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这么久了,他一靠近,她就紧张,原来她真的喜欢上他了。
用罢早膳,一行人即刻去了州衙。除了齐州尹与宋长吏,尹弛、尹婉,还有尹家老爷也在衙门等着了。
齐文柏将众人引至衙门会客的偏厅,正待请谢容与落座,只见岳鱼七姗姗来迟,谢容与对岳鱼七施以一揖,“岳前辈上坐。”
岳鱼七“嗯”一声,一点不客气,直接在上首坐下。
当年长渡河一役,朝廷虽赐了岳鱼七将军衔,到底只是六品,且岳鱼七当了几日官,称是拘得慌,很快辞官回辰阳了。眼下昭王殿下还在厅中呢,怎么由岳鱼七做到上首去了?齐文柏左右为难,很想提醒岳鱼七一句,奈何见谢容与似乎没觉得不妥,只得闭了嘴。
谢容与开门见山:“岳前辈,听闻您近日要带小野去中州,不知所为何故?”
岳鱼七道:“你们不是在查岑雪明,中州有姓岑的线索,齐文柏查到的,我闲着没事,跑一趟无妨。”
这话掐头去尾,说得四六不着。
据玄鹰司所知,曲不惟在中州却有一所宅邸,难不成这宅邸跟岑雪明有关系?岑雪明失踪前,曾借画寻过漱石,眼下已知尹婉就是漱石,一个女子学画已是离奇,她在这其中,究竟是个什么角色?
齐文柏见玄鹰司众人困惑,道:“还是由在下来说吧。”
“想必殿下、卫大人一定觉得奇怪,岳小将军为何会出现在陵川。”他朝谢容与、卫玦几人一揖,“这事还当从头说起。其实昭化十三年,洗襟台坍塌后,岳小将军得闻噩耗,第一时间就赶来了东安,称是要寻自己的外甥女,即殿下身边的这位温姑娘……”
青唯是昭化十二年,谢容与来请温阡出山后,离家出走的。
她并没有走太远,在岳鱼七的山居一直住到来年春天。
她心中有气,气父亲没有回来为母亲守丧,没能赶得及见母亲最后一面。可是父女之间,这样的气又能持续多久呢?
何况师父说过的,母亲这个坎,在她心里过不去,难道父亲心里就过得去?不管旁人怎么想,至少在温阡心里,这座洗襟台,就是为了他的亡妻岳氏建的。
待楼台建好了,他希望小野能去看看。
昭化十三年,辰阳入夏的第一个清晨,岳鱼七一觉醒来,没有看到小野,只在桌上拾到了一张字条,“我走了,去洗襟台看看。”
那年的温小野已经十四岁了,她自小跟着岳鱼七学武,论功夫早在常人之上,徒弟长大了,多少需要历练,何况,岳鱼七想,他都把软玉剑送给她了,她能遇到什么危险,温阡也在陵川呢。
是故温小野这一走,岳鱼七没有跟去。
岳鱼七是个随性的人,温小野在他这住了大半年,他就拘了大半年,温小野这一走,他也乐得自在,陵川的热闹他不爱去凑,转头往北走,过中州入泯江,乘船朝西,去庆明找自己的一位老友吃酒去了。
所以洗襟台坍塌的噩耗传到岳鱼七耳中,已经昭化十三年的七月下旬了。
岳鱼七听到这个消息,第一时间便往陵川赶,一路星夜兼程,然而等到了陵川,陵川整个州已被封禁,尤其是崇阳县一带,出入更需要朝廷特制的通行令。所幸岳鱼七从前做过将军,在朝中算是认得几个人,他找到当时陵川州府的办事推官,请他帮自己弄一张通行令。却说这名推官姓齐,正是后来的陵川州尹,齐文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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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文柏道:“在下与岳小将军是早年在京中结下的情谊。长渡河一役后,岳小将军回京领将军封衔,正逢在下上京述职,我二人一见如故,成为知交。昭化十三年,岳小将军辗转找到我,称是他的外甥女温氏很可能陷在崇阳县,托我给他办一张通行令,他好把她救出来。岳小将军之托,在下自然义不容辞,亲自将岳小将军带到崇阳,没想到……”
“没想到我到了崇阳,非但没有找到小野,见到的却是人间地狱。”岳鱼七接过齐文柏的话头,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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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人间地狱,其时已值七月末,比之洗襟台刚坍塌时,已经好了许多。
听说洗襟台坍塌那日,漭漭大雨浇注下,不断地有碎石瓦砾自山间滑落,人们连逼近都不能,谈何救人?等到大雨终于歇止,每揭开一片巨岩梁木,下头就能找到一具尸身,连小昭王被抬出来时,竟也一身是血,死生不知了。
是人都有恻隐之心,岳鱼七找不到青唯,只能托齐文柏四处打听,等消息的几日,他念及自己在军中学过一点包扎之术,便去医帐中帮忙。
就是在那里,他遇到了一名姓沈的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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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举人”三个字一出,尹婉眸色一黯,尹弛不禁道:“沈举人?他可是……可是我先生?”
齐文柏道:“尹二少爷稍安,且待岳小将军往下说。等他说完,您就都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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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沈举人姓沈名澜,也是洗襟台一名登台士子。
被遴选登台的士子中,别的地方都是以进士为多,只有陵川,举人几乎占了半数。
沈澜运气好,洗襟台坍塌时,他扶住了山间的一株巨木,巨木虽折断,却在废墟下给他撑起一片空间,他伤了腿,人并没有性命之尤。
岳鱼七碍于与温氏有牵连,去医帐中帮忙的时候,帐子里是没有旁人的,彼时正是深夜,沈澜却醒着,他看了岳鱼七一眼,说道:“义士,看您的样子,不像是官府的人。”
岳鱼七淡淡道:“我是过来帮忙的。”
沈澜听得“帮忙”二字,目光又在岳鱼七身上梭巡片刻,“义士夤夜前来,又遮着脸,若不是有什么苦衷,不方便见人,想必就是来害人的吧。”
岳鱼七不解他一个读书人,为何会生出这样恶毒的揣测,他没理他,径自掀开沈澜腿上的伤处一看,随即吃了一惊。沈澜的伤口早已流脓生疮了,不知为何,竟是一直无人为他上药。
岳鱼七当即不迟疑,找出一瓶金疮药,转头就要出帐打水,沈澜一下子握住他的手腕,“义士究竟是谁?真是来帮我的?”
岳鱼七道:“我是谁你不必打听,你需知道你这腿如果再不救治,只怕就要废了。”
沈澜听了这话,目光一瞬茫然,随后灼灼生出光来,像是看到希望,他忍痛从病榻上坐起,“义士夤夜来帐,只为救人,想必定是义薄云天之辈,在下有一不情之请,还望义士一定答应。”他牢牢握住岳鱼七的手腕,“在下姓沈,名澜,字书辞,东安人,有人……”他朝四周看了看,急声道,“有人要杀在下,在下恐怕活不过今夜了,如果可以,还望您能保住家中小女一命。”
岳鱼七一听这话,直觉事情不简单,问道:“谁要杀你?”
沈澜摇了摇头:“在下也不知,只晓得那人是朝中的一个大人物,实不相瞒,在下之所以能登上洗襟台,就是……”
话未说完,帐外忽然传来巡军的脚步声,是夤夜查帐的人回来了,沈澜蓦地甩开岳鱼七的手,“义士快走,千万莫要被在下牵连,记得在下姓沈,还望义士一定保住小女一命。”
第146章
巡帐的是京中军卫,岳鱼七是故没有多留,很快避了出去。
他没有走远,就在附近一株树上守着,直到翌日天明,军卫撤了出去,岳鱼七再进到帐中,沈澜已经死了。
洗襟台意外坍塌,幸存士人本该尽力救治,可是其中一名士子却被毒害身亡,岳鱼七心中浮起层层疑云。他很快找到齐文柏,一方面彻查沈澜之死,另一方面,为了完成沈澜的心愿,去寻沈澜口中的小女。
出乎意料地,据户籍所载,沈澜并没有女儿。
他早年丧妻,后来甚至没有续弦,半生无所出,哪来什么小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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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文柏道:“这事越是蹊跷,越说明里头有文章。在下于是派人暗中查访,终于在是年九月,查到了沈澜之女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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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澜的确有一个女儿,名叫菀菀,是他的亡妻所生。而他的亡妻在生女儿时难产去世了。
要说沈家,祖上做的是字画买卖,也算东安大户,可惜到了沈澜这一辈,家业日渐衰败。沈澜与亡妻白氏的亲事,家中的祖辈本来是不同意的,说白氏福薄命苦,八字与沈家不合。但沈澜与白氏青梅竹马,相爱甚笃,在沈澜的坚持之下,白氏到底还是过了门。
白氏当真命苦,生下小女菀菀的当夜,还没来得及与女儿见上一面,就咽了气。再后来,也不知道是这个阴时阴刻出生的女儿菀菀易招灾祸,还是沈家本来时运不济,家中祖辈相继过世,家业也一落千丈,三房老幺出生不过一月,一场急病早夭了。家里的长辈执意说这一切都是菀菀的错,找算命的来给她披字,算命的也说,菀菀克亲断财,她的生母在生她当夜而亡,这就是最好的例证,沈家于是生了要把菀菀送走的念头。
所幸阴时阴刻出生的孩童,也是有好人家收的。命理上有个说法,有的人家福运太旺也不是好事,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得找阴时生人来压一压。
而当时在东安,恰好有一户尹姓人家想收养一个阴时出生的孩童,沈家于是就把菀菀送去了尹家。自此菀菀就不叫菀菀了,她改姓尹,唤作尹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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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弛听到这里,愣道:“这么说,婉婉其实不是我的亲妹妹,她姓沈,是沈先生的女儿菀菀。可是这一切,为何从没有人跟我说起过?”
齐文柏叹道:“要说起,该从何说起呢?这个沈澜啊,他就是一个情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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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澜是个情痴,一生只爱了白氏一人。
娶回白氏当夜,他就跪在祖宗祠堂里立誓,说他这一辈子都不会纳妾,要与白氏一生一世一双人。白氏在世时,他二人同进同出,恩爱情笃。后来白氏过世,他的悲痛可想而知,听说他为白氏守灵,几乎不吃不睡,不到一月整个人瘦脱了形,若不是家人把尚不足月的菀菀抱到他跟前,他已欲随白氏而去了。
此后,沈澜便将一生之爱倾注到了小女菀菀身上,亲自教她长大,从不因她是一个女子就束缚她,她喜欢画画,他便教她识丹青,教她念书认字。
若不是因为家中祖辈以死相逼,父母在祠堂跪了三天三夜,沈澜是说什么都不肯将菀菀送走的。
时年沈澜已有了举人功名,正待朝廷分派试守,菀菀离开后,沈家的一切似乎都在好起来。
没想到弄巧成拙,沈澜在打听到菀菀被送去了尹家,而尹家彼时正在招教书先生,居然不肯做官了,转头去了尹家,称是愿做尹二少爷的开蒙先生,只求在授学时,能见到他的菀菀。
沈澜与菀菀父女离分,尹老爷不是没有恻隐之心的,再说沈澜一个举人,愿作尹弛的教书先生,何乐而不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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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必殿下一定质疑过,沈澜一个举人,何故不做官却要去当先生,何故在授学时,愿意捎上一个小姑娘,又何故会教这个小姑娘与尹二少爷一同学画呢?缘由就在这里。因为尹婉就是菀菀,她是沈先生的亲生女儿。”齐文柏道。
说着,他又是一叹,“也许是天意吧。尹二少爷与菀菀一样,竟也是个天生的画痴,沈澜又是个不拘小节的人,认为常人不该死读书,要按照自己的心愿而活,一辈子做自己喜欢的事才够痛快。是以反将课业抛去一边,专心教尹弛与尹婉丹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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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好景不长,尹弛苦学丹青一事,到底被尹家发现。尹老爷雷霆大怒,认为是沈澜耽误了儿子,非但撵走了沈澜,担心有尹婉在,会影响尹弛考功名,就让尹婉搬去了归宁庄旁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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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老爷悔道:“说起来,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赖我彼时太冲动,太过一意孤行,其实沈先生当时劝过我,他说人这一生,并不是只有考取功名这一条路可走的,若能在喜欢的事上有一番作为,至少自己心里是满足的。就譬如筑匠温阡,曾经也是进士之才,可他后来苦心钻研营造修筑之术,眼下不也成了人人敬之的大筑匠?沈先生说,人这一辈子,最难得就是按照自己的心愿而活,尹家有条件,弛儿也肯吃苦钻研,何故不让弛儿攻于丹青呢?
“我当时听了他这一番话,只觉得他说的都是歪理,觉得他……他是为了要回自己的女儿才这么说的,他为了教自己女儿学画,才耽误了弛儿的课业。”
尹弛听了这话,急道:“爹,您真是误会沈先生了。学画乃月章自己所愿,是月章知道沈先生家中做的是字画生意,求了他半年,否则他岂肯教月章丹青?”
尹老爷哀声道:“我当时是气糊涂了,非但撵走了沈澜,还跟他说,我知道他想要回自己的女儿,但菀菀早已入了我尹家之籍,是我尹家的人,他这一辈子,都别想把菀菀讨回去了。眼下想想,我不该跟沈先生说这句话的,我若不说,他也不至于走到后来那一步……”
卫玦问:“走到哪一步?”
齐文柏道:“诸位还记得四景图吗?不是尹四姑娘后来所仿的《山雨四景图》,而是东斋先生的真迹,传世名作《四景图》。这副《四景图》,当年就在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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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祖上就是做字画买卖的,后来收到吕东斋的《四景图》,一直把它当作镇店之宝,概不出售了。
这也解释了尹婉的画风为何会类吕东斋,为何年纪轻轻,就能仿出《山雨四景图》,抛开她是天生的丹青大材不提,她正是看着《四景图》的真迹长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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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婉轻声道:“小时候,爹爹为了逗我开心,便将偷偷将《四景图》拿了给我看。我那时太小了,不解这幅画的玄妙所在,可爹爹有办法,四景图是由一副底画,四副覆画组成的,按照光影变幻,底画与覆画相结合,就形成陵川四景。爹爹常常……”尹婉说到这里,想起沈澜,声音哽咽起来,“爹爹常常把覆画去了,只留底画,随后自己画了覆画,罩在底画上给我看。他画的覆画很简单,只是一团光影,可是盖在底画上,就成了猫儿狗儿,成了喜鹊和知了。这是……”尹婉眼中滑下一滴泪来,“这是我儿时最喜欢的戏玩,爹爹于是乐此不疲,画了许多许多,每一天都有新鲜的,都是不重样的,我后来喜欢上丹青,喜欢上东斋的画风,多半都是因为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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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澜是昭化十年被撵出尹家的,尹家老爷最后放话说,菀菀早已入了尹家的籍,是尹家的人,他这一辈子,都别想把菀菀讨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