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小野就是温小野,太直白了,一点也不会拐弯抹角。
谢容与看着她,“这也是你师父要问的刁钻问题?”
青唯抿唇不语。
谢容与笑了笑,“不是第一眼。不过很快,你嫁过来不久后吧。”
青唯愣了一下,“这也太快了。”
其实眼下回想起来,确实有些快了。大概是从第一眼起就觉得她很特别,那个山间孤零零的青影在他心间烙下的印象太深,就跟命中注定似的,后来再相见,自然而然就动了心,更何况姻缘使然。
他们尚未用早膳,正走在通往外院的回廊上,谢容与仔细想了想,温言道,“因为小野姑娘就是这样讨人喜欢,跟你认真相处几天,都会很喜欢你。”
青唯望着他:“真的?”
谢容与长睫微压,垂眼看她,冷清的眸光里染着日色,“怎么,我的小野姑娘不相信自己有这样的魅力?”
他倾身过来,抬手轻轻勾起她的下颌,微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蛊惑,“那我证明给你看。”
倏忽间,唇上被一片柔软倾压,伴着一丝带着侵略意味的韵致,碾磨间辗转深入。
她被他圈着,倚在回廊的长柱上,觉得有长风袭来鼓动衣衫。
可她耳边除了她的心跳,他微喘的呼吸,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像蝴蝶停歇在花蕊,春阳当头静谧无声,鸟不叫了,风也很小心,只有鲜亮夺目的日光,与他的气息温度融在一起,化作无声潜入的雨,将万般滋味融汇相交。
青唯几乎能感受到他的情难自禁,直到回廊那边传来脚步声,他才慢慢放缓攻势,将春雨散成浅雾,小荷塘上蜻蜓点水几番,然后才稍离寸许,眼里带着沉醉的微醺,注视着她,“相信了吗?”
青唯的脑子一片空白,已经忘了他要让她相信什么,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谢容与笑了笑,重新牵了她的手往廊外走。德荣就等在回廊尽头,见主子与主子夫人过来,根本不敢抬头,他落后二位主子半步,目光几乎是黏在地上,“早膳在花厅,已经备好了,适才祁护卫来了,正在书斋等公子。”
漱石的画风与《山雨四景图》的无名氏很像,谢容与怀疑这二人是同一人,不过他于丹青钻研不深,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昨晚一回来,他便吩咐祁铭把漱石的画作与四景图的覆画拿给张远岫验看,祁铭一早就去办了,眼下想必刚到。
谢容与也不耽搁,与青唯匆匆用完早膳,到了书斋,祁铭便迎上来拜道,“早上属下把画作送去官邸,张大人看了一眼,也觉得漱石与无名氏像是同一个人。他的结论与虞侯一样,认为这二人的走笔技法十分相似,倘是同一人,五年之内精进至斯,必是天生的丹青大家无疑,故而张大人不敢确定,称是还需细验,请虞侯允他半日,半日后,他自会遣人来禀。”
贩卖洗襟台登台名额的人是曲不惟,玄鹰司苦于无直接证据,只能从中间人岑雪明入手查证。
岑雪明失踪前,唯一的异样就是买了几幅漱石的画作,漱石无疑是突破口。
倘若能证明漱石与无名氏是同一个人,那么非但说明漱石就在陵川,他近一月间还在顺安阁出现过,甚至出售了自己的画作,这样便大大缩减了玄鹰司的搜查范围。
毕竟找到漱石,寻到岑雪明就有望了。
双管齐下,谢容与这边请张远岫验画,那边自然要派人去顺安阁查无名氏。
只是顺安阁规矩严苛,他们是领略过的,如果直接跟顺安阁打听,那掌柜的非但不会说,还会提防他们,是故昨晚谢容与一回庄,便吩咐卫玦在玄鹰卫中挑一个生面孔,扮作富家公子去顺安阁卖画。至于画作,谢容与早在初初查到漱石时就备好了,是前朝月扉大师的名作,从中州流出,十分珍贵。
谢容与问:“齐州尹那边怎么说?”
祁铭道:“齐大人一大早派人来禀,称是已经调派人手去查窃画贼的身份了。只是这窃贼踪迹难觅,怕是得挨家挨户寻访,不能急于一时,他请虞侯允他些时日,他一定为曲校尉找到《山雨四景图》的底画。”
祁铭说着,顿了顿,“属下想着,左右虞侯想要这《山雨四景图》,只是为了验证无名氏是不是漱石,眼下底画丢了,覆画仍在,窃贼虽窃了画,并不妨碍虞侯办事,属下便没有催促齐大人。”
“我觉得这窃贼古怪得很。”这时,青唯道。
谢容与看她一眼,“怎么说?”
“他功夫极高,如果当真是冲着画来,凭他的本事,完全可以窃走所有画作,他为何不全拿走,偏偏只窃一副?我看他当时窃画全图方便,几乎是顺手勾到那副便拿那副,半点不带挑拣的,那他的目的是什么?兴之所至,还是世外高人一时起了玩心?可什么样的玩心,值得让他冒这么大风险,在这么多玄鹰卫与巡卫跟前窃画?”
谢容与听了青唯的话,目光深了些。
其实有句话谢容与一直没说,他知道那窃贼不是冲着画来的,他是冲着他来的,毕竟在昨晚那么多人当中,最想要这副《山雨四景图》的,正是他谢容与。这个窃贼真正的目标是他。
谢容与默然片刻道,“追查窃贼的事宜暂且交给州府,玄鹰司集中精力先查漱石。”
他几乎能确定,漱石、岑雪明、包括窃画贼,这三者之间是息息相关的,只要查清漱石,一切定然能水落石出。
不到正午,卫玦就领着一名玄鹰卫从顺安阁回来了。今日扮作富家公子去顺安阁卖画的玄鹰卫叫韦怀,年纪与祁铭一般大,刚刚及冠,个头却比祁铭矮半截,模样斯斯文文的,穿上襕衫,不知道的还当他是个文弱书生。
韦怀一见谢容与,与他禀道:“虞侯,属下今早领命去顺安阁卖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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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怀是中州人,说话也是中州口音,他到顺安阁时,时辰尚早,顺安阁也才刚开张。
昨晚曲茂在阁里闹了一场,郑掌柜唯恐影响生意,今早一开门,见是有贵客临门,喜出望外,连忙将韦怀往楼里迎,目光掠过他怀里抱着的画轴,殷切地道:“敢问贵客是买画还是卖画?”
韦怀似乎踌躇,好一阵才低声说:“卖画。”
他将手里的画轴在桌上摊开,郑掌柜看过去,一眼认出这幅画正是前朝月扉大师的《日暮涉溪过山舍》,十分珍贵,不过郑掌柜是何人,名画司空见惯,他含笑点点头,算是认可了这画,不动声色地等韦怀发话。韦怀道:“这、这是我家中藏画,听说贵阁每月有诗画会,童叟无欺,是以想拿过来估个价。”
郑掌柜道:“贵客说得不错,顺安阁收画卖画向来童叟无欺,绝不让买主卖主做折本买卖。贵客让在下估价,在下便给您一个实在价,月扉虽是前朝有名的画师,说是丹青大家还谈不上,名声也在水松之下,远不及东斋,不过这副《过山舍》倒是有名得很,足以拿到诗画会上卖了,这样,在下标五百两起,价高者得,所卖价钱四六分成,顺安阁四,阁下六。”
这个郑掌柜果真很识货,谢容与把画交给玄鹰司时,就说这副画作大概五百两起价。
韦怀听是五百两,似乎对价钱并无异议,他低垂着头,声音细若蚊呐,“价格好说,只是……只是这幅画作,是我从家中偷拿出来的,也就是来了陵川,我才敢偷偷拿出来卖,是以决不能让人知道卖画人的名讳,不知贵阁能否为我保密。”
“这个好说。”郑掌柜听他这么说,心中有了数,这样的败家公子他见得多了,“顺安阁一向注重保护私隐,诗画会上,莫要说是卖主与买主之间,即便买主与买主之间都不会相见,谁也不知道彼此买了什么画。且一桩买卖敲定后,当场结银子,只要出了顺安阁的大门,银货两讫,自此与顺安阁和卖主再无关系。”他说着,从柜阁里取出一张现成的契约,指着其中一条,“贵客请看,买家只要带着画出了顺安阁的大门,这笔买卖三方之间都算成了,顺安阁需得尽早跟卖主结银子,从此一帐三清,贵客不必有后顾之忧。”
韦怀看了契约,若有所思。
这么说,昨晚曲校尉想让顺安阁赔偿画作,郑掌柜之所以不情愿,不仅仅因为楼里规矩,还因为曲茂踏出楼阁的那一刻,顺安阁与无名氏之间买卖即成,之后无论发生什么,顺安阁都得付给无名氏三千两。
韦怀心中渐明,面上却显犹豫之色,“可是……我听说贵阁昨晚黄了一桩买卖,画师本该到手的三千两纹银,最后退还给买主了……”
“昨晚之事,在下不好透露太多。”郑掌柜听了这话,神色肃穆起来,到底关乎今后的生意,他还是解释了一句,“在下只能告诉您,顺安阁能有今日,全靠画师与卖主的信赖。买画人常有,稀世名品却不多见,顺安阁在留章街为何独占鳌头,不正是有像您这样的卖主愿意把画拿过来寄卖吗?实不相瞒,顺安阁卖家至上,无论是画作的价格,还是诗画会的拍卖,我们对于卖主,都是公开透明的。譬如贵客您这幅画,我们是要拿到诗画会寄卖的,那么诗画会当日,我们必会邀您前来。您不愿透露身份,这个好说,一来,您可以扮作画师,在后堂等候,诗画会一结束,即刻有伙计前来跟您结账;二来,您甚至可以扮成买主,顺安阁会单独为您分一间雅阁,您可以亲眼见到您这幅画是如何拍卖,又卖出了怎样的价格。至于昨晚那副《山雨四景图》,在下只能告诉您,顺安阁绝没有牺牲卖家的利益,无论是之前顺安阁决定将买卖撤回,还是后来决定让官府来做主,我们都是征求过画师无名氏同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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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到这,属下担心引他起疑,没有再追问,将《过山舍》寄在顺安阁就离开了。”韦怀道。
谢容与思量半刻,拎出一个重点,“他说,如果卖主有画在诗画会拍卖,诗画会当日,顺安阁必会请卖主前来?”
韦怀称是,“不过属下想,那无名氏身份这样隐秘,哪怕顺安阁请了,他未必前来。”
“不,他来了。”谢容与淡淡道。
“为何?”书斋中,祁铭与韦怀齐声问道。
“还记得昨晚,郑掌柜是何时决定将《山雨四景图》的买卖撤回的吗?”谢容与道,“就在他和停岚争执之后。
“从《山雨四景图》卖出,到他和停岚起争执,郑掌柜一步都没有离开过顺安阁,他既然说‘撤回《山雨四景图》买卖,我们是征求过画师无名氏同意的’,他到哪儿征得那无名氏同意呢?只能在顺安阁。”
第139章
“虞侯的意思是,”祁铭诧异道,“如果无名氏是漱石,那么漱石昨晚就在顺安阁?”
谢容与道:“眼下尚不能确定。”
画《山雨四景图》的无名氏究竟是不是漱石,还要等张远岫验过二人的画作再说。
谢容与问:“章禄之呢?”
章禄之近日十分郁闷。想他月前在上溪,跟着虞侯破迷障斗智斗勇十分过瘾,而今到了东安,虞侯竟不让他跟在身边了,一忽儿让他去打听漱石的身份,一忽儿又让他去查尹家。
那漱石只几年前出现过一回,在顺安阁留下几幅画便飘然无踪,莫要说郑掌柜了,连楼里的伙计都对他全无印象,章禄之用尽千方百计,辗转得知当年为漱石送画的,好像是一名小书童。
尹家就更没什么可查的了,清清白白一户商家,想要知道什么,去州府一问便知。
章禄之把这些林林总总的差事办完,近日都在归宁庄待命,他不敢打扰谢容与,闲来无事只好去跟朝天切磋武艺,几日下来,武艺竟精进不少。
不一会儿,章禄之就被传来了,谢容与问:“尹家的根底都查清楚了?”
“回虞侯,查清楚了。”章禄之早把尹家的老底背得滚瓜烂熟,当即道,“尹家祖上是做绸缎生意发的家,咸和年间萧条过一时,到了昭化年,可能因为日子好了,买卖也做得顺风顺水。这尹家老爷是个正经商贩,自小跟父辈学管账,长大后继承家业,娶了东安纺织大户的独女林氏为妻,后来又纳了两个妾,都是良妾。这一妻二妾这些年为尹老爷生了三位少爷四个姑娘。大少爷是嫡出,早早就娶了妻,他跟尹老爷一样,自小是个生意经,尹老爷盼着他以后接手家中的买卖,已经把城东的铺面交给他打理了。三少爷还小,是个玩泥巴的娃娃。至于二少爷,就是虞侯见过的尹弛,他和他大哥哥一样,都是林氏生的,因他自小念书过目不忘,家中三位少爷中,尹老爷最看重的就是他,希望他以后能考取功名,为尹家争光。故而到了尹二少爷进学的年纪,尹老爷不惜请了一位举人老爷来为他开蒙。”
所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商人不缺钱财,可惜地位不高,想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无不盼望着族中能出一个士人的。徐途、蒋万谦皆是如此,尹家这样的巨贾,自然不能免俗。
章禄之咂咂嘴,“像属下这样的粗人都知道,教一个小娃娃开蒙,用得了多大学问?请个秀才顶天了,尹老爷当年请来举人,固然是望子成材,没想到正是请这个举人,请出了事。”
众人一听这话,不由目露疑色。
请个举人先生能出什么事?难不成一个秀才都能教的小娃娃,一个举人却教不了?
“倒不是什么大事。”章禄之道,“就是这个尹二少爷,自幼是个画痴。两三岁还不认字,就喜欢拿竹枝在地上画,见鱼画鱼,见猫画猫,小娃娃画画是好事,显机灵不是么,是故尹老爷就没拦着。不过丹青到底是闲情雅趣,太沉迷影响考功名,是故到了开蒙的年纪,尹老爷就叮嘱尹二少爷,让他收起他的爱画之心,先把书念好。尹二少爷本来答应得好好的,千算万算没算到父亲为他请的这个先生,居然也是丹青痴。”
那年间,一个举人在陵川有多金贵呢?
打个比方,及至昭化十三年,朝廷从各地遴选的洗襟台登台士子中,大多是进士,只有零星几个举人,而在陵川,进士只有三人,举人几乎占了半数,余下都是秀才。
陵川本来就穷,咸和年间匪乱四起,能识字的百里未必挑得出一,考秀才的自然便少,乡试更是好几年办不了一回。这种情况到了昭化年间虽然有改善,可士人稀缺是沉疴,想要祛瘀生新,少则花上数十载。
尹弛六岁开蒙时,昭化帝才登极几年,正值陵川举人最金贵的时候,是故尹老爷自请来这位举人先生,对他万般信任,把尹弛学业尽皆交给他,自己便当起甩手掌柜,自此不闻不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