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氏说完这话,那头半晌没有反应,过了许久,才听青唯的声音传来,有感激之意,“多谢姨母,不过我此行上京,一是为了陪芝芸,另外,也是为了来寻我的一位亲人。”
“你在京中还有亲人?”
“是从前教过我功夫的师父。许多年没见了,近来才辗转有了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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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早膳时,崔芝芸过来了,她吃过参汤,脸色仍不见好,直到用完早膳,被罗氏又安抚了几句,神思才略微和缓。
不多时,去衙门给髙郁苍送食盒的下人回来了,回禀道:“老爷知道两位表姑娘平安到了府上,让小的带话,称是崔家的事他已知道,会酌情打点。”
罗氏“嗯”一声,对崔芝芸道:“你姨父虽身在庙堂,但朝廷中事,他素来不与我多提,且他也繁忙,近来京中不平静,他这两日都住在衙门。也罢,等你表哥回来,我且问问他,看他能不能想法子帮忙。”
崔芝芸听了这话,别开脸,去看院中一株黄藤树:“我记得表哥高中后一直在翰林任职,怎么翰林也要出案子,我都……我都到了一日了。”
罗氏笑道:“你有所不知,你表哥如今已不在翰林了,两月前高升,被京兆府挑了去。”
话音落,只听外头一声:“少爷回来了。”
晨光初至,只见一人自院中阔步走来,他个头很高,眉眼疏朗,一身墨蓝官袍称得整个人挺拔如松,眼角微垂着,像是时刻都含着笑一般。
罗氏迎上去,瞧见高子瑜眼底的乌青,“是不是一夜没睡?正好,早膳刚撤,惜霜,你让人把早膳重新备了给少爷端来。”
“不必了。”高子瑜径自往正堂里走,“衙门的案子有点棘手,我待会儿还要再过去,芝芸已到了一日了,我回来看看她。”
话说完,他展目一望,崔芝芸正立着厅堂门口,她身披杏白袄衫,眉目更胜往昔娇艳,或许是家中惊变,她脸色苍白,目中还有些许惧意,这副羸弱的模样更加惹人怜惜。
二人自幼就是青梅竹马,两年前,高子瑜高中进士,曾去岳州崔宅小住过一段时日,经久未见,两人间的情意非但不曾褪减,只觉愈浓。
罗氏见高子瑜穿得单薄,想是氅衣没有送到,吩咐下人去取。惜霜上前福了福身:“灶头上还煨着参汤,少爷一夜辛苦,奴婢去取一碗给少爷驱寒。”
她倒也乖觉,取来参汤,并没有亲自盛给高子瑜,反是递给了崔芝芸。
罗氏一边给高子瑜系薄氅一边问:“什么案子这么急,都熬了一宿了还要赶去衙门?”
高子瑜跟着一起整理襟口,“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案子,京郊驿官附近出了杀人命案,我领人去查,查到一半玄鹰司来了人……”
“啪——”
话刚说完,只听一声脆响,崔芝芸没拿稳手中汤碗,落在地上碎了。
她听了高子瑜的话,似乎惧得很,若不是青唯从旁扶了她一把,只怕是站也站不住。
罗氏愣道:“怎么了这是?”稍一顿,自以为想明白因由,回头埋怨高子瑜:“你表妹胆子素来就小,既是杀人的案子,为何当着她详说?”
高子瑜亦自责:“是我疏忽了。芝芸莫怕,那驿馆离京城尚有几里路,京中治安还是无尤的。”
可惜这句劝慰不起丝毫作用。
青唯将崔芝芸扶至堂中的梨花椅上坐下,“敢问少爷,您说的命案附近的驿馆,可是南面官道口的官驿?”
高子瑜颔首:“正是。”
青唯道:“不瞒少爷,我与芝芸也曾在这家官驿歇过脚。”
高子瑜听了这话明白过来,原来芝芸这么害怕,竟是因为去过那驿馆?
不过青唯这一问,倒是提点了他,是了,那个被杀的袁文光,不也是从岳州方向来的么?照这么看,说不定她这两位表妹知道什么线索。
一念及此,他道:“青唯表妹,借一步说话。”
将青唯引到廊庑下,“敢问表妹可认得岳州袁家的袁文光?”
“认得。我与芝芸上京的路上,还曾见过他几回。”青唯担心崔芝芸,被高子瑜唤出来,目光还停留在崔芝芸身上,直到听了这一问,才似反应过来,“怎么,死的人是他?”
“找到时只剩最后一口气了。”高子瑜没详说,这毕竟是衙门的案子,他不宜透露太多,何况玄鹰司的人称是有嫌犯线索,临时参合进来,他也不知道眼下进展如何了。
“那表妹可知道袁文光可曾与谁结仇,又或是上京的这一路上,惹上过什么麻烦事?”
青唯道:“我对袁文光所知甚少,除了离开岳州城时见过,后来就再没见到了。”
“那芝芸她……可在途中撞见过袁文光?”
“应该不曾。这一路上我与芝芸一直在一起,我不知道的,她必然也……”
“少爷,大娘子,外头来了几位官差,说是、说是要拿藏在咱们府上的杀人嫌犯——”
青唯话未说完,一名厮役匆匆自前院赶来。
罗氏原本要陪着崔芝芸去里屋歇息,闻言惊愕道:“什么嫌犯?此处乃刑部郎中大人的府邸,怎么会有嫌犯?他们是不是弄错了?”
然而话音落,几名腰别云头刀,身着鹰翔袍的玄鹰卫已然绕过照壁,步入院中。
头前两位罗氏居然还认得,正是昨日刚见过的卫玦与章禄之。
“前夜在京郊偶遇府上两位表姑娘,在下就觉得可疑,循着踪迹去查,发现二位姑娘竟与京郊的一桩命案有关,眼下玄鹰司已取证查明,确定这桩命案系寄住在府上的崔芝芸所为,是故特来传崔芝芸、崔青唯二人到府衙问话。”
这话一出,府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崔芝芸身上。
“不、不是我。”崔芝芸目色惧骇,连连摇头,“我没有杀人……”
“一派胡言!”高子瑜往崔芝芸身前一拦,将她掩在自己身后,“那死者堂堂七尺男儿,芝芸一个弱质女子,如何杀得了他?卫大人称已经取得证据,敢问证据何在?!无凭无据便要到我府上拿人,天底下恐怕没这个道理!”
“何况——”高子瑜抖抖袖袍,负手冷声道,“我京兆府办案,自有京兆府的章程,若高某记得不错,玄鹰司该是另有要案在身,怎么?玄鹰司是闲着没事做,自己的案子查不下去,来管起我京兆府的闲事了?”
这话说到末了已然有讥讽之意,卫玦尚且沉得住气,章禄之却是个急脾气,脱口便道:“高大人要证据,沿途的驿官、客舍的掌柜、马夫,但凡见过你这两位表妹的人,皆可以给出供词作证,高大人办案慢人一步,怎么倒还有理似的?且玄鹰司要管这案子,自有玄鹰司的道理,京兆府尹都准允了,高大人一任通判竟还有异议么?”
他一笑:“也罢,这案子玄鹰司就在京兆府审,高大人若存有疑虑,自可以跟去旁听。就怕高大人听明白了其中玄机,先吓坏了自己!”
第4章
京兆府,退思堂。
“袁文光一直倾心于你,数次雇媒媪上门说亲,你父亲嫌他人品败坏,次次婉拒门外,是也不是?”
“我,我不知道……”
崔芝芸跪在公堂之下,话语从齿间颤抖着溢出。
她手指绞着裙裾,指节发白,被章禄之这么遽然一问,连头都不敢抬起。
“他因此怀恨在心,你父亲获罪后,他贿求官府严惩乃父,甚至数次在街巷围堵你。所以你上京,并不单单为了崔弘义,更是为了躲他,是也不是?!”
“不、不是。我当真……当真是为了我父亲。”
“可是你想不到他对你势在必得,竟肯追着你一同上京,若非——”章禄之看了一眼跪在一旁的青唯,“你这位堂姐有点本事,带你甩开袁文光,你恐怕根本到不了京师。”
他负手走到崔芝芸身旁,俯下身,“你们到了城南官驿,崔青唯忽然有事离开。临走,她嘱咐你留在屋舍不要外出,你没有听她的话,在驿馆外,意外遇见了醉酒的袁文光。”
“你知道他对你心思,当即便逃,他追上你,在官驿附近的荒野里欲对你不轨。你怕极了,也恨极了,你想到你的父亲,想到自己的遭遇,悲愤交加,终于鼓足胆子,在他最不防备之时,一刀杀了他,是也不是?!”
“不、不,我没有!”
崔芝芸慌乱无助,被章禄之这么狠狠激了一番,竟是拼足气力没有溃败,她想起青唯叮嘱过她的话,辩解道,“那日……那日青唯是离开了,但她只是去采买些用度,很快便回来,此后我们一直在一起,我没有杀袁文光,我根本、根本没有见过他!”
“你胡说!”候在一旁听审的袁家厮役终于忍不住,“当时荒郊地里只有你和少爷,少爷若不是你杀的,还能是谁!”
章禄之转身一掀袍摆,朝上首的卫玦拱手请示,“大人,请上证人!”
玄鹰司的衙署在禁中外围,眼下借京兆府的地盘审案,两旁站堂的皂班换成了披甲执锐的玄鹰卫,连公案后的海水潮日图都比平日肃穆几分。
几个证人被带上来,似是被这凛然的气氛摄住,当即便跪地喊:“大人。”
章禄之也不废话,走到头前一人身前:“把你供状上的证词重新交代一遍。”
“是。草民是京城五十里外吉蒲镇客舍掌柜,大概是八月初九的傍晚,客舍里前后来了两拨客人投宿……”
“袁公子到了客舍,第一桩事就是打听两名姑娘的踪迹,因为头前两个姑娘都遮着脸,草民也不敢断定她们就是袁公子要找的人,但袁公子称是客舍外拴着她们的马车,人定然在这里,还要搜小人的客舍,不过……没搜着,草民后来听到他们中的厮役抱怨,说什么‘定是那丑女故意留了马车在这,就是为了扰乱他们,人早跑了’。”
章禄之问:“你且看看,当晚到你客舍投宿的女子,是否就是你身边二位。”
那掌柜的跪伏着身转过脸,上下打量几眼:“回大人,看身形,有些像是。”
章禄之又看向第二名证人,“你是城南官驿的驿丞?”
“回大人,鄙人正是。”
这驿丞虽未入流,到底是官衙下头当差的,也不肖吩咐,随即把青唯二人是如何到驿官投宿,隔日青唯又是如何借马离开一一道来。
“……到了正午,袁公子到了驿馆,与崔氏撞了个正着,因为崔氏在奔逃时落了帷帽,所以鄙人认得出,正是身边的这一位。”
“鄙人当时觉得情况有异,打发底下一个差使跟去看看,但,一来驿馆忙碌,差使没有追远,二来,袁公子与崔氏都是岳州口音,想来是乡人,差使没多在意,早也回来了。”
章禄之盯着崔芝芸:“如何?还称自己不曾见过袁文光吗?”
崔芝芸脸上血色尽褪,手指紧紧扣住地面。
“我……我是见过他,但我逃到荒野,很快迷了路,是青唯找到了我……我当真不知道,他为什么就死了……”
她说着,眼泪断线一般砸落地面,浑身颤抖如枯败的叶。
章禄之看着崔芝芸。
强弩之末罢了,勿需再逼。
他回身,自公案前取了状纸,扔在崔芝芸身前:“招供吧。”
状纸飘然落下,“砰”一声,一名玄鹰卫把画押用的红泥匣子也放在了崔芝芸跟前。
公堂里寂然无声,高子瑜在一旁听完整个审讯,证据确凿,似乎没有一处可以辩白。
他不信袁文光的死是芝芸所为,正思索着为她申辩,忽听大堂上,清冷一声:“大人。”
“大人明鉴,袁文光的死,不是我妹妹所为。”
章禄之移目看向青唯,冷哼一声,似是嘲弄,“哦?你有其他证据?”
青唯的声音很轻,但足以听得分明。
“大人所找到的这些证人,除了能证明袁文光曾一路跟着妹妹;事发早上,我离开过驿官;以及事发正午,妹妹撞见过袁文光,还能证明什么呢?”
“敢问大人,有人看见袁文光是舍妹杀的吗?有人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敢问驿丞大人,”她微微侧目,看向一旁的驿丞,“袁文光死的早上,您记得我一早借马离开,您可记得我是何时把马还回来的?”
“这……”驿丞迟疑着道,“倒是不曾。”
城南驿馆午过至傍晚这一段时辰十分忙碌,他只记得夜里去马厩清点马匹时,早上被借走的马已经在里面了,至于是何时还回来的,他一点印象也没有。
“既然不知我是何时还的马?大人如何断定,事发之时,我与妹妹不在一起呢?”
这么草率地断案,当真是在寻找杀害袁文光的凶手吗?
听了这一问,章禄之的瞳孔微微一缩,不由地移目看向卫玦。
章禄之这反应被一旁的高子瑜尽收眼底。
是了,玄鹰司的一切证据,似乎只证明了事发当日,崔芝芸曾单独撞见过袁文光,至于发生了什么,甚至袁文光是怎么死的,他们似乎并不在意。
玄鹰司乃天子近臣,不该是这样不谨慎的。
还是说,他们审问此案,另有目的?
高子瑜细细回想起几名证人的证词。
不,玄鹰司不是在找杀害袁文光的凶手。
他们只是在证明,事发之时,在城南的驿官,只有崔芝芸一人,而崔青唯离开了。
袁文光的案子发生在两天前的正午,也就是八月十一的正午。
八月十一这一日,京里发生过什么大事吗?
“就怕高大人听明白了其中玄机,先吓坏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