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台——沉筱之
时间:2021-09-22 08:35:41

  江辞舟也洗好了,他留了一盏烛灯,掀帐进床中,见青唯中衣单薄,将一件干净袄衫罩在她肩头,“崔弘义的案子,我此前派人问过,徐途那批次等木料运到陵川,是他带着人搬送去洗襟台的。后来台子塌了,木料的问题暴露,朝廷很快传审了他。审他的原因有二,其一,那批木料是他搬送的,朝廷找他问事情的枝节;其二,他和工匠崔原义是兄弟,朝廷怀疑,崔弘义、崔原义,还有徐途三个人勾结,偷换木料。不过后来,魏升与何忠良的罪证很快被找到,当即被先帝斩首,朝廷也就放了崔弘义。至于眼下崔弘义为何获罪——”
  江辞舟靠着引枕,略微沉吟,“今春章鹤书提出重建洗襟台,朝廷担心覆车继轨,所以将此前案子的遗漏重新审查。偷换木料这桩案子中,崔原义不在了,魏升、何忠良,还有徐途也伏诛了,所以没人能证明崔弘义与这案子无关。我和你一样,都相信他的清白,不过有一桩事,你可能不曾听闻。”
  “什么?”
  江辞舟道:“崔弘义认识魏升,这不奇怪。当年木料运到陵川,是魏升让崔弘义搬送的。”
  江辞舟说着,见青唯困惑,解释道:“那批木料虽然是徐途的,朝廷当时已经跟徐途订下了,怎么搬送,自然由朝廷说了算。魏升那时是陵川府尹,他职责所在,督办此事。崔弘义未必见过他本人,一定见过他的手下,应该是魏升命他的手下,雇崔弘义搬送木料的。”
  崔弘义常年在码头跑腿卸货,哪条路好走,怎么运送东西,他很有经验,魏升出钱雇他,这在情理之中。
  然而江辞舟说着,语气不由迟疑起来,“照道理,钦差去岳州提审崔弘义,应该是知道魏升雇崔弘义搬送木料这事的,眼下忽然要把崔弘义押解上京,应该不仅仅为此。”
  “还能因为什么?”青唯连忙问。
  江辞舟摇了摇头:“我也不知。洗襟台的案宗,是由大理寺与御史台重启的,钦差办案,等闲不会对外透露,明早我让孙艾去打听。”
  青唯点点头,说:“多谢。”
  江辞舟看着她。
  她眼下乖乖坐着,已没有适才张牙舞爪地样子了,或许是因为心中装着事,她此刻很静,去了斑纹的脸在这幽色显得格外明净。
  江辞舟温声问:“在想什么?”
  青唯抬眼看他,过了会儿,才问:“你……当初为什么要娶芝芸?”
  崔弘义的案子他这么清楚,一定不是眼下才查的,早在章鹤书提出重建洗襟台的时候,他就知道崔家会出事。那不正是他写信给崔家议亲的时候?
  青唯又问:“我嫁过来,和芝芸嫁过来,有什么不一样吗?”
  江辞舟听了这一问,顿了顿,稍稍倾身,靠近了青唯一些,在幽色里注视着她的双眸:“你想知道?”
  “你会说?”
  青唯忆起成亲那日,挑盖头时,他手里那支犹豫不决的玉如意。
  涉及到他身份,他一直讳莫如深。
  江辞舟道:“如果你真想知道,我就告诉你。”
  他沉默许久,似乎不知该从何说起,好半晌,才道:“我……”
  青唯一下子伸手掩住他的口。
  静夜里,她挨他很近,借着房中的残灯,她能看清他清浅的眸色。
  其实此前对他的身份有诸多揣测,她也大概知道他是何人。
  然而这一刻,青唯忽然不想知道答案了。
  虽然不想承认,洗襟台坍塌后,她寄住过好几户人家,在江家的这段日子虽然短暂,却是她最开心的,有一天他做回那个高高在上的王,她也该离开了。
  一个人自由自在,没什么不好,可她私心里,希望这段日子能长一些。
  “别说了,我不听了。”
  江辞舟低眉看她:“真不听了?”
  青唯撤开手,垂眸摇了摇头:“不听了。”
  江辞舟仔细看着她,过了会儿,声音很轻地问:“又吃味了?这回是因为你妹妹?”
  青唯:“……”
  江辞舟:“娘子,你怎么总是吃味?”
  他语气带着半分调侃,青唯知道他是在逗她。
  她张嘴要辩,算了,辩什么,辩多了他也不听,直接动手吧。
  左右温小野就是这样,嘴上要是讨不着便宜,那就靠拳头!
  几乎是一瞬之间,江辞舟就见青唯朝自己扑来,他抬手去挡已经晚了,堪堪捉住她一只手腕,就被她扑倒在榻上。青唯一手揪着江辞舟襟口,跨坐在他身上,居高临下,声音泠泠:“我最后告诫你一次,以后不许说我吃味。”
  江辞舟不由笑,笑声很温柔:“我这不是见你不开心,想要让你开心些么?”
  他又道:“好,不提了。”
  “记住了?”青唯俯下身,揪在江辞舟襟口的手不放,语气狠厉,像个女土匪。
  “……记住了。”
  他最后这三个字带着一丝暗哑,青唯紧盯着他,总觉得他语气有异。
  两个人对看了那么一会儿,江辞舟忽然开口:“娘子,你……是不打算下去了么?”
  青唯经这么一提醒,忽然发现自己正跨坐在他小腹上,适才她扑他扑得急,他为防她摔了,有只手还揽在她后腰。
  青唯愣了一瞬,刹那间翻下身去,拉过被衾,径自盖住自己的头:“睡觉!”
  -
  翌日江辞舟起得很早,天不亮便亲自赶去大理寺,询问崔弘义的案子。他没让青唯等太久,不到午时便回到家中,还带回了祁铭。
  祁铭立在书斋中,向青唯禀道:“当年崔弘义是怎么在岳州做的生意,少夫人还记得吗?”
  青唯道:“没什么印象了,我只记得叔父开的是渠茶铺子。”
  “正是。”祁铭道,“渠茶这种茶,生长在劼北,中州一带有的人很喜欢,愿意出高价钱买,所以只要有门路,卖渠茶发家,一点不难。什么是门路呢?说白了,就是进货的渠道与商路。徐途当年买卖做得大,大周各地都有他的熟人,崔弘义当时不过是一个工长,他能发家,能到岳州做渠茶生意,最初用的正是徐途的门路。”
  青唯愣了愣:“可我叔父并不认识徐途。”
  “是,崔弘义也是这么说的。”祁铭道,“今日属下跟随虞侯去大理寺问案,大理寺称,崔弘义招供,当年介绍给他商路的人,是魏升的手下。”
  青唯听了这话,先是一愣,旋即明白过来。
  徐途那批木料到陵川时,是魏升雇崔弘义搬送的。崔弘义因此结识了魏升手下,后来正是这个手下,把渠茶的门路介绍给崔弘义,崔弘义于是迁居到岳州,做起了买卖。
  “崔弘义这么一招供,朝廷自然要疑他是否与魏升、徐途,甚至崔原义勾结,一起替换洗襟台木料,毕竟他从中得了好处不是?这案子钦差在岳州审不下来,故而把崔弘义押解上京。”
  青唯听祁铭说完,问道:“我叔父哪日到京中?”
  “应该就这一两日了。”祁铭道,“等他到了,少夫人若想见他,大理寺的孙大人……”
  祁铭话未说完,只听外头一阵喧哗,曲茂一路从西院过来,嘴上念叨着:“坏了,坏了坏了!”径自推开书斋的门,问,“子陵,这都日上三竿了,你怎么不叫我起身?”
  江辞舟愣了一下,道:“你哪一日不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可是今日与往日不同了!”曲茂急得团团转,“你忘了,我有了官职,眼下已是巡检司的新任校尉了!”
  江辞舟道:“你今日有差事在身?”
  “正是!”曲茂道,他一拍脑门,“也怪我,吃酒吃糊涂了,忘了跟你提这茬!”他步来书案,撑着案头,说道:“早前老章说要重建洗襟台,朝廷不是在各地捕了一批犯人么?眼下这批犯人里,有几个要被押解上京,昨日枢密院将差事交给我,让我今天一早去校场点兵,准备这两日带人出城,去接这帮犯人!”
 
 
第63章 
  曲茂这话说完,一屋子的人全都转头看他。
  曲茂怔道:“怎、怎么了?”
  江辞舟道:“为何让你去?”
  “我哪儿知道?我昨日到衙门点卯,他们就跟我交代了这事儿。哦,有个叫吴什么的掌事说,他请示过官家,官家的意思就是让我去。”
  江辞舟明白了。
  赵疏知道崔弘义是青唯的叔父,顺口行的方便。兼之洗襟台的嫌犯么,到了上京地界,押送章程都由大理寺负责,巡检司跟去,主要起个护卫作用,这差事简单,交给曲茂,也是看在曲侯爷的颜面。
  曲茂焦急道:“不说了,德荣,你去套马车,快快把我送去校场,要让我爹知道我误了差事,能扒下我一层皮!”
  他提袍要走,江辞舟在他身后道:“你眼下去校场已经晚了,兵中法纪严苛,说几时点兵就几时点兵,难不成还会等你?再者,你初到任,便是去了校场,那些兵你也不认识,交给你,你能点出个丁卯?上头把这差事给你,说白了,是看在你父亲的面子,给你个机会,你今日没到,兵肯定有人帮你点好了,过两日你带兵出城,仔细护卫着就是。”
  曲茂听江辞舟说完,眨眨眼:“那、那我现在怎么办?继续歇个午觉去?”
  江辞舟道:“去巡检司衙门。祁铭,你陪他一起去,到了以后,跟他们掌事的说,昨夜停岚吃完酒,受了点寒,歇在我这里,早上我给他请大夫看病,他因此误了点兵。”
  “好好好,这样好!”曲茂搓着手,“你眼下是玄鹰司虞侯,有你帮我打马虎眼,巡检司那帮孙子不敢找我麻烦!”
  他说着,催促祁铭快走,江辞舟把他唤住,道:“你到了衙门,哪一日出城接人,接的犯人是谁,还有接人的章程,弄清楚后与我说一声。”
  曲茂满口答应。
  他觉得江子陵简直救了自己的命,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一时间想起自己昨夜邀子陵吃酒,立刻就要报恩。
  “弟妹。”曲茂唤住青唯,说道,“昨晚我吃醉了,没说什么胡话吧?我这个人,一吃醉,话尤其多,但是,半句都不能当真!我跟你说,子陵自幼就是一个上进好学的人,两耳不闻窗外事,我往常叫他吃酒,叫十回,他能来一回就很不错了!他这样的人,从流水巷路过,不穿官袍,还当是哪家清白书生,明月楼外提起江家小爷,那些姑娘却要奇怪,这是谁呀?听都没听说过!”
  青唯:“……”
  江辞舟:“……快走吧你。”
  -
  曲茂到了衙门,诚如江辞舟所言,底下的人已经帮他点好兵了。点兵的人叫史凉,是一名巡卫长,在巡检司干了十年,十分有经验。除此之外,曲茂还自带一名贴身护卫,叫尤绍,尤绍出身正经军营,从前在曲侯爷麾下,很能打。
  史凉将兵士名录呈给曲茂看,“属下一共点了一百二十人,明天傍晚整军,后天天不亮就出城,届时,大理寺有高官领行,我们随行,首要的职责是护卫。另外,交接犯人时,为防地方州府调换嫌犯,我们还要比对犯人的指印、模样。待会儿大理寺会把犯人的画像与指印送来,出城当日,大人记得带上就行。接犯人的地方不远,就在京郊五十里外,吉蒲镇驿站。”
  曲茂靠在官椅上,稀里糊涂地听他说着,半晌,只抓住了一个重点:“大理寺有高官领行?谁啊?”
  “正是章庭,小章大人。”
  “章兰若?”曲茂一下清醒了,坐直身,有点气恼,“怎么让我跟他一起?”
  “校尉大人有所不知,洗襟台案重启后,本来就是由大理寺主审,御史台督查的,眼下嫌犯到京,小章大人是大理寺少卿,自该由他领人去接。”
  曲茂听了这话,非常不快,什么叫由章庭领人去接,难不成他还成了给章庭打下手的了?
  可他早上已误了点兵,眼下要是撂挑子不干了,说不过去。曲茂烦闷地摆摆手,将史凉打发走,在椅子上默坐了一会儿,忽地灵机一动,是了,他当这个巡检司校尉,不就是为了借着巡查之责,假公济私,找章庭麻烦么?
  他朝身旁的尤绍招招手,让他附耳过来,低声道:“你去找几个地痞流氓,随便塞点银子,到时候我们出城了……”
  尤绍听完,愣道:“五爷,这样不大好吧……”
  “怕什么,吓他一吓罢了!等把他吓住了,我们就把那些地痞打发走,指不定到时我爹还夸我护卫有功呢!”
  曲茂一想到章庭惊慌落马的模样,心里头美滋滋的,催促尤绍:“快走快走,把这事办好,到时候爷赏你个大的!”
  尤绍走了没多久,史凉便把交接嫌犯的章程送来了。曲茂惯来不学无术,平生看的最多的书就是暗坊里卖的春宫册子,眼下密密匝匝的字一下铺开在眼前,他读了两行就觉得头晕眼花,靠着椅背,将章文往脸上一罩,心道子陵不是想知道这案子的枝节么,到时候将这些玩意儿拿给他看就是。
  长日漫漫,无酒无花,曲茂在公堂里坐了没一会儿,又瞌睡上了。
  他说睡就睡,一梦白云间,画栋姑娘拉着他的手,正要与他共进春帐,外头忽然有人叩门:“校尉,校尉大人——”
  曲茂陡然惊醒,勃然大怒:“谁啊!”
  坏了老子的好梦!
  外头史凉的声音小了些:“校尉大人,是属下。刑部来了位大人,说是有要事要见您。”
  曲茂抬袖揩了一把哈喇子,自行消了会儿气,“让他进来吧。”
  来人是张熟面孔,应该是哪回吃酒见过,自称是刑部的底下典隶,姓刘。
  刘典隶拿出一张指印,说道:“是这样,刑部清查旧案,在一份案宗里,找到这样几枚指印,与今春的案子一比对,发现这指印似乎属于被押解上京的嫌犯,劳烦校尉大人帮忙分辨分辨,看看是哪个嫌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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