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台——沉筱之
时间:2021-09-22 08:35:41

  曲茂闹这一场就是为了山雨四景图,齐文柏愿意插手,他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姑且等上几日,看看这州尹能否将画寻回。
  有了官府做主,看热闹的便散了,尹弛尹婉虽和谢容与同路,岂敢与他同乘,先一步告辞。齐州尹一路将谢容与送到街口,这才躬身道:“听说殿下来了诗画会,下官本打算过来作赔,没想到撞上窃贼窃画,还请殿下放心,那画下官一定帮曲校尉寻回。”
  谢容与颔首:“辛苦齐大人。”
  曲茂累得很,跟着道一声“辛苦”,连搬去归宁庄这茬儿都忘了提,打着呵欠便要上马车,谢容与看他一眼,唤了声:“停岚。”
  曲茂回过头来。
  谢容与立在夜色里,神情淡淡的,“那几幅覆画,能否借我一看?”
  曲茂想也不想,“行啊。”随即跟尤绍招招手,“把画给他们。”
  谢容与没想到借画这么顺利,有点意外,但他没表露什么,让祁铭去拿画,祁铭接过画,“多谢曲校尉,虞侯赏几日,定然完璧归还。”
  曲茂“哎”一声,跟谢容与说:“没事儿,这画你要喜欢,送给你也成啊。”再说那底画能不能找回来还两说呢,他困意上头,连打呵欠,就着尤绍的手上马车,一边嘀咕道,“陵川名气大的除了字画还有什么?根雕?行吧,曲爷爷改明儿瞧瞧根雕去吧……”
  曲茂一走,谢容与也带着青唯打道回府。
  齐文柏连声恭请,和宋长吏让去一旁,直到玄鹰卫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街巷,齐文柏又在凉风里立了一会儿,才上了自己的马车,与车夫道:“快!”
  子时过半,留章街一带虽热闹,越往西走越冷清。州衙就在城西,马车在衙门口停驻,齐文柏一刻不停地下了车,带着宋长吏直往内衙走,绕过东院,来到一间点着灯的值房前,齐文柏停下步子,叩了叩门,唤了声:“岳小将军?”
  不待里头的人应,他把屋门推开,不大不小的值房中搁放着一张竹榻,那窃贼一身夜行衣未褪,以手为枕靠在榻上,正对着牛皮水囊醉饮,而他手边随意摊放着的,不是那副山雨四景图的底画又是什么。
  齐文柏当即急道:“岳小将军,您真是……您没事窃这副画做什么?”
  曲茂倒也罢了,这四景图明摆着是小昭王想要。
  岳鱼七不以为意,“私事,你们别管。”
  “这……”齐文柏与宋长吏面面相觑,“究竟什么私事,要拼着得罪小昭王啊?”
  岳鱼七听得“小昭王”三个字,蓦地翻身坐起,手臂搭在膝头,漫不经心地说:“约莫二十年前吧,我在辰阳的山里养了一只鸟儿。这鸟儿不听话,野得很,我这个人吧,一向没什么耐心,唯独对这鸟儿,我一点一点教养,半辈子的好脾气全给她了。”
  “可是有一天,我不得已,跟她分开了。”岳鱼七坐在背光处,连语气都浸在暗色里,他笑了一声,“等我再见到她,小青鸟已经长大了,她飞离了辰阳山间的竹林,歇在了富贵人家的檐头上,居然没问过我的意思。你们说,小青鸟和裹了金的檐头哪个更珍稀?”
  齐文柏与宋长吏不知他想听什么,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所幸岳鱼七也并不等他们回答,自行说道:“自然是青鸟。勋阀权贵代代有,皇帝老儿也朝朝更迭,可一只野逸自在的青鸟,百世难求。所以不管他是什么人,想要得我这只青鸟,过了我这一关再说。”
  他说完,再度往竹榻上一躺,双手为枕,懒洋洋地道,“不就是找幅画么?有人想做我的外甥女婿,我自然得试试他的本事。”
 
 
第137章 
  ……
  “过来!躲什么躲?”
  山林里传来一声痛斥。
  “泅痛快了?怎么不多泅几里,直接泅到海里去?”
  时近正午,日色灿亮,岳鱼七逆光立在一片茂林前,盯着眼前尚不及自己腰身的小姑娘,她光着脚,身上的布裳刚晒干,皱巴巴的,矮岩下的草堆应该是她昨晚栖身的地方,不远处的火堆显然刚被她扑灭,因她手里还拿着一条烤得焦糊的鱼,他老远就闻着味儿了。
  “找了你一晚上,你倒是逍遥,幕天席地睡了个饱觉,天亮了还知道给自己开小灶。你胆子挺大啊,是不是打算在这修个土寨子,甭管野兔子野狼,都得管你叫山大王?”
  青唯沉溺在梦中,清楚地记得这是她七岁那年,跟鱼比凫水,大半日游走二十多里,迷了路,只好在深山里睡了一夜。
  奇怪她明明知道这是梦,就是醒不过来,瑟瑟缩缩地立在岳鱼七跟前,不敢看他。她的鞋早不知道落哪儿去了,早上去小溪捉鱼,又把火石弄丢了,还好昨晚的火堆没灭,足够她把鱼串起来烤熟,不知怎么烤焦了,仍是香的。她饿极了,昨天几乎一天没吃东西,眼下听岳鱼七一顿训完,没回话,小心翼翼地拿起烤鱼吃了一口。
  岳鱼七简直气笑了,转身就走。
  青唯知道是自己错了,连忙跟上去,小声辩解,“我想学你那套上天入海的本事,你不肯教,我还不能自己悟么?”
  “阿爹都说了,只要我肯把《论语》《孟子》背下来,就可以跟着阿舅学功夫。阿娘也应了,阿舅却不教。”
  “阿舅这样小气!”
  岳鱼七蓦地回过身来,气势如风,直将温小野吓退半步。
  他冷笑道:“你要自己悟?你当练功夫是传奇本子上的修仙,吸日月之精华大周天小周天运转个百八回就功德圆满了,那可是淬骨流血的苦差事。”
  “小野不怕吃苦!”温小野立刻道。
  岳鱼七的目光落在她的双足上,裤脚刚刚挽起,腿上尽是泥点子。
  “上来。”他道。
  还不待温小野反应,下一刻后襟被拎起,她就到了阿舅背上。
  -
  “想做我的徒弟,不是不行。”
  翌日,岳鱼七把温小野领到小河边,淡淡道。
  他足边搁着一只木桶,桶里有十条鱼,“看到河对岸那株白杨了吗?你跟这十条鱼比凫水,游到对岸,摘下一片白杨叶,你如果比这十条鱼先回来,我就收你为徒。听明白了吗?”
  温小野点点头。
  “那么就——”
  岳鱼七拎起木桶,就要往河里倒,然而正是这时,温小野也动了,她从怀里摸出早就备好的米团,尽数洒进河里,随后一个扎猛入了水,飞野似地游到对岸,将叶片叼在嘴里,等她游回来,鱼儿刚在原处抢完食。
  她将叶片递给岳鱼七,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志得意满,“我赢了。”
  岳鱼七不言不语地注视着她,蓦地笑了。
  他负手立在一片碧水青山中,淡声道:“跪下拜师吧。”
  “阿舅愿意教我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不教你?”
  她以为学武就是花拳绣腿地比划一番,半点功底都不要?若不是他指点她,她小小年纪,这一身野天野地吃不了半点亏的本事哪里来的?
  温小野依言跪地,像模像样地行了个敬师礼。
  岳鱼七道:“你既然入了我的师门,有几句话我说在前头。学武一道,跟习文弄画没什么两样,看着有趣,过程多枯燥,切忌功底不扎实。你昨日提起要跟我学武,提到一个‘悟’字,这个悟没有错。等你功夫底子打牢了,想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就是得靠悟,悟不拘泥于一格,譬如你适才以鱼食惑鱼,先行取得杨叶,这也是功夫的一种。迂回百转,方便为上,这就是我岳鱼七的武道。”
  温小野认真地点点头:“记住了。”
  岳鱼七看着她:“还有,你眼下拜我为师,今后便不再叫我阿舅,改叫师父吧。”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你是我师门第一个弟子,极可能也是最后一个,以后行事的规矩,姑且按照我的习惯来,你听好了——”
  “被人欺负了不能欺负回去的,为师打断你的狗腿。”
  “被人占了便宜却不能占回去的,为师打断你的狗腿。”
  “被人骗了而不自知,辱了而不怒,反倒顾影自怜伤春悲秋,为师非但要打断你的狗腿,还要掀开你的天灵盖看看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记好了吗?”
  温小野点头,“记好了。”
  “再有……”岳鱼七盯着温小野,半晌道,“以后凡大事,尤其是终生大事,必来问过为师的意思,让为师为你把好关,否则……”
  不待岳鱼七说完,温小野仰起头,十分不解,“师父,什么样的事才算终生大事呢?”
  ……
  -
  “跪下!”
  记忆中的青山绿水骤然褪去,倏忽间,青唯来到辰阳山林间的竹舍。这是师父的故居,她十四岁那年离开后,再也没有回来过。她眼下已经长大了,但师父还是记忆中的样子,他的身躯挺拔修长,背对着她立着,手上握着一把竹笛,声音格外冷厉,“长大了胆子也练肥了是不是?竟然背着你父亲母亲,背着为师私定终生,还不跪下?!”
  青唯听到这一声呵斥,双膝蓦地落地。
  她想解释的,她跟他就是假成亲,一开始谁都没当真,后来不知怎么,就成了眼下这般,她低垂着眸,心中也觉得内疚,本想好好跟岳鱼七认错,可话到了嘴边,不知怎么变成一句,“我……我就是想跟他在一起。”
  岳鱼七道:“你想跟他在一起,他也想与你一起么?哪怕他想,你二人眼下两情相悦,你能保证他日后能真正娶你么?你们身份天差地别,今后你随他去王府做王妃,还是他离开上京跟你做一对平凡夫妻?”
  “他出生谢氏名门,自幼封王,由先帝亲自教养长大,极尊极贵,他在京中还有家人,他甘心舍下这一切同你归于江野共度此生吗?”
  岳鱼七顿了顿,“温小野,你喜欢他,他也这么喜欢你吗?”
  青唯一听这问,脑子嗡一声乱了。
  喜欢他?谁说她就喜欢他了,她不也正在考虑呢么?
  然而不待青唯思量下去,岳鱼七道:“拜师那天,为师告诫过你什么?”
  青唯支吾着:“……光吃亏不能占便宜,师父要打断我的狗腿。”
  “还有呢?”
  “骗了不自知,辱了不生气,反倒自怜自艾,师父要打断我的狗腿。”
  “还有呢?”
  青唯停了停,“凡……凡大事,尤其是终生大事,要问过师父的意思,否则……”
  “否则什么?”
  否则什么青唯忘了,师父当年好像也没说,她顺势往下猜,“否则师父要打断我的狗腿?”
  岳鱼七冷笑一声,“为师是傻子,打断你的狗腿岂不便宜了那人?为师非但要打断你的狗腿,还要送那人去见阎王,管他天王老子,谁拦都不好使!”
  ……
  “阎王”二字一出,青唯惊出一身冷汗,她陡然睁开眼,迎面对上一双清浅的眸子,才惊觉方才原来在梦中。
  谢容与温声道:“醒了?”
  他其实也刚起不久,洗漱完穿好外衫,刚俯下身来看她,就见她长睫微颤,倏忽睁了眼。
  青唯四下看了看,还好,她尚在归宁庄的厢房中,晨间日色鲜亮,师父还没有找上门来。
  她尚未完全转醒,看了谢容与一会儿,忽然心有余悸地道:“我跟你说桩事。”
  “要是我师父找上门来……你就跑吧。”
  她这双狗腿断就断了,左右朝天摔断腿,养了月余不也好了么,师父刀子嘴豆腐心,对她这个逆徒想必不会下狠手。
  谢容与愣了一下,不由失笑,“你师父如果来了,不该是我跟他求娶你吗?”
  他们昨夜回得很晚,眼下已快辰时了,谢容与将青唯拉起身,见薄衾从她肩头滑落,为她罩上外衫,亲自端了清茶与木盆来让她洗漱。
  青唯的目色犹自茫然,她闹不清自己是怎么了。
  不知为何,昨晚那个她怎么也追不上的窃贼总让她想起师父,她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江湖之大多的是功夫比她厉害的,不能单凭追不上就妄自揣度那人的身份,再说如果真是师父,师父怎么可能不来见她。
  青唯神色复杂地看着谢容与,“你如果跟师父求娶我,我师父问话很刁钻,你答得上来吗?”
  谢容与为她系披风,唇边的笑容很淡,语气不疾也不徐:“那小野姑娘能不能跟我漏个底,岳前辈都会问我什么刁钻的问题?”
 
 
第138章 
  青唯很认真地点点头。
  她把梦里岳鱼七的质问一一拎出来想了一遍——
  “你能保证他日后真正娶你么?”
  这个官人早就说过了,她就是他的王妃。
  “他自幼封王,在京中还有家人,他甘心舍下这一切同你归于江野共度此生吗?”
  这一问有点强人所难了,难道跟他在一起,就一定要让他舍下家人?她问不出口。
  “温小野,你喜欢他,他也这么喜欢你吗?”
  青唯抿了抿唇,就这个吧。
  她看向谢容与,“你……是不是喜欢我?”
  谢容与刚把屋门推开,晨间的风一下子灌进来,他在风中顿住步子,回过头来,几乎是觉得好笑,“温小野,我以为你应该知道?”
  她知道吗?懵懵懂懂间,她好像是知道的。因为他从很久之前开始,就对她很好了。
  那是一种独一无二的好,无可比拟的放肆宠溺,与十足的安宁,以至于她每每和他一起,总是不由自主地信赖。
  然而这一问一出,她心上某个地方像是被开了闸,那份被她小心存放不曾触碰的好奇如泉水般汩汩涌出,她忍不住又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我的?第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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