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台——沉筱之
时间:2021-09-22 08:35:41

  章元嘉听了这话,微微讶异。
  她此前并未跟父亲提过这门亲事,父亲怎么会知道仁毓的心思?
  一时又想到母亲与裕亲王妃走得近,许是母亲从裕亲王妃那里打听到,转头告诉父亲的吧。
  章元嘉道:“这倒不必,仁毓的亲事不急于一时,再者,官家已经跟老太傅提过这事,老太傅称是斟酌几日,会跟张二公子去信的。”
  章鹤书“唔”一声,“这就好。”顿了顿,似是不经意,“就是不知忘尘至今不娶,究竟是忙于公务无暇分心,还是心上已有了什么人……”
  父女二人又说了一阵话,外间候着的小黄门进来通禀:“娘娘,官家到了。”
  章鹤书连忙起身,跟章元嘉一起到宫门口相迎。赵疏今日来得早,眼下尚不到申时,四下里亮敞敞的,见到章鹤书,他温和一笑,“章大人也在。”
  章鹤书道:“是,没想到在这里遇到官家。”
  他是外臣,不好在内宫多留,随即辞道:“老臣与娘娘已说了一箩筐话了,官家既来了,老臣这就告退了。”
  言罢,跟赵疏与章元嘉各施一礼,退出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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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鹤书从元德殿出来,由小黄门引着,很快出了玄明正华。又过两重宫门,便到了办差的地方。
  天边云舒云卷,还不到下值的时候,四下里都很静。六部的衙署在东侧,枢密院还要更往里走,章鹤书展眼一望,只见前方门楼处有人在等他。此人姓颜名盂,乃章鹤书手下的一名办事大员。
  章鹤书缓步走近,“有事?”
  “是,衙门里有些差务想请示大人。”顔盂道。
  章鹤书于是点头,“边走边说吧。”
  门楼外是开阔地带,此时风声盛烈,人在这里说话,话音落在风里,很快消弭无踪了。
  “曲侯得知大人今日休沐,单是这一早上,就去府上拜会过两回。好在他很小心,坐在马车里让下人敲门,沿途没让人发现。”
  章鹤书冷哼一声,“他眼下是狗急跳墙,烧红的铁锅烫着了他的脚底板,自然想着来找我。”
  “当初他利欲熏心,瞒着我,擅自拿洗襟台的名额做买卖,早该想到会有今日。而今被小昭王逼得阵脚大乱倒罢了,陵川的齐文柏藏得深,居然是先帝早年埋下的桩子,眼下东安防得跟铁桶一般,曲不惟什么消息都打探不到,恐怕已经几宿没睡好觉了。”
  颜盂道:“曲侯派去的封原将军快到陵川了,有他在,形势想必会有缓和吧?”
  “封原到陵川,至多只能抹去岑雪明留下的证据,曲不惟卖出去的名额是实打实的,只要有心查,谢容与迟早能揪住他的尾巴。”章鹤书说着,问,“曲不惟卖出的名额,玄鹰司那边已经查到几个了?”
  “崇阳的徐述白,上溪的方留,东安的沈澜他们似乎也有所觉察。”颜盂道,“好在当年曲侯卖出的名额不多,否则全部被小昭王挖出来,只怕……”
  “不多?”章鹤书冷声道,“单就眼下被找到的三个,已足够让他曲不惟人头落地了。当年若不是当年我发现得早,及时阻止他,眼下上京城中有没有曲氏一门却还两说。”
  颜盂道:“大人说得是。只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眼下我们与曲侯在同一条船上,如果能共渡难关自然最好,倘若风浪太大,一个不慎船翻了,曲侯卖出的名额到底是从大人您这里拿的,您还得……当断则断,独善其身才是啊。”
  颜盂这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如果能保住曲不惟,大家相安无事当然最好,万一曲不惟落网,还得想个法子不让他把自己招出来才是。
  章鹤书问:“曲停岚眼下可是在东安?”
  “在是在,这曲五公子就是个纨绔子弟,只怕派不上用场。”
  “怎么派不上用场?”章鹤书淡淡道,“曲家上下最宠的便是这个五公子。他既在陵川,等我到了,自有法子。”
  颜盂听出章鹤书这话的言外之意,“大人打算亲自去陵川一趟?”
  “去陵川不方便,去中州吧。”章鹤书道,“你帮我给忘尘去信一封,让他半个月后来中州见我。”
  “大人打算找张二公子帮忙?”颜盂愣道,“可是张二公子与我们到底不是一路人,他自始至终只是想重建洗襟台罢了。依下官看,左右大公子眼下也在陵川,且他也应了帮忙查岑雪明,曲家的事,不如让大公子来办。”
  “不行,兰若那个脾气,此事决不能交给他。”章鹤书斩钉截铁道。
  章庭和元嘉一样,好日子过惯了,半辈子没经历过坎坷,骨子里与他这个饱受摧折的父亲到底是不同的。
  章鹤书这么一想,找张远岫的心思也就定了,他步子一折,便要往翰林院去,问道,“老太傅今日是不是进宫了?”
  “是,好像是张二公子来了急信,走的银台,直接送到了翰林院,老太傅进宫取信。”
  章鹤书点了点头,一面往翰林院走,一面说起张远岫。
  “洗襟台是怎么建的?当年长渡河一役后,士人中屡有异声,后来先帝提出建洗襟台,朝中也有过大臣反对,若不是以张正清为首的一帮文士力持先帝之见,洗襟之台未必能够高筑。张遇初是投沧浪江死的,张正清死在了洗襟台下,张远岫看着是个让人如沐春风的随和脾气,实际上他跟他父兄一样,主意正得很,父兄丧命而余愿未尽,他这些年怎么可能甘心,单看他多想让洗襟台重建就知道了。
  “人一旦有了必须要实现的愿景,旁的一切都得为此让路。你忘了当初何家的案子,宁州那些被瘟疫迫害的百姓,是他带回上京的了?后来士人如何义愤闹事,虽然是由药商之死引起,究其源头,不正是宁州这些上访的百姓吗?张忘尘颖悟绝伦,他会料不到这些?他料到了,但他还是这么做了,因为他要的就是士人闹事,只有满腔义愤的士人,才能领朝廷迅速做出重建洗襟台的决策。”
  章鹤书说到这里,微微一笑,“曲不惟贩卖名额的事一旦被揭发,朝廷势必会搁置重建洗襟台,这是张远岫愿意看到的吗?”
  颜盂听了章鹤书的话,思量一阵仍是迟疑,“大人说得虽有道理,可张二公子势单力薄,单凭他,会不会……”
  “他可不见得势单力薄。”章鹤书道,“他是张遇初之子,张正清的胞弟,当今朝中炙手可热的御史中丞,最重要的是,他在不久的将来,会成为仁毓公主的郡马。当年谢桢高中状元尚荣华公主被传为一时佳话,岂知眼下的张远岫,在士人心中,会否成为下一个谢桢呢?”
  翰林院很快到了,一名年轻编修提袍迎出来,“章大人,颜大人,二位怎么到翰林来了?”
  颜盂道:“听说今日老太傅进宫了,枢密院有事相询,不知可否一见?”
  编修愣了一下,枢密院一个军政衙门,找老太傅做什么?
  他退后一步,拱手施以一礼,“真是不巧,太傅大人午过就离开了,让二位大人白跑一趟。”
  章鹤书与颜盂对视一眼,称是无妨,转首离去。
  年轻的编修驻望着他们离开,直待他二人的身影彻底消失,才折身回到衙署,穿过公堂,来到一所值房前,叩了叩门,唤道:“太傅大人。”
  他并没有推门而入,只在门口禀道:“太傅大人,适才枢密院的章大人与颜大人来找,学生已按您吩咐的,婉拒了所有来客。”
  良久,值房里才传来苍老的一声,“去吧。”
  编修低低应一声“是”,转首离去了。
  值房里再没有别的声音,门扉紧闭,只有顶上一扇高窗微敞着。透窗望去,一名鹤发鸡皮的老叟安静地坐在书案前,书案上摊着的正是日前张远岫写来的信。
  这封信他今日已反复读过数次,而信的内容平平无奇,不过是些问安的话语。
  老太傅沉默许久,再度将信笺拿起,逐字逐行地默读起来。
  “恩师夏好。”
  “近日不见恩师来信,不知安否……”
  “忘尘近日留驻东安,又见故人,欣然自胜……”
  及至最后一行——
  老太傅看到这一行,握着信笺的手不禁颤抖起来,“……而今故人已逝,前人之志今人承之。兄长曾曰‘白襟无垢,志亦弥坚’,忘尘亦然,或待来年春草青青,柏杨山间将见高台入云间……”
  白襟无垢,志亦弥坚。
  或待来年春生,柏杨山间,将见高台入云间。
 
 
第150章 
  六月中旬,陵川彻底入了伏,天热得连知了的叫声都恹恹的,人站在日头下,不出半刻便是一身汗。
  白泉把几名官差送出官邸,取出两贯银钱,“辛苦诸位了,连着几日一大早就送冰来,这是张大人一点心意,诸位且拿着吃茶。”
  官邸的冰按例是五日一供,不过邸中近日住着京中大官,东安的府尹为了讨好张远岫,连辰阳绛墨都舍得献,怎么会舍不得几块冰呢,自然日日送来。
  官差忙说“张大人客气”,接过银钱,再三道谢。
  白泉送走他们,很快回到书斋。外间虽然炎热,书斋里倒是清凉,斋中搁着纳凉的冰盆,夏风穿窗拂入,掠过冰盆,就成了清风送爽。
  张远岫正在拆信,信是送冰的官差顺带捎来的,一封章鹤书的,被他暂搁在一旁,手中这封是老太傅的。老太傅年过七旬,已是古稀高寿,字迹依然苍劲有力,信上只称是入夏后人愈发惫懒,兼之担心耽搁张远岫公务,所以上个月中未曾来信。
  “至于重建洗襟之台,依为师之见,台起台塌,天定自然,实则不必执着。近半年来,你案牍劳形,几无一日休歇,不若辞去督管洗襟台重建之差务,放空心境,陵川山秀水美,借机游历一番,忘诸凡尘琐事,焉知不得乐乎……”
  张远岫看到这一段,心中不由一叹。
  当初先帝提出修建洗襟台,张正清力持先帝之见,老太傅彼时作为翰林掌院,早年与张遇初、谢桢等人又有师生之谊,也是竭力赞成筑台纪念的。可是洗襟台出事以后,老太傅觉得是自己害了那些登台的士子们,自责不已,竟辞官归隐了。
  张远岫原以为重建洗襟之台,恩师是乐见的,没想到年初朝廷终于首肯重建提议,老太傅非但没有半点振奋,看上去反是更加心灰意冷,及至今日来信,他也劝他不如放下此间事,就此不管了。
  后面便说了些家常事,张远岫一行一行看去,及至看到最后一行,他目光微微一滞,眉头竟蹙了起来。
  白泉立在一旁,见一向从容不迫的主子这副形容,不由问道:“公子?”
  张远岫没说什么,径自把信递给他,白泉接过,信的最后一行写着这样一句,“仁毓郡主已至婚配之龄,裕亲王府意属于你,借官家之口问为师之意,郡主出身高贵,柔嘉纯良,堪为良配,然此乃你终身大事,为师以为当由你自己来定,却不知你心意如何。”
  白泉愣了愣,仁毓郡主?
  印象中,仁毓郡主与公子结交甚浅,也就寥寥见过三两回,想来若不是她对公子有意,京中贵胄子弟良多,裕亲王府不会选中公子吧。
  只是公子这些年忙于公务,几乎是不近女色的,唯一一个稍稍放在心上的,不是郡主,而是温姑娘,只是那温姑娘……
  白泉一念及此,不由移目看向张远岫,他已经开始拆看章鹤书的信了。
  章鹤书的信是由枢密院颜盂代笔的,张远岫安静看完,这一回脸上倒是没什么情绪,深思了半晌,淡淡道:“章鹤书要来中州。”
  白泉的心思还在青唯身上,乍一听这话,愣了一下,“去中州做什么?他知道公子在中州给温姑娘置了一所宅子?”
  张远岫倚着椅背,目光静静地落在书案上,“不像。他让我近日去见他。”顿了顿道,“应该和洗襟台有关。”
  他想重建洗襟台,章鹤书也想重建洗襟台,当初二人合作,不过是因为目的相同,至于这位章大人究竟揣着什么心思,他懒得去猜。可眼下看来,小昭王追查洗襟台坍塌之由步步紧逼,搅起漫天风浪,以至江海里潜藏的大鱼纷纷浮出水面。
  而他涉江而行,被波及是迟早的。
  “公子,那您要去见章大人吗?”
  张远岫沉吟片刻,却问:“章兰若留在东安是在等封原将军?”
  “是,听说小章大人与封原将军要去附近的什么地方视察,顺带找一位几年前失踪的岑姓大人。”
  上溪暴乱案结案,照章庭的脾气,早该回柏杨山继续督管洗襟台修建的,可他非但没离开,反倒滞留东安等起什么将军。
  张远岫不置可否,拿过桌上的经纶匣,径自去了隔壁院子。
  章庭正在翻看底下人送来的案宗,听是张远岫过来,连忙迎出院中,“忘尘,你怎么得空到我这里来?”
  张远岫把经纶匣递给他,“早上看完了,给你送过来。”
  章庭近日得闲,几乎每日写一篇策论,搁在经纶匣送去张远岫处请他指教。
  “辛苦忘尘了。”章庭接过匣子,把张远岫往屋中引,又吩咐底下的人去沏茶,“每回看了忘尘的批注,我都受益匪浅,时常自责为何凡事不能如忘尘思虑深远。”
  张远岫道:“其实兰若与我只是见解不同,并无高低之别,我看了兰若的文章,时常也有豁然开朗之感。”
  他说着,目光掠过章庭搁在一旁的卷宗,“兰若有差事要忙?”
  章庭道:“是,陈年旧案了,里头的枝节好像出了岔子,只好翻一下案宗。”
  张远岫呷了口茶,看着章庭,眸子里是非常温和的笑,“是,我听说兰若近日在找一个东安府失踪的通判,名唤岑雪明,左右忘尘近日闲暇,不知此案可有忘尘帮得上忙的地方?”
  -
  归宁庄。
  “这支簪子,我们路过庆明特地请匠人给少夫人打的。少夫人头发又多又密,太细的簪子簪不住,簪身粗的簪饰往往也繁复,少夫人不喜欢,这支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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