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台——沉筱之
时间:2021-09-22 08:35:41

  青唯眼下其实很不安。自从余菡跟她说了竹固山耿常的事迹后,她十分怀疑当年山匪之死,与坍塌的洗襟台有关,而这几年在上溪游荡的灰袍鬼,也许就是山匪的唯一幸存。
  青唯很想出去看看,可是一来,她不知道官府的计划,担心误中陷阱;二来,她是逃犯,除非确定此行能取得重要线索,任何一次露面,于她而言都是生死博弈。
  余菡嘴毒,吵到末了,激得叶老伯心里头一团火,他连连拄杖,“一个小丫头片子,不过溜出去这么一会儿,小夫人就要咒她死,还说糟老头子不心疼她!”叶老伯狠狠一叹,径自往屋门走,“罢了,老奴亲自出去找,等把这丫头片子揪回来,小夫人要打要罚,看着办罢!”
  “你去!你且快去!”余菡的嗓子又尖又细,“我可告诉你,那山里头的鬼,可都是冤鬼!冤鬼到人间来,那是要跟人索命的,前晚绣儿刚被那灰鬼掐了脖子,你们是一个也不长记性!眼下好了,上赶着送命去,快些去,大不了姑奶奶多备两口棺材!”
  叶老伯回过头来:“什么冤鬼索命!小夫人要咒我们爷孙死在外头就直说!”
  余菡叉着腰,冷声说:“这话我还真不是咒你,消息真真儿的,只有我知道!鬼是冤鬼,死是枉死,当年竹固山山匪被杀,里头另有内情!泼天的血从上溪这么巴掌大的地方渗进十八层地狱,整个阎罗殿里挤满的都是冤魂,你现在出去,就是要从这血上淌过去,神仙下凡都救不了你!”
  她戏班子出身,吊高了嗓子说这鬼鬼神神,一字一句都冷进人骨子里,外间暮色侵人,屋中几人听她说完,全都息了声,连叶老伯都哑了嗓子没敢挪步子。
  半晌,还是青唯问:“什么内情?”
  此前余菡提起竹固山山匪,可没这么提他们是冤死的。
  余菡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一甩帕子在侧边的椅子坐下,“你们别管,反正,是我那冤家告诉我的。”
  然而她这句话并不能搪塞屋中几人。
  竹固山山匪之死,对外人来说,只是朝廷的一次剿匪,可对土生土长的上溪人来说,他们中,有些人的亲人、故友,也许就死在那次剿匪中。
  屋中静悄悄的,众人都等着余菡往下说。
  余菡也憋不住,她环顾周遭,伺候的丫鬟、吴婶儿、叶老伯,除了一个江唯,都是自家人,江唯是绣儿她表姐,也算半个自家人。
  罢了,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秘密。
  余菡不打算瞒着了,“我从前不是跟你们说,洗襟台下的人死的太冤了,所以朝廷杀了山匪,想要以命换命,请阎王爷改一改生死簿,让洗襟台那些士子们重回阳间么?”
  青唯点了一下头,这话她记得。
  “这话可不是空穴来风,是我那冤家早几年告诉我的。”余菡道,“昨儿那冤家不是来瞧我么?我听说外头要捉鬼,就顺道问了问这事,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其实余菡问起这事,也就图个新鲜好奇,然而孙谊年情到浓时,什么都顾不得了,听余菡这么一问,他就把什么都说了。
  余菡问:“当年朝廷建洗襟台,在各地遴选士子登台,这事你们知道么?”
  这事没人不知道。
  余菡接着问:“那你们可知道,咱们上溪,也有读书人被选中登台了?”
  这话出,众人面面相觑,半晌,还是吴婶儿道:“这事我好像听说过,是不是……一个商户的儿子?”
  “正是了!”余菡合掌一拍,“登上洗襟台,这是多大的荣光?每个地方的名额就那么些个,要是家中有人被选中登台,那可是祖坟上冒了青烟,要敲锣打鼓摆宴庆贺的!可咱们上溪,就这么悄么声的出了个登台士子,你们说这事奇不奇?还有更奇的呢!你们道那士子姓什么,他姓蒋!”
  青唯听到这个蒋姓,脑子嗡鸣一声。
  她才跟余菡打听了竹固山山匪的事,记忆清醒得很——当年洗襟台塌,头一个将山匪告到官府的,就是一户姓蒋的商家。
  吴婶儿也想起来了,“城东头有个做买卖的蒋家,前几年他们家大儿子死了,后来都不怎么跟外人来往。敢情他们家大儿子,是死在洗襟台下了?”
  青唯道:“这户蒋家人,就是当年把竹固山山匪告到官府的的蒋家人?”
  余菡捏着帕子指她:“你可问到点子上了!昨儿老爷跟我提起这事,我也是这么问的。”
  彼时孙谊年刚从余菡身上下来,敞着袍子餍足地躺在地上,听余菡这么问,他直勾勾地看着顶梁,哼笑一声:“这个蒋家,谁知道他们说的是不是实话呢?那耿常擅结交,讲义气,当年那些常在竹固山下往来的商家,哪个跟他不是拜把子的兄弟?洗襟台坍塌前,蒋家老爷还上山跟他吃过几回酒呢,结果洗襟台一塌,蒋家人翻脸不认人,转头就把耿常告到官府了。他说耿常劫了他的货物,杀了他的家丁,其实官府根本没找到切实证据。不过呢,他家儿子死在洗襟台下了么。洗襟台塌,这在当时跟天塌了似的,连先帝爷都亲自到了陵川来,所以官府对这些伤亡的士子家眷,难免偏听偏信一些,加上后来竹固山的二当家下山作乱是真的,县衙就去禀了驻在附近的官兵……”
  孙谊年说到这里,连声音都飘忽起来,“没请诛杀,真的,只是请他们帮忙管管。不知道为什么,黑压压的官兵一夜之间就来了,我到现在都记得耿常当时死不瞑目的眼,他好像在告诉我,他是冤枉的……”
  ……
  青唯听完余菡的转述,心中愈来愈沉。
  蒋家人的儿子被遴选登洗襟台,徐述白当年也被选上登洗襟台。
  洗襟台修成前,蒋家人常上竹固山吃酒,徐途在生前,也与耿常往来甚密。
  青唯虽不确定这些线索都指向什么,但她知道,蒋徐二家这几个雷同的地方,绝不可能是巧合。
  她眼下几乎可以确定,竹固山山匪之死,确实与洗襟台坍塌有关。
  她来上溪,没有来错地方。
  余菡道:“眼下你们知道了吧,今夜官府要捉的鬼,那可都是冤鬼厉鬼,一旦绣儿撞见它们,有命回来必然是路上遇到了菩萨,可这深更半夜的,哪这么多菩萨!不说了,吴婶儿,你这就把绣儿失踪的事告诉门口的官差,让他们去找,回头老爷要罚——”余菡狠一咬牙,“活该她挨板子!”
  吴婶儿“哎”一声,还没走到门口,青唯道:“我出去找她。”
  余菡一愣:“你说什么?”
  青唯话说出口,心思也定了,“我适才在荒院附近仔细看过,脚印很新,她应该刚出去不久,我脚程快,我出去找她,一个时辰内,必定能把她寻回来。”
  言罢,她不等余菡答应,离开正屋,径自回了后院自己的屋舍。
  余菡跟屋中几人面面相觑,片刻跟出来,在青唯屋舍前问:“你找她?天这么黑,你怎么找她啊?”
  青唯很快从屋里出来,她换了一身男装,茂密的长发束成髻,腕间还搭着个黑衣斗篷,“我有我的办法。”
  余菡不是不信她,那日灰鬼出现,这个江唯非但去追了,隔日一早还能平平安安回来,是个有本事的人。她能去找绣儿最好了,她把她找回来,绣儿非但不用受罚,等这封山的禁令一解,还能立刻去东安府帮她挑新到的布匹和首饰,绣儿的眼光,她最信得过。
  余菡又问:“门口守着官差,你怎么出去啊?”
  青唯将斗篷罩在身上,只道是没有趁手的兵器,勾手将门前挂着的桃木剑摘下,压低帽檐往荒院走,扔下一句:“翻墙。”
  -
  天还没全黑,但暮色已经很浓了。
  青唯借着风灯的光,在荒道上辨认叶绣儿的脚印。
  其实她此番出来,并不是为了叶绣儿,而是为了灰鬼。
  官府布下天罗地网要擒他,青唯不知道他能不能逃脱,一旦他被捕获甚至擒杀,那么她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就断了。
  青唯并不盼着今晚就能从灰鬼嘴里套出山匪之死的真相,只要阻止官府擒住他,一切就能从长计议。
  虽然冒险,但很值得。
  庄子后的山道只有一条,绣儿的足迹在道上一直有迹可循,上溪除去环立的深山,统共就那么大一丁点地方,青唯循着叶绣儿的踪迹,不多时就到了城中。
  上溪近日设了宵禁,到了这个时辰,许多铺子都摘牌关张了,街上静悄悄的,青唯唯恐引来巡逻的官兵,扔了风灯,跃上一处屋顶,朝四下望去。
  这里是城中偏西的地方,县衙就在不远处。
  叶绣儿出来前,自称是摔坏了余菡的胭脂,心里愧疚,不买盒胭脂回去,她没法交差。
  青唯很快找到胭脂铺子,跃下屋檐,尚未靠近,果然看到叶绣儿拎着一只竹篮,从铺子里出来。
  青唯想了想,没有立刻上前,而是放轻步子,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第94章 
  天已经很暗了,天上云层蓄积,胭脂铺子一关,街上又少一盏灯火。
  叶绣儿的风灯在夜色里明明灭灭,她没有立刻回庄子,而是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这里是上溪城中地带,青唯适才在高处观察过,县衙在西侧,如果往东走,楼舍比较密集,上溪的客栈与大商铺大多在那里。
  叶绣儿哪儿也没去,在街口的一株老槐前停住步子。
  她四下看去,见是无人,在地上捡了块石头,俯身在树皮上刻了几道印记。
  她看上去古怪极了,似乎整个人都鬼森森的。
  不过叶绣儿的古怪,不是从今夜才开始的。此前在东安,她与叶老伯如果没有在采买完胭脂后,频繁鬼祟地往来药铺,青唯不会选择跟着他二人来上溪。
  叶绣儿刻完印记,从一旁的竹篮里取出一只香囊,想要挂在树上。她似乎想要将它挂高一些,无奈个头矮,原地跳了几次,才够着一条高枝。
  一时传来梆子声,对街巡逻的脚步渐近了,叶绣儿匆匆将香囊系好,提起竹篮,刚走了没几步,身后传来一声:“站住。”
  两名官兵举着火把走近,“你是哪家的,怎么这个时辰还在街上,不知道城里近日宵禁么?”
  叶绣儿神色赧然:“官爷,草民是城西庄子上的伺候的下人,家里的女主子姓余,今早主子的胭脂匣摔了,打发草民出来买一个。”她说着,似乎想证明自己的话不假,从竹篮子取出胭脂给官差看。
  城西庄子,女主子姓余,除了孙县令那位外室,还能是谁?
  两名官差对视一眼,打发叶绣儿,“买好了别磨蹭,赶紧回去,近日城中闹鬼没听说么?”
  叶绣儿连声应是,很快顺着街口离开了。
  -
  等到绣儿与官差都走了,青唯从暗巷绕出,来到槐树前,仔细辨别叶绣儿适才刻下的印记。
  印记非字非图,两横一折,有点像指引方向。
  立在槐树下,青唯闻到一股异香,她皱了皱眉,纵身将高枝上系着的香囊拽下一闻,异香果真是从这香囊里传出来的。
  青唯不明所以,略一思索,将香囊系回原处。
  天际云团未散,夜色并不明朗,青唯不知该上哪儿去找那灰鬼,想了想,仍是跃上附近一处屋檐,决定在高处再观察观察形势。
  只这么一会儿工夫,四下里更暗了,街上除了有例行巡逻的官差,唯一有动静的地方就是两条街外的药铺。
  这间药铺似乎刚采买了药材,掌柜的一边拿帕子拭着额汗,一边指使着厮役们把药材一篮一篮地往药仓里抬。
  青唯趴着的这处视野并不好,只能瞧见厮役们把药材从铺子侧门抬入,天井后的药仓被更高的屋舍遮住,她望不见了。
  青唯直觉这间药铺怪异,心中正思索缘由,忽然间,背后一阵恶寒。
  她蓦地转头看去,只见适才空无一人的老槐上,眼下正伏着一只灰影。他的四肢如兽一般,蓄势待发地撑在枝桠上,瞳孔掩藏在发丝间,充满敌意地盯着她。
  正是那只灰鬼!
  青唯一愣,她不知这灰鬼是如何出现的,这么乍然与他对上,饶是胆大如她,身上也窜起一股凉意。
  夜风送来阵阵异香,青唯的目光移向灰鬼的左手,他手心里握着的,不是绣儿此前留下的香囊又是什么?
  青唯似有所悟,正要开口,只听这时,不远处的药铺忽然一人尖叫:“鬼啊——”
  “鬼、鬼来了——”
  药篮子翻倒在地,几名正搬药材的厮役连滚带爬地从药仓里逃出来。
  尖叫声如鸣镝刺破夜空,月禾药铺周围,一瞬间灯火齐亮,各街巡视的官兵立时往药铺奔去,连带着附近的民舍也有人惊醒。
  青唯怔了怔,灰鬼分明藏在老槐上,眼下出现在药铺的鬼又是谁?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仔细思索,下一刻,灰鬼也意识到了前方的危险,飞身窜下树,往相反的方向逃去。
  青唯今夜出来就是为找这灰鬼,见他逃窜,毫不迟疑追了上去。
  -
  两人此前有过一回追逃,青唯没追上他,并不是因为他速度快,而是因为他对上溪更加熟悉。
  这会儿两人均被拘在这城里做困兽之斗,青唯借着轻功,在楼檐间纵跃,很快跟上了他。
  灰鬼眼下只能往县衙的方向逃,只是县衙并非安全之所,隔街捉鬼,县衙里灯火通明,青唯在高处,甚至能看见近街巡视的官兵。
  不过,如果从小巷绕行,县衙背后的城隍庙倒像可以藏身。
  灰鬼似乎也做如此打算,一个闪身入了小巷。
  青唯也欲落身小巷中,正这时,她忽然听到奔马声。她回头一看,也是奇了,药铺那边捉鬼,眼下官兵都是从县衙往药铺那边去,左骁卫的伍聪却独自带着一列官兵,往城隍庙这里狂奔而来。
  城中统共就几条街巷,步行恐怕要些时候,如果走马,几乎能即达各处。
  左骁卫转瞬即至,灰鬼尚没反应过来,刚窜出小巷,瞬间就曝露在了左骁卫的灯火里,伍聪高喝:“什么人?!”
  灰鬼立刻退回小巷。
  不过此刻的小巷已不如刚才安全了,听到伍聪的高喝,县衙很快也有官兵从小巷的另一头寻进来。
  青唯在高处看得一清二楚,如果灰鬼再往前走,必然是进退维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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