娃一事,杀鸡儆猴。
凝冬非死不可。
他知道姐姐对身边的人向来宽和,好友人死在眼前,和见别人死在眼前,伤害不可同日而语。
只能将影响降低到最大限度。
不过是承乾宫的一个宫女罢了。
她若是想要,就给。
“近日朕忙于前朝,未来看你。”康熙低声说,“苏漾,禁足已经解了,你也不去看看朕。”
苏漾淡淡道:“皇上日理万机,妾身可不敢多过打扰,免得耽误正事。”
“皇上若想有人去看你,荣嫔、宜嫔,都可以。妾身相信,他们一定不会拒绝的。”
她今日阴阳怪气,康熙也不生恼。
晚上云雨过后,拥在怀中时,皇帝轻轻的吻着她湿润鬓发,又忍不住在她耳边说:“要个孩子吧。”
苏漾裸着身藏在被褥里,被他一团拥着。
她闭着眼睛,雪白的脸胭脂透色,呼吸微乱。
康熙喑哑嗓音,喷出的气息犹如上好的催眠药,催得原本累极的苏漾昏昏欲睡。
她睁眼,眼尾发红蔓延至眼睑处,映得眸子氤氲着雾蒙蒙的水汽。
略失了焦距的淡褐色瞳孔,显得迷离而妩媚。
她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听懂皇帝在说了什么后,答应的话在口中犹豫,在脑海里交织片刻后,还是换了从前的那一番说辞。
拒绝了。
“朕心悦你。”
康熙声音显得低沉而落寞,“朕想给你更好的。”
若是有了孩子,她能更快的,晋升位分,朝臣也不会大力去反对,皇玛嬷那里也能说得过去。
没有孩子就会慢了许多。
尽管,尽管这孩子,也只是一个他隐秘而不可宣泄的一个理由。
他想要一个姐姐和他的孩子。
性格像他,外貌像苏漾。
一定是一个,聪明机敏,可爱乖巧的小孩。
出于一些原因,康熙无法将她与自己后妃放在同一个位置上。
孩子一事,本是他想要,如果有,就能留下。
可他不愿意勉强苏漾,他想让她心甘情愿的,为他生一个小孩。
或许心甘情愿了,也意味着将来东窗事发的那一天,关系能更缓和些。
他怀中的苏漾可不知道这皇帝脑袋瓜子,是怎么在想把她牢牢给拴在自己身边,哪也不准去。
她打了个呵欠,似有若无的夸了一番:
“技术有所进步,再接再厉。”
康熙失笑,又紧紧拥着她,下半夜才总算是闭上了眼睛。
第二日起身时,皇帝早就去上了早朝,昨夜操劳过度,苏漾快午膳时才算醒。
凝夏给她准备了一身高领旗袍,又迟疑着,要不要将那痕迹给化了,至少不要那么明显。
苏漾在她欲言又止的目光里,走到镜子前。
她还没梳头发,就看见自己脖子前,锁骨的地方,有了点淡淡淤青,也不知到底用了多大力气,还有这脖子,脖子上那牙印简直了。
难怪这凝夏一来,就各种惨不忍睹的瞥开头不敢看。
“昨夜叫了三次水。”
“主子,今日……可要用避子汤?”
苏漾转了转眼珠子,道:“我葵水刚过,应该是安全期,问题不大?”
她一想那避子汤,黑乎乎的药就想摇脑袋。
是药三分毒。
尽管徐忠再三保证说不会有问题,苏漾还是有些不太敢喝这些药。
只要没病没痛,能不喝就不喝。
更何况这生理期,按道理来说是比较安全,如果……
如果真那么巧,苏漾瞥了眼已经端上来的避子汤药,淡淡道:“端下去,今日不喝。”
如果真是那么巧,那也是她命里该有的。
只此一次。
凝夏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差点喜极而泣:“主子,您可算想通了!”
苏漾白了她一眼,道:“这和想通不想通有问题么?”
“对了,明日我们去接多鱼。”
凝夏惊讶:“主子,您和皇上说了?”
“当然。这机会好,佟贵妃这次也不可能不放人。”
佟贵妃再怎么狠,这次平白差点冤枉了她,还因为别人告密到她那,导致她被禁于长春宫,就小小的要个人而已。
若是不给,显得不够大方。
虽然这交易,是挺让人不齿的。不过能达到目的就行。
她之前去看过多鱼一次,感觉她状态非常不好。
没了凝冬,她还有多鱼。
苏漾扶了扶腰身,揉了揉。
走路都带着飘,这档子事,说好不好说不好也好。
“待会去御花园散散心。”
凝夏眼疾手快扶了她一下,不然苏漾得一屁股坐椅子上。
*
御花园内,百花争艳。
富贵牡丹,西府海棠,在御花园内尽数施展芳香魅力。
苏漾从长春宫过来,也花了小半个时辰,一路红墙绿瓦,好不清净,走过一些路时,宫女排着长长队伍,从西三所出来,在她面前停留片刻行了礼后离开。
苏漾回头一看。
她感觉这么久,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一样。
“凝夏……咱们好像忘了什么事。”
凝夏皱着眉梢,仔细想了想,露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说:“主子,上次您说您在这里,看见了熟人。”
具体是谁,她没告诉凝夏。
经凝夏这么一提醒,苏漾想了起来,她确实跟凝夏说过这个,但当时只是随口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