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台——沉筱之
时间:2021-09-22 08:35:41

  所有人,都在暗无天日中静待一个时机。
  而嘉宁三年的春,这个时机终于来了。
  朝中诸大员以章鹤书为首提出要重建洗襟台,年轻的皇帝首肯后,作为交换,复用了被雪藏的玄鹰司,洗襟台疑案重新得以彻查,岳州崔氏被缉捕,藏在崔家的温氏女护送崔家小姐上京,并借此做掩护,救下了洗襟台下工匠薛长兴。而与之同时,陷在深宫的皇帝,召见了那个终于自心疾中转醒的小昭王,这个他认为,最有能力查清一切真相的天之骄子,并把先帝临终的托付告诉他,唯愿他能散去无尽云霾,还过往以昭昭。
 
 
第148章 
  ……
  “那师父呢?”青唯问,“这些年,师父究竟去了哪里?您跟着先帝的御辇回京,途中被人劫了囚车,这是真的吗?”
  岳鱼七没吭声,齐文柏说道:“真的,且这一场劫囚,本身就是先帝策划的。”
  他解释道:“岳小将军如果正正经经地跟先帝回到京师,等待他的将是无尽的审问,朝廷严苛的定罪,往后岂有自由可言?还不如借一场‘劫囚’掩去行踪,匿藏暗处静待时机。”
  青唯道:“那么劫囚之后呢?师父又到哪里去了?”
  “劫囚之后……”岳鱼七淡淡道,“我自然就离开上京了。四处走了走,去了不少地方。”
  “师父离开上京了?”青唯问道。不知怎么,她竟觉得岳鱼七在骗她。
  这些年她为了寻找师父,费了许多周折,她不信岳鱼七如果恢复自由,不会来找她。洗襟台坍塌后,她虽然没回过辰阳,却也去到许多地方打听岳鱼七的踪迹,可师父这个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一点消息也无。是故当青唯接到曹昆德的信,得知岳鱼七可能就在上京,她才会那么相信。
  青唯直觉曹昆德没有骗她,岳鱼七这几年或许根本没有离开过上京,只是不知为何,师父不肯对她说实话。
  这时,卫玦道:“齐大人、岳前辈,在下有一事不解,既然官家与几位早就怀疑章鹤书了,为何去年洗襟台之案重启,玄鹰司得以复用之时,官家对章家只字不提呢?查何家时倒也罢了,何鸿云的案子与章家关系不大,玄鹰司来陵川前,官家为何不告诉我们,章鹤书曾涉及洗襟台名额买卖,如此我们也可以提前预警。”
  齐文柏道:“无怪卫大人有此一问,按道理,我等既然目标一致,我们的确应该把知道的一切提前告诉昭王殿下与玄鹰司。只是,在回答此问前,老夫也有一问,敢问昭王殿下、玄鹰司诸位,你们这一路查来,可曾查到了章鹤书半点蛛丝马迹?”
  这……
  卫玦与章禄之、祁铭互看一眼,摇了摇头:“不曾。”
  从上溪的孙县令、秦师爷,到盯着上溪的李捕头,包括最后查到的岑雪明,他们似乎只是曲不惟的下线,与章鹤书没有丝毫关系。
  可以说,如果不是岳齐二人亲口告诉他们章鹤书参与其中,单凭现有的证据,玄鹰司很难对章鹤书起疑。
  “这就是了。”齐文柏道,“我们同样没有证明章鹤书罪行的实证。而我们怀疑章鹤书的唯一凭据是,那几名杀害沈澜的军卫,是被章鹤书临时调派去的,可是这一点并不能作为呈堂证供,它只是一个推论。后来风波过去,我们暗中审过那几个军卫,他们嘴硬得很,从他们口中,我们什么都没有问出来。”
  齐文柏接着道,“再者,敢问诸位,章鹤书是一个怎样的人?”
  谢容与道:“章鹤书出生章氏大族旁支,他那一辈,章氏族中人才济济,单是进士就有三人,而章鹤书这一支太偏,几乎与寒门无异,族中荫官落不到他头上,所以他年少苦读,一心想要凭自己之力走上仕途。他年少中举,无奈考中举人后,会试屡试不第,受过族人不少嘲笑,好在他心性坚韧,终于在三十四岁之龄考中三甲进士,从此入仕。”
  “章鹤书的仕途并不是一帆风顺的,他在入仕之初,也曾遭过坎坷。”谢容与回忆了片刻,道,“具体什么案子,本王记不清了,大概是族中有嫡系子弟贿赂朝廷命官,却推他出来背过,他因此被下放去一个偏远县城做典薄,直至几年后才得以昭雪。正因为此,章鹤书十分憎恶贪污受贿的官员,他为官近二十载中,清廉之名在外,加之他勤勉认真,听说就连上下值的车程上,他都会邻灯苦读片刻,一时被传成佳话。”
  换言之,抛开偏见不提,章鹤书的的确确是个清廉勤勉的好官。
  齐文柏道:“眼下我们已经知道,洗襟台的名额十万两一个,如果没有十万两,那么便要用价值连城的瑰宝诸如《四景图》换取,而章鹤书,恰恰是一个不屑于钱财的人,他参与到洗襟台的名额买卖中,乃或是与曲不惟合谋,又是为了什么呢?最重要的一点,不管是章鹤书还是曲不惟,他们手中的洗襟台名额,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
  齐文柏说到这里,叹了一声,“说来惭愧,从昭化十三年洗襟台坍塌的那一刻起,直到今日整整五年,我、岳小将军,甚至是先帝、当今官家,并不是一点没有追查洗襟台坍塌真相的。可是我们每每顺着当年的线索往下查,就会走进一个死胡同里,一点蛛丝马迹都寻不到。有时候,我们甚至会怀疑,我们当年的推论是不是错了,章鹤书只是意外调换了军卫,那几个军卫只是意外杀害了沈澜,可我们又清楚地知道,世上不可能有这样的巧合。所以,我们思来想去,最终决定不告诉昭王殿下与玄鹰司我们所知的一切,我们不希望因此干涉殿下的判断,让您走进与我们一样的死胡同里,也许只有从别的、新的角度切入这桩谜团,才能有所获吧。”
  而最后,谢容与也没有让他们失望。
  卫玦道:“多谢齐大人解惑,在下明白了。”
  齐文柏摇了摇头,“卫大人客气了。”
  他说着,似想起什么,朝谢容与揖下,“至于偷盗尹四姑娘所作的《山雨四景图》底画一事,还望殿下莫怪。”他略去岳鱼七故意给谢容与设置难题不提,解释道,“我等在得知曲不惟是罪魁后,思来想去,最终决定以一副《山雨四景图》为饵,试一试曲茂。”
  至于为何要试曲茂,其一当然是想通过曲茂的反应,看看《四景图》的真迹是否在曲不惟手上。
  第二个原因不便宣之于口——齐文柏不够信任谢容与。
  倒不是因为谢容与和曲茂走得近,谢容与作为一个异姓王,却掌着玄鹰司这样一支天子近卫,这样的官职任命,放在任何一朝都是极不合适的,也许赵疏足够信任谢容与,齐文柏到底是天子之臣,初初接触,对小昭王多少都是忌惮的。
  所以他默许了岳鱼七出手试探小昭王。
  谢容与听明白了齐文柏的言中之意,只淡淡回了两个字:“无碍。”
  他随后问:“你们既然以《山雨四景图》试过停岚,是不是已经知道《四景图》真迹的下落了?”
  齐文柏对谢容与有愧,深觉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听他这么问,立刻答道:“正是。殿下既然查到了曲不惟,下官等自然不能闲着,我们利用手上的线索,已经探得曲不惟把贩卖名额所获的赃银暂存在中州的一所宅邸中。”
  青唯道:“师父昨晚说让我随您去中州,就是为了去取《四景图》?”
  岳鱼七颔首,“对,这事我思来想去,还是由你我去办最好。”
  卫玦道:“岳前辈所言有理,眼下玄鹰司在东安办案,曲不惟、章鹤书等人定然有所警觉,玄鹰司此刻如果有大动作,怕是逃不过他们的眼睛。岳前辈功夫高强,行踪隐秘,如果由您出面盗取《四景图》,必能令他们防不胜防。”
  齐文柏道:“曲不惟私宅的位子,在下已经打听清楚了,沿途业已安排了人手侧应,只要岳小将军与温姑娘能顺利将《四景图》取回,罩上沈澜留下的覆画,我们定能取得曲不惟的罪证。”
  岳鱼七点了点头,他随即起身,对青唯道:“事不宜迟,你准备准备,我们眼下就动身。”
  青唯一愣:“眼下?”
  岳鱼七看她一眼,“怎么,你不愿意?”
  青唯抿着唇,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不是不愿,就是觉得……太仓促了,她还以为怎么都要明日才与官人辞别呢。
  岳鱼七将她这副不舍的样子尽收眼底,又看向谢容与,“你呢?你也有异议吗?”
  谢容与看青唯一眼,默了一瞬,“眼下就走确实太仓促了,小野的行囊半点没收拾,不知岳前辈可否容我们半日,今日暮里再动身?”
  岳鱼七看看谢容与,又看看青唯。
  不是说都成亲一年了,怎么还这么腻乎,当年岳红英嫁给温阡,也没见难舍难分成这样。
  他冷哼一声,踱步往外而去,“那就酉时正刻,多一刻都不等。”
  -
  “少夫人的行囊只收了衣物,小的这一包除了银票,还备了绳索、匕首、伤药,解毒散,还有以防万一的毒药和易容粉,该是不缺什么了。”
  夕阳西下,马匹已经套好了,德荣说完,帮青唯把两包行囊系在鞍鞯后。
  谢容与看着青唯,为她罩上新制的斗篷,斗篷薄如蝉翼,与盛夏相宜,“本来想找个好铁匠为你打把重剑的,可惜没来得及,我这把剑你且拿着,军器监的名品,多少比外头买的要趁手些。”
  青唯点点头,从他手里接过剑。
  谢容与又道:“在外不比家中,虽然有岳前辈在,往来数日风餐露宿,一定照顾好自己。”
  青唯道:“好。”
  “如果取不来四景图,”谢容与稍稍一停,“也不要勉强,我总有法子往下查,你且记得,没有什么比你的安危重要。”
  青唯抬眼望向他。
  暮风拂过,带起霞色点点落进他的眼中,温煦得像月下静湖。
  对上她的目光,谢容与温声道:“怎么?”
  青唯摇了摇头,还没来得及开口,远处巷口的马打了个响鼻。岳鱼七一刻前就在巷子口等她了,青唯看了眼天色,说好的酉时正刻,容不得她耽搁。
  青唯又看谢容与一眼,“那我走了。”
  谢容与“嗯”一声,“快去吧。”
  青唯将长剑与行囊一并系在鞍鞯处,牵着马往巷口走。
  谢容与看着她的背影,默了片刻,唤了声,“娘子。”他没有说太多,顿了顿只道,“娘子,早去早回。”
  青唯的身影一下顿住。
  她忽然折返身来,还不待谢容与反应,一下便撞进他怀中。
  她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仿佛不这样告别,她就走得不甘心似的。
  谢容与愣了愣,片刻很温和地笑了,伸手将她环住,“我送你到城外吧。”
  青唯从他怀里仰起脸,“真的?”
  “真的。”谢容与的目光静得像水一样,“只要娘子开心,怎么都行。”
  青唯正要开口,巷口岳鱼七看到这一幕,终于忍不住“嘶”一声,“你俩是被捆仙锁锁在一起,天上不劈个雷,分不开了是吗?”
  青唯听得这一声叱骂,终于从谢容与怀中退开,“别送了,我自己能走,要是惹师父不开心,以后……反倒多麻烦。”
  她朝骏马走去,利落翻身而上,回身对他道:“你放心,我一定能把四景图取回来。”
  长巷中传来清脆的打马声,青唯策马朝巷口奔去,一袭青裳在夕阳下翻飞如浪,像翱空的翼翅。
  谢容与凝目看着。
  他在辰阳山间邂逅的青鸟终于长大了,化身为鸾,不再彷徨流浪,无枝可栖,她会振翅苍空,亦会回到他的身边。
 
 
第149章 
  (上京,紫霄城)
  “章大人,仔细槛儿。”
  一场急雨刚过,上京就出了大太阳,曹昆德引着章鹤书往元德殿去,见地上水渍未干,出声提醒。
  前日是皇后的生辰宴,章鹤书有事未至,赵疏于是特批给章鹤书两日休沐,准他进宫探望皇后。
  到了元德殿,章鹤书依规矩向章元嘉见礼,章元嘉忙道:“父亲快快请起。”又吩咐,“芷薇,快赐座。”
  她近来害喜的症状减轻,脸上有了气色,虽然尚未显怀,身子已丰腴了起来。
  芷薇为章鹤书端了一碗解暑的莲子羹,章鹤书接了却不吃,反是看了章元嘉一眼。章元嘉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屏退了侍婢,端正坐好,声音微微压低,“父亲有什么话,说来便是。”
  章鹤书沉默片刻,“嗒”一声将羹碗往手旁一搁,“你是皇后,这事按说轮不到我一个臣子来教训你,可你实在……实在太不像话了!有了身孕非但不第一时间告诉官家,还四下瞒着,若不是官家自己觉察,你还打算把这事藏多久?往大了说,这就是欺君!我从前都是怎么教你的?皇后除了是帝王之妻,还是一国之母,既然享万民供奉,肩上就要扛得起担子,哪怕有委屈,咽不下也得咽,你也不小了,怎么还跟官家置小儿女脾气?”
  章元嘉垂目道:“爹爹教训得是,此次是元嘉做错了。”
  “也就是官家大肚能容,没计较你的欺君之过,还设法帮你掩了过去,你可记得要跟官家赔罪。”
  章元嘉轻声道:“日前官家过来用晚膳,女儿已经跟他赔过不是了。”
  章鹤书念及她有孕在身,到底把怒火压了下去,“官家近来常来元德殿看你?”
  “是,几乎日日都来。后宫的琐事他也为女儿免了,女儿眼下除了操持仁毓的亲事,旁的一概不必管。”
  章鹤书听她提及赵永妍的亲事,看她一眼,“仁毓郡主是裕亲王的掌上明珠,裕亲王去得早,临终把女儿托付给先帝,而今先帝归天,郡主的亲事,自该你这个皇后亲自操持。”他稍一思量,叹了一声,“只是郡主凡事由着性子来,眼下她喜欢上忘尘,想必是非他不嫁。忘尘父兄早逝,是老太傅教养长大的,老太傅凡事不拘着他,得闻此事,说不定要等忘尘回京,亲自问过他的意思。你若等不急,为父与忘尘倒是有师徒之谊,可以帮你去信打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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