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漾问她:“难道你不伤心吗?”
朝夕相处的姐妹,突然有一天做错了事,没了命,不难过?
凝夏轻叹道:“主子,这是她的命。”
“如果凝夏有一日,也犯了错,犯了很严重的错,希望主子,不要留情。这也是凝夏的命。”
苏漾沉默不语,泡了一会儿脚后翻身上床。
*
夜里慈宁宫。
太皇太后坐在椅子上,捻动佛珠,一页页的翻看经书。
苏麻喇姑在边上,用扇子轻轻给她扇风。
这夜来燥热,太皇太后没有每天用冰散热,于是苏麻喇姑就主动替代冰块,动手自给自足。
“今日乾清宫内,死了两个人。”
太皇太后捻动佛珠的手一停,无奈道:“苏麻,你还是没忍住。”
苏麻喇姑讪讪一笑:“这不是关乎孝昭皇后的事情么,奴才就多关心了两句。”
“奴才听说呀,这人和贵妃有仇,有怨恨,挑了苏贵人身边的人下手。”那等污秽之事,被她一笔带过,“这东西,也是那宫女带进去放的。”
“贵妃娘娘看着和和气气的一人,想不到当初也有如此铁血手腕。”
苏麻喇姑唏嘘,“看不出来。”
太皇太后反而笑起来,“苏麻还是这么小女儿心思,好心肠,这人,人哪,人心隔肚皮,你又不是人家肚子里的蛔虫,长得好看,未必就心慈手软了。”
“你看那苏贵人,平时可可爱爱,会逗哀家笑。以为是个心机深沉的,结果一如表面上,表里如一。”
苏漾也没想到,竟然能在太皇太后这里,得到如此评价。
苏麻喇姑道:“格格说得对。”
“不过这皇帝……可还有后续?”
“此时基本就这么结束了。”苏麻认真想了想,“杖毙宫女,死了唆使她的人,也算圆满,可惜这次了苏贵人,担惊受怕整整两日,说来也真是。每次天降一口大锅,然后因为幕后主使人的各种细节误差,全面推翻。”
太皇太后重新闭上眼,指腹间转动佛珠,悠悠道:“结束了,到底结束没结束,都由皇帝一口说。”
她留下这句奥秘无穷的话后,不在开口。
*
坤宁宫。
这是皇帝在孝昭皇后死后,第四次来坤宁宫。
夜晚没有灯火,一片凄清冷静。
在坤宁宫的旁边,摆了一个小佛堂。
有仁孝皇后的牌位,也有孝昭皇后的牌位。
姜黄也在这。
姜黄伺候孝昭一辈子。孝昭二十岁。
入宫已经许多年了,她一路跟着过来,原以为从此能安安心心的,看着孝昭掌摄六宫,留下孩子,结果这次意外,人去楼空。
宫中的其他小宫女,也再重新由内务府拨冗。
只有她和另外一个,与孝昭皇后感情极深的宫女,留下来为孝昭皇后打扫屋子。
一如孝昭皇后死前。
康熙来时,姜黄还在门庭下,洗刷着台阶。
她背弓着,认认真真的清理打扫,从前由低等宫女做的差事,这段日子都有她亲自,一丝不苟的做完。
她没注意到皇帝的到来。
认认真真擦拭时,心里还在想,孝昭皇后晚上会下台阶在殿外赏月,一定要擦得干干净净的。
今夜也有月色。银白月色由天际扑洒在坤宁宫的上方。
坤宁宫极大,偏殿都是八/九座。
恍若人间仙境。
康熙一进来,站在姜黄的身侧边上,沉默的注视了她一会儿,姜黄才陡然抬起头,一脸喜色:
“皇上,您来了!”
“娘娘已经等您很久了,快,随着奴才进来。”
皇帝沉声道:“姜黄,孝昭皇后已经去了!”
姜黄激动的情绪慢慢冷静下来,她再次弯下腰,擦拭着台阶上的水迹。
“皇上不是来看皇后娘娘的吗?真可惜,皇后娘娘出坤宁宫赏月去了。”
姜黄轻轻说,“皇上去找她的时候,千万注意脚步,不要惊走了月亮。”
康熙贵为皇帝,陪这皇后身边的宫女疯一次也就够给皇后面子了。
他淡淡道:“这次朕不是来找皇后的,朕这次,来找你。”
姜黄手一顿,冷冰冰的抹布在她手心里,被捏成一团。
她低声说:“姜黄有什么好被皇上注意的呢?”
康熙莫名笑了一笑,道:“未寒跟你什么关系?”
姜黄不言不语的擦着台阶。
“朕知道你是皇后身边的姑姑,从府上跟着一起进宫,她对你极为尊重,朕对你也很尊重。”
“朕希望你,能老老实实的待在坤宁宫,若是坤宁宫待不下去,还请姑姑自行出宫。”
“未寒一事,朕早已查清。”
“贵妃当时清理身边宫人时,阴差阳错被你救下,侥幸活了下来。”
“这次,未寒却没能再次侥幸,在朕的手底下活着,送进慎刑司后,在酷刑下,主动招了。后进乾清宫与凝冬当面对峙时,咬舌自尽了。”
姜黄身体微颤。
康熙不为所动,道:
“他以下犯上,哄骗长春宫的宫女凝冬,假以她人之手,将孝昭皇后的生辰八字放入巫蛊娃娃里,然后再以凝冬之手,放入长春宫苏贵人首饰盒中。”
“这次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宫女主动揭发,将他绳之以法。”
“若是这次没有揭发,未寒在等什么时机,再将此事曝光?”
“等凝冬满岁出宫,那还太远了。”
皇帝语气森冷:“他等的是,苏贵人在朕这,更得朕心后,曝光私藏巫蛊娃娃诅咒,让朕在不得不严惩得情况下,处死苏贵人,再牵连佟贵妃。”
“好一个一箭双雕。既打压了一个势头正猛的贵人,再拉佟贵妃下水。”
“这大概就是,未寒的想法吧。”
“很不错,”皇帝点评道,“心思缜密,隐忍不发,疏而不漏。”
“没牵扯到你,是朕自己查出来的。之所以叫阴差阳错,或许你本人知道,或者也不知道。”
康熙微微笑了起来,眸光冷凝而漠然。
“索性最后还算完美解决。朕看在先皇后的面上,饶你一次。孝昭去世,你想殉主,被苏贵人以手格挡导致手骨骨折断裂,才让你免于一死。即日起,你以自请以庶人之身出宫,终生不得入巩华城,也不得烧纸慰藉孝昭,可有异议。”
这比杀了姜黄还要痛苦百倍。
姜黄与孝昭,感情极深,在深宫扶持着走到后位,诸多不容易不可言表。
良久后,姜黄流着泪,惨白着脸,沙哑道:“无异议。”
作者有话要说:55555
晚安嘤嘤嘤
第79章
谁也不知道, 那晚深夜皇帝去了坤宁宫,或许只是为了维持孝昭皇后去世后,旧人仅有的一丝体面。
第二日先皇后孝昭身边的老人, 自请庶人出宫,无人质疑。
她去一一见了皇后旧日的仆人, 听着对方艳羡的语气和寄托的那一份哀思。
“姜黄姑姑, 出宫了,也记得给奴才为皇后上一炷香, 烧一烧纸。”
“姜黄姑姑, 羡慕你。”
“姜黄姑姑,宫外肯定很多好吃的好玩的, 替奴才也多多享受一下。”
姜黄辞别他们后, 拎着包袱出了宫。
紫禁城宫外, 中午时分。
一身焦灰色衣裳的姜黄,深深的朝着紫禁城方向鞠了一躬,随后离开。
她阴差阳错救下的未寒,终于在有一天反噬到她自己身上。
孝昭皇后去世后, 姜黄有过对苏漾的怨怼。
她有时候在想, 如果苏贵人没那么多事就好了,没那么多事需要皇后来处理, 也许皇后在她的劝导下,可以放松一些,多休息一点时间,调养身子。
可没有。
一次, 两次。
堆叠起的宫务,无所不在的挤压着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她的皇后娘娘。
哪怕当日殉主没成功, 被苏漾伸手救下,后来回到坤宁宫后,这一遭也在她心中放不下去。
有日晚上,她坐在坤宁宫的台阶下看月亮。
喃喃道:要是,贵人也去送一程娘娘就好了。
这个送,无以言喻。
也许被好从门口经过的小太监未寒听了去。
未寒在被她救下后,时不时的会悄悄来坤宁宫看望姜黄,哪怕远远的看一眼,无关情爱
。
可以说未寒因解读错误,而对苏漾升起恨心,从前佟贵妃的所作所为,对佟贵妃与苏漾的怨恨,终于让这个眉眼清秀的未寒,伸出了阴谋的利爪。
皇后的生辰八字,向来隐秘,只有最亲近的人才知道。
皇帝是其中一个,然后钦天监那是一个,与皇后有紧密关系的,也算一个。
这七七八八的人,伸手不足十个。
原本谁也没想到,竟也和孝昭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姜黄姑姑,也有那么一丝联系。
长春宫的苏贵人,被禁足后,第一次尝到了冷板凳的味道。
禁足比之前大咧咧的凶嬷嬷,态度和善些。
一个是对待即将被证据确凿认定的罪人,一个只是管教不严被禁足。
除了不能出长春宫,苏漾吃食与平日无异。
在禁足的第一天,长春宫里迎来了一位客人。
——宜嫔。
颇让苏漾感到意外。
她以为会是荣嫔。
宜嫔来喝了热茶,与她手谈一局。
五子棋她是第一次下,手段温和的输了两局后,开始转败为胜。
宜嫔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她今日一身身深兰色织锦旗袍,头上绾着朝阳挂凤珠钗,耳缀着八宝环珠,脖颈纤细优雅,低头沉思时,显得清雅脱俗,姿容秀丽。
苏漾也低头看向棋盘。
这是宜嫔自带的棋,比从前皇帝送她的稍稍简陋了些,但也能说得出一句不错。
五子棋中,已有两对三个,黑白棋子对堵。
另外一个,若是宜嫔轻易的下了手,这一盘,再次被苏漾赢了去。
她眉梢蹙起,手中执着白棋,左思右想没找到好地方,下哪都是苏漾赢了,因此直接把棋盘一掀,轻快道:“本主不下了!”
这模样,好似当初苏漾对荣嫔耍赖。
那亲密之意溢于体表。
苏漾笑意加深:“宜嫔娘娘真会耍赖,那不下,就不下了。”
“妾身也不下了,凝夏,把这棋盘收拾好,临近午时,你去御膳房问问,膳食可有做好?”
她起身,和宜嫔郭络罗氏一前一后走出主殿。
宜嫔转身往主殿一瞧,轻叹道:“这长春宫,感觉要比翊坤宫大一些,今个在妹妹这,感觉身心都舒畅了两分。”
翊坤宫内,此前的宜嫔和敬嫔住在偏殿,正殿是妃位娘娘所住,现在还空着。
宜嫔以为将来住正殿,会先是敬嫔,可敬嫔犯下大错,现居冷宫不得出,正殿就空了下来。
苏漾昨日悲伤春秋的心情已尽数收敛,她回头也望着长春宫主殿。
宫宇深深,长春宫正殿上空,停了一只鸟雀,憨态可掬的,正低着头啄羽毛梳理,随后不久伸展翅膀,伸了伸腿,翱翔天际。
苏漾一笑,道:“姐姐真会说笑。”
“怪不得皇上总夸娘娘是个妙人,也能将这禁足,说的清新脱俗。”
宜嫔失笑,也不追问到底皇帝有没有对苏贵人说过,她绕过一个走廊,看向偏殿的一个池塘里,边上还放着鱼儿的吃食。
伸手抓了一捧,然后往外一洒。
三三两两的小鱼儿,围绕在一起,张大嘴巴嗷嗷的吃。
“端阳过得真是快乐,总算将宫中的阴霾一扫而空。”
她在旁边放的水盆里净了净手,之后轻轻将水珠弹过去,“贵人尽可开开心心些。”
“洗刷冤屈,没背黑锅,当然要开开心心的。”
苏漾不落人口舌,轻轻一笑,“宜嫔娘娘好怪的话,妾身难道脸上左边摆着难过,右边摆着伤心么。”
“要是这次莫名其妙的栽了,可得委屈死妾身。”
宜嫔看了她一眼,无奈道:“你真是,姐姐也是好心罢了,想你宫中少了一位主事宫女,或许处处见拙,在想,要不要拨一个姐姐身边,得力的手下,让妹妹先收着。”
“姐姐怕是忘了妹妹出身。”
“一个宫女而已,不至于没了宫中内务就无人处理。”
苏漾上来,靠着栏杆,望着已经散开的红鲤鱼,低声说:“谢谢姐姐好意,妾身心领了。”
宜嫔轻抚着冰冷的栏杆,顺滑流畅的纹路,让她温柔的眼眸微微眯着,像是喟叹道:“妹妹若出了禁足后,不如来常来姐姐那里玩一玩,姐姐除了有棋盘,还有美酒招待。”
苏漾一听那美酒,心想前几次的窘迫,直接爽快摆手:“美酒就算了,若有时间,会去叨扰姐姐。”
宜嫔所抛出来的结盟橄榄枝,被苏漾有意无意的给推了回去。
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这个有时间,也可以天天没时间。
这个没时间,也可以有时间,留了后路两人彼此心知肚明。
苏漾与她对视一笑,其中意味皆在这笑容里化解。
宜嫔用了午膳后出了长春宫,身边的大宫女彩玉低声道:“贵人的意思是,这盟结还是……”
宜嫔淡淡道:“原以为出了这事,会她让心神有所松动,没想到。”
“还是这么的——滑不溜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