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台——沉筱之
时间:2021-09-22 08:35:41

  “……是。”
  卫玦扬了扬缰绳,驱马来到她身侧,语气冷下来:“崔弘义所犯重罪,朝廷下旨严查,一家上下盖不能幸免,你既是他亲人,不伏法也就罢了,还帮着罪犯之女脱逃,你可知罪?”
  “大人明查,民女与表妹不是脱逃。”
  “不是脱逃?”
  “只因妹妹与京城江家有婚约,办案的钦差才准允我们姐妹二人上京。”
  卫玦紧盯着青唯斗篷下的半张脸,忽地朝一旁伸出手,“刀。”
  一名玄鹰卫应“是”,呈上一柄身长三尺,镂刻着玄鹰展翅暗纹的云头刀。
  卫玦将刀握在手里略微一掂,慢声问道:“近来京中生了大案,你二人可曾听闻?”
  “大人说的大案,”青唯掩在斗篷下的声音稍稍迟疑,“是指我叔父的案子么?”
  “矫言善辩。”卫玦冷哼一声。
  他注视着青唯,握着刀的手腕倏然一振。
  刀刃出鞘,寒芒如水,在雨夜里一闪,当头就朝青唯劈去。
  崔芝芸被这急变吓得惊叫出声,一下子跌坐在泥泞的地上。
  刀锋争鸣袭来,在离青唯头骨的毫厘处堪堪停住,兜帽被斩成两半,伴着数根断了的青丝,朝两侧滑去,露出一张脸来。
  “这……”
  相隔最近的伍长骤然退了一步。
  其余玄鹰卫饶是训练有素,见了青唯的样子,也不由目露惊异之色。
  她的左眼至眉骨上方,覆着一片红斑,皮肤薄极了,透肤而下,可以看见浅青血纹。
  她垂眸立在雨里,不知是红斑太可怖,还是夜色太深,掩去了她目中的狼狈,就这么一眼望去,倒像是刀斧加身亦能岿然不动的妖魅似的。
  卫玦眉头紧蹙,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顺着斗篷的领襟,一路往下,落到她垂在身侧的手。
  手指一直在微微发颤。
  卫玦见了这手指,紧抿的嘴角才松弛下来。
  深更半夜,一个女子遇到这么一大帮官兵,非但不怕,面对质问还能对答如流,原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只肖稍稍一试,才知是强装镇定罢了。
  这是多事之秋,朝廷章何二党闹得不可开交,陈年旧案牵涉了一大票人,昨日关在暗牢里的一名重犯又被劫了,他受圣命彻查劫狱案,一路循踪而来,可惜除了这两名女子,未发现任何可疑之人。
  “京城江家。”卫玦咂摸着这四个字,语气平静无波,仿佛方才劈刀斩青丝的一幕没有发生过。
  他看向崔芝芸,“与你定亲的人是江辞舟?”
  “是……”
  “那么你们此行是要前往江家。”
  “不、不是……”崔芝芸还是怕,几乎是嗫嚅着道,“先行……前往高家。”
  卫玦没有再问,玄鹰司耳目灵通,这其中的缘由他知道。
  高家是刑部髙郁苍的府邸,他的娘子罗氏与崔芝芸的母亲是亲姐妹,后来各自嫁了人,两家同住陵川那几年,府邸门对门,院接院,简直亲如一家。
  反观江家,江逐年老来脾气愈发古怪,连年来净生恶事,他的儿子江辞舟更是臭名昭著一介纨绔,若不是有太后庇护,门楣只怕早就衰败了。
  崔芝芸上京应当是为她父亲的案子,去高家才是正途。
  卫玦勒转马头:“走吧。”
  雨水稍止,青唯扶着崔芝芸从泥地里站起,看她溅了一身泥浆,脱了斗篷给她。
  还没戴帷帽,一名的玄鹰卫就拿着铜铐过来了——玄鹰司夤夜出行捉拿要犯,这两名女子行踪可疑,被当作嫌犯处置。
  此地距京城十多里路,到了城门口,已是天色微明。大周以文立国,民风开化,城里虽设宵禁,但是并不严谨,若有城民漏夜出行,达旦畅饮,巡卫的至多申斥几句,尤其流水巷一带,有些楼馆通宵挂牌,上灯点火,巡检司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而今日不知怎么,晨光尚是熹微,要进城的百姓就在城门外排起长龙,城门处设了禁障,武德司增派人手,正在一个一个排查。
  司门郎中遥遥见了卫玦,提着袍,上来拱手道:“卫大人夤夜办案,辛苦了。”
  卫玦问:“查到可疑之人了吗?”
  “抓获了几个,尚未细审。”
  卫玦吩咐一旁的伍长:“你去看看。”
  一夜雨水过去,晨光虽稀薄,却有初晴的敞亮,城门口排队的百姓等得聊赖,见到一列气势煊赫的官兵,纷纷朝这边望过来。
  最引人注明的还是其中两名女子,她们的手被铜锁铐着,一人娇美,另一人左眼上覆有红斑,十分古怪。
  这些百姓的目光在青唯的脸上停留片刻,窃窃私语起来。
  “大人。”青唯垂目立在卫玦马后,待他与司门郎中说完话,唤道,“大人能否准允草民把帷帽戴上?”
  卫玦听了这话,勒转马头,看了青唯一眼。
  她的斗篷早脱给她的小姊妹了,浑身上下只裹着素衣,显得十分单薄。问出这话,她自己也困窘,紧抿着唇,低垂着头,尤其是那双被铐在身前的手,似乎觉察到他的目光,手指还微微蜷曲了一下。
  但那红斑还是扎眼,真是丑,想不注意都难。
  卫玦收回目光,并不理会她。
  过了一会儿,适才去城门口问话的伍长回来了,称是已将嫌犯悉数送去了玄鹰司,又说:“高府的当家主母也来了,所说的与崔氏二人交代的无二,她称崔氏上京前,给高府去过信,卑职查看过信函,并无疑处,崔氏二人应当与劫狱案无关。”
  卫玦颔首:“放人吧。”
  铜铐一解开,青唯很快戴上帷帽。卫玦念及崔氏与高家的关系,一起跟了过去。
  城门内临时搭建了茶水棚,罗氏等在里头频频张望,待看清崔芝芸憔悴的样子,眼眶瞬间盈满了泪:“怎么、怎么就弄成了这副模样?”
  她与崔芝芸的母亲姐妹情深,当年在陵川,是把崔芝芸当亲女儿疼爱的。
  玄鹰司夤夜出城,为的竟不是袁文光的命案。
  崔芝芸想明白这一点,一见到罗氏,这一路行来的坎坷与艰辛、父亲的案子、家人的落难,包括袁文光的死,通通抛诸脑后,她的泪亦滚落而出:“姨母,芝芸总算见到您了。”
  “有姨母在,一切都会没事的。”罗氏轻拍了拍崔芝芸的后背,她知道她上京的目的,但眼下卫玦就在一旁,不好多说,于是温言劝道:“你我姨女阔别多年,如今重逢,这是好事,该高兴才是。”
  又笑说:“你表哥听闻你来京里,日日都与我到城门口等你,也是不巧,今日衙门有案子,他走不开。
  崔芝芸听了这话,目中浮上一丝悱然。
  她垂下眸,轻声道:“等回到家中,终归……终归是要见的。”
  罗氏的目光移向一旁的青唯:“你就是青唯?”
  青唯欠了欠身,跟着崔芝芸喊:“姨母。”
  罗氏上下打量她一番,单看身量,倒也亭亭,“早年崔家大哥赶工事,带着你天南海北地走,同是陵川人,我竟没有见过你。怎么还遮着脸?让姨母看看。
  罗氏说着,就要去揭青唯帽檐下的遮面。
  青唯陡然退了一步。
  她自知此举无礼,稍稳了稳心神,赔罪道:“晚辈患有面疾,只怕会吓着姨母。”
  城门口的武德司还在排查,几人不好在此多叙话,正好家中厮役套了马车过来,卫玦见罗氏要走,赔罪道:“适才在野外,卫某见府上二位姑娘行踪可疑,多有得罪,还望罗大娘子莫怪。”
  “大人多礼了。”罗氏温声道,“她们两个姑娘遗落野外,妾身还该多谢大人将她们送回才是。”
  -
  高府的马车朝街口驶去,卫玦立在茶水棚外,注视着马车消失的方向。
  “大人。”一名玄鹰卫过来请示,“可是要回宫复命?”
  “那个伍长走了?”卫玦问。
  “走了。”说话的玄鹰卫唤作章禄之,乃是玄鹰司鸮部校尉,本事不小,办事雷厉风行,就是脾气有些急躁。
  卫玦问的伍长,乃今日一路跟着他们找人,查获嫌犯的巡检司部从。
  章禄之提起此人就是不忿,脱口道:“官家交给玄鹰司的案子,区区一个巡检司下行走的部从也敢来参一脚,还是被姓曹的阉党硬插进来,是当旁人都没长眼,不知道他们是西坤宫养的——”
  “狗”之一字未出,卫玦一个眼风扫来,章禄之顷刻息了声,拱手赔罪:“卑职失言,请大人责罚。”
  卫玦没多说什么,只道:“派些人,这几日盯着高家,再沿着崔氏二人上京的路上查过去,看能不能找到蛛丝马迹。”
  “大人还是怀疑劫囚的案子与她们有关?”章禄之诧异道。
  他们循着逃犯的踪迹一路追来,只找到了此二人,可暗牢重重把守,这样的弱质女子,怎么可能劫走重犯?
  卫玦没有回答。
  “回宫吧。”他只是道。
 
 
第3章 
  “父亲知我思念姨母,说等来年开春,就把岳州的铺子关了,一家人一起迁来京中长住,可是没想到……出事之前,当真一点预兆都没有,芝芸求遍亲邻,竟没有一个肯相帮的,也不知父亲当初为何要离开陵川,到这样一个人情凉薄的地方……”
  翌日天还没亮,高府正院的东厢里,传出低低的啜泣声。
  昨日崔芝芸一回到府中,吊着她气力的最后一根弦儿便崩塌了。
  罗氏心疼她,到东厢来陪她同住,夜里又见她梦魇不断,哭醒数回,嘴里还呢喃着说什么“杀人”,也不知这一路上是遭了多少罪,罗氏遂起身,一边听着她哭诉,一边吩咐下人去煨参汤给她压惊。
  不多时,屋外传来叩门声。
  “大娘子,参汤煮好了。”
  罗氏接过参汤,抬目看了丫鬟一眼,“怎么是你送这参汤来?”
  丫鬟含笑道:“二少爷昨日外出办案,通宵未归,惜霜闲着也是闲着,想着府中住进两位表姑娘,回来大娘子院中帮忙。”
  又说,“大表姑娘已经起身了,眼下正等在堂里,大娘子可要过去?”
  罗氏朝窗外看了一眼,一场秋雨过后,天儿一下就凉了,连天都亮得比以往迟了些。
  她唤来一名婢子,让她留下照看崔芝芸,携着惜霜往正堂去了。
  两人出了院,还没走到回廊,忽听廊外有两个丫鬟窃窃私语。
  “你瞧见她脸上那斑了么?真是可怕!”
  “也不知是得了什么疾症,我适才给她奉茶水,都不敢碰到她。”
  “你还说呢,你那茶水都洒出来了,若是烫着了大表姑娘,仔细着大娘子责罚!”
  “什么大表姑娘?咱们府上只有芸姐儿才是正经的表姑娘,至于另外这位么,听说当初就是寄养在崔家的,与高家是一点关系没有,也好意思跟着来投奔!阿弥陀佛,求求菩萨保佑,大娘子可千万莫让我去伺候那个丑八怪……”
  两人并没有看见远处的罗氏,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后头的杂院走去。
  罗氏盯着这两人的背影,面上瞧不出心绪,她没说什么,过去厅堂了。
  大宅子早上事务纷杂,七八个下人都忙不过来。高家的本家在陵川,髙郁苍到京任职,算是分了家。眼下府上一共两位少爷,大少爷入仕不久,就去地方试守了,余下一个二少爷高子瑜,是两年前中的进士。
  人丁虽简单,事却不少,况且近日不知怎么,公差竟撞上了——前日一场劫狱案,髙郁苍至今未归,昨天高子瑜刚回府,又被京郊一场命案唤去衙门。
  管事的一见罗氏到了,上来请示:“老爷、二少爷的早膳都备好了,这就打发人送去衙门,大娘子可要瞧一眼?”
  罗氏道:“拿过来吧。”
  又一名嬷嬷来回:“昨儿二少爷走得急,没披氅,丁子送去衙门,二少爷外出办差,又不在,刚奴婢打发丁子再跑一趟。”
  罗氏颔首。
  等到一应婢仆把要事请示完,罗氏才看到立在厅堂角落的青唯。
  “姨母。”青唯上来见礼。
  她如今寄人篱下,自是不好再遮着脸,昨日回到高府,就在罗氏跟前摘了帷帽。好在罗氏看到她眼周的斑,并未显露什么。
  下头的丫鬟提了食盒过来,罗氏揭开一看,顿时蹙了眉:“怎么才这么点东西?”
  这食盒里装的是髙郁苍的早膳,可是,却不能只有早膳。在衙门办差,同僚间除了公事上打交道,人情世故往往体现在细节里。
  “把枣花饼、素合粉、玉汤饼,各备一碟,另装一个食匣子。”
  丫鬟连忙应是,她被罗氏斥了,心慌得很,收食盒时,不慎打翻了盖子,幸好青唯眼疾手快,从旁稳稳接住,递还给丫鬟。
  罗氏这才从忙乱中抽身,回头又看青唯一眼,温言说:“我虽不曾见过你,同是陵川人,与你父亲母亲还算相熟,我听芝芸说,你是洗襟台出事后,才住进崔二哥家的?”
  “是。”青唯道,“洗襟台出事后,父亲亡故,母亲伤心过度,没两年就跟着去了,临终她给叔父去信,请他收留我。阔别多年,莫要说芝芸,连叔父乍见我时,也不记得我了。”
  罗氏闻言,倒是心疼起眼前这个孤女。
  适才她到厅堂,瞧见青唯脚边有溅出的茶水渍,料定是起先两个婢子奉茶时怠慢所致,可与她说话,她神色如常,不见丝毫委屈之色,想来是漂泊惯了,见识过许多寄人篱下的炎凉。
  罗氏道:“既然如此,你就在这里安心住下,至于你这面疾,若寻到病根,未必不能医治,改日我请个有名望的大夫过府为你看看。”
  食盒重新备好了,底下的丫鬟拿上来给罗氏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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