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唯道:“那你先去问问他,再做决断。”
她没有告诉她在荒院里听到的,高子瑜窝囊,可他好歹对崔芝芸有情,若一切真如那夜罗氏与髙郁苍争执时说的,崔弘义获罪,只因江逐年在里头推波助澜,那么江家对于崔芝芸,更非什么好的去处。
青唯看着崔芝芸:“凡事睁眼看,仔细听,用心思量,待你问过高子瑜,究竟是去是留,只有你自己能为自己做决定。你也不必急,眼下离出阁还有几日,你认真权衡,拿定主意,到时若有我帮得上的,你再寻我不迟。”
崔芝芸脸色惨白,紧咬着唇,唇上齿痕深陷,眼泪接连不断地滑落而下。
半晌,她抬手无声揩了一把泪,握紧拳头,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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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房没有窗,薛长兴只能透过木扉上的一条缝隙辨别晨昏,外间日暮西沉,霞色漫天,薛长兴想着青唯都是等天黑了才送吃的过来,正准备闭眼打个盹,门一下子被推开,青唯进来,把一身黑衣黑袍兜头扔给他:“先换上,明早城门开启的第一时间我们就走。”
薛长兴把袍子从头上扒下来:“城门口的严查撤了?”
“嗯。”青唯点头,“玄鹰司抓不到人,这么拦着城门也不是办法。他们上头来了个新当家,今天午时就把禁障撤了。明早是出城的最佳时机,不可错过。”
薛长兴听完,也不啰嗦,当即便把一身夜行衣换上,见青唯要走,忙问:“你要去哪儿?”
“我得再出去打探。”青唯道,“你这案子,是玄鹰司等了五年等来的机会,依卫玦、章禄之的脾气,不可能轻易放弃。新来的这个都虞侯,他们服不服他还两说,如果卫玦以退为进,我得早作防范。”
“哎,你等等——”薛长兴看青唯三两句话已经步至院中,急忙道:“咱们打个商量呗。”
“商量什么?”
“那什么,”薛长兴嘿嘿一笑,“我在流水巷有个相好,这不,要走了,我想着等待会儿夜深了,偷偷去……”
“不行!”不等薛长兴说完,青唯斩钉截铁地打断,“出城前,你哪里都不能去!”
薛长兴道:“你不是好奇当年洗襟台坍塌后,我分明捡回一条命,为何会在京城现身么?我实话跟你说,就是因为我的这个相好。她当初沦落风尘,我有一半责任。我涉险前来,就是为了能见她一面。”
“涉险是一回事,找死是另一回事。你为了见她,命不要了吗?”
薛长兴见青唯打定主意要拦自己,负气道:“那我不走了,不见到她,我就在高府住到死。”
“自助者天助,自立者人恒立之,你既自暴自弃,”青唯冷声道,“那你自便吧。”
薛长兴存心胡搅蛮缠:“我非但不走,等玄鹰司找上门来,我还要告诉他们,当日我能逃出暗牢,全因有你相助!”
青唯道:“你大可以去说。巡检司十数精锐拦不住我,没有你这个负累,玄鹰司刀兵之下,我照样可以全身而退,外面天大地大,我还能被困死在这一隅之地么?”
薛长兴看她软硬不吃,急道:“唉,我就是去见相好一面怎么了?你也说了,巡检司十数精锐拦不住你,玄鹰司眼下派不少人盯着你,可你日日翻墙出府,往来自如,甩开他们轻而易举。我也会功夫,不会给你添乱的,不过就是在出城前,绕个道,先去一趟流水巷罢了。”
他切声道:“我为何来京城?我不知道这是找死么?可是,五年前洗襟台坍塌,我的亲人、故友,死的死,伤的伤,如今活着的还有几人?梅娘她……她几乎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今日一走,与她可能就是一别生死,往后再无机会相见,我就想去看她一眼,怎么了?”
薛长兴越说越急,回到耳房,往地上一坐,气愤道:“看你年纪轻轻,本该天真烂漫,为何如此冷硬不通情理?也罢,事已至此,你走吧,梅娘我自己会想法子去见,你不用管我了。”
秋日的黄昏只有须臾,夕阳很快西沉,四下浮起薄薄的暝霭,薛长兴正盯着屋角的草垛子发呆,忽然间,一把匕首被扔在草垛子上。
身边传来青唯冷冷的声音:“拿着防身。”
薛长兴一愣,一个咕噜爬起身:“你肯陪我去了?”
青唯没理他,拿起一旁的黑袍往身上一裹,罩上兜帽,只说:“深夜去流水巷不行,巡检司的人马夜里都布在流水巷。今晚玄鹰司新任都虞侯在东来顺摆宴,卫玦等人想必皆会赴宴,你只能赌一赌眼下。”
她说完,径自便往外走。
薛长兴连忙追上去,奉承道:“还是女侠思虑周全。”
他又好奇:“你怎么突然改主意了?良心发现了?还是我适才哪句话触动你了?我收回我之前说的,你不是不通情理,你是刀子嘴,豆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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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巷是大周上京最繁华的一条街巷。这里有最红火的酒楼,有最阔气的钱庄,昭化年间,宵禁制度愈宽松,这里愈发成了龙蛇混杂之地,有上上人,也有陷在深沟的坎精,拐进一个暗巷,有做皮肉生意的暗阁,有黑心的赌坊,里头什么三教九流都找得到。
薛长兴要去的是一家叫作“莳芳阁”的妓馆。他早年在沙场上受过伤,脚有点跛,好在动作利落。很快到了妓馆背巷的墙边,薛长兴双手掩嘴,发出几声类似鹧鸪鸟的叫声。
等了不到一时,墙边一扇被藤蔓掩住的小门开了,出来一个身着大袖绫罗稠衫,挽着盘云髻的女子。她三十来岁上下,眼角已有了细纹,一双眸子却秋水横波,媚态犹存,正是薛长兴要寻的“莳芳阁”老鸨梅娘。
梅娘见薛长兴来了,也是讶异:“当真是你?我还以为,是我听错了。”她目光移向一旁的青唯:“这位是?”
“是我的一位朋友。”薛长兴言简意赅,“时间紧迫,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梅娘点点头,将薛长兴与青唯引入院中。
这扇暗门连着的是莳芳阁侧边的一间小院。这个院子应该是梅娘一个人的居所,青唯进来后,迅速观察周遭地势,右旁靠街的位置,坐落着一个两层高的小楼,小楼与街墙之间有一个狭长的池塘,这是唯一的死角。楼阁朝南开窗,临窗望去,应该能看到整座院馆与莳芳阁前门长巷。
梅娘将薛长兴二人引上小楼,一边说道:“我听说你从暗牢里逃出来了,一直派人去找,可是,怎么都找不到你的踪迹。我怕打草惊蛇,也不敢大张旗鼓行事,前几日城门口那些官兵,是不是就是拿你的?你眼下准备怎么办,若是没地方去了,我在流水巷的西南边还有个暗宅……”
薛长兴道:“我不能再留在京城了,上回让你收好的东西呢?”
“仔细藏着呢。”梅娘掩上门,正要去取,脚步一顿,目光迟疑着落在青唯身上。
小楼二层只有一间屋子,青唯一身黑袍,又与薛长兴同来,显然不易在人前现身,梅娘不好叫她去外间等着,询问着又看向薛长兴。
薛长兴摇了摇头。
梅娘于是没多说什么,将薛长兴引至榻前的屏风后,拿了铜匙打开木榻头的暗格,把藏在里头的木匣取出来给他。
两人在屏风后说话,饶是低言细语,因为没有刻意避着青唯,没能躲过她的耳朵——
“你拿着这些,终究是负累,这场杀身之祸,不就是这样招来的么?你一日不放弃,就一日见不了天日,依我看,不如算了吧……”
“不行,当年葬在洗襟台下的,皆是我的兄弟同袍,我不能让他们这么背负骂名,白白送命……”
“五年了,你这么下去,愈走愈险,往后没有活路的。那些人,你跟他们耗不起的,你此次来京,好歹有我为你守在这里,往后若是、若是连我也不在了……”
青唯听着梅娘与薛长兴说话,越听越疑,这哪里像是阔别已久的情人?
直到最后这几句传出,她暗道一声:“坏了!”倏地起身,正预备强行带走薛长兴,小院里,忽然传来一声:“官爷,哎,官爷,我们这里可是正经营生……”
似乎有人在竭力拦人。
屏风后,梅娘与薛长兴也同时一凝。
梅娘疾步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脸色霎时煞白:“不好了,是玄鹰司,玄鹰司找来了!”
话音未落,院中果然传来章禄之的声音:
“把此处围起来,仔细搜,一寸都不许放过!”
第9章
“把此处围起来,仔细搜,一寸都不许放过!”
青唯抢到窗前一看,章禄之推开小院门口的仆从,一步跨入院中,而卫玦就在其后。
形势危急,她来不及细究玄鹰司为何会找到这里,趁着窗口有树梢遮掩,一步跃上窗台,同时回头对薛长兴道:“跟上!”
薛长兴把木匣往怀里一揣,紧随青唯跃出窗外。
还没落地,上方忽然伸出一只手,紧抓住他的手腕,把他吊在半空——原来青唯适才跃出窗,足尖在窗台上借力,竟是往上窜了半个身形。眼下她一手攀着屋檐,一手坠着薛长兴,咬着牙,一寸一寸无声朝楼阁紧贴街巷的一面挪去。
此处是小院的死角,两边有树荫隔档,下方是一个池塘。
青唯方挪到位,楼阁里就传来卫玦的声音:“适才有人来过?”
梅娘柔着声打马虎眼:“官爷,瞧您说的,奴家敞开门楼做生意,人来人往,不是很正常么?”
卫玦“哦”一声,声音凉凉的:“来你这里的客人,都喜欢跳窗走?”
青唯心中暗道不好,定然是玄鹰司来得太快,梅娘没来得及擦去窗台上的足迹!
薛长兴吊在青唯下方,仰头悄声问:“女侠,眼下怎么办?”
青唯看他一眼,依稀说了句什么,但薛长兴没听清,只觉得她目色似乎十分痛苦。
薛长兴问:“你说什么?”
“松手……”青唯再次重复,她攀住屋檐与吊着薛长兴的手背青筋凸起,豆大的汗液从额角滑落:“你怎么……这么沉,我的手要……要断了……”
薛长兴一听这话,急忙松开握着青唯的手。
可他下方就是池塘,倘若跌进去,一定会惊动玄鹰司。
就在这个时候,只见一道青芒从青唯手腕间缠着的布囊里伸出,如同一道玉鞭,直直击中薛长兴的背脊,把他送去了池塘边缘。
池塘中水波晃动,与此同时,青唯也一并跃下,“走!”她暗道一声,在薛长兴背后一提,两人同时跃墙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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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逃出暗巷,到了熙来攘往的街头,两人才停下来喘了口气。
青唯低着头,将软玉剑绕臂而缠,仔细收回手腕间的布囊。
薛长兴看着她,迟疑着道:“你这软剑……”
青唯听到这一句,心下一凝。
她的师父岳鱼七之所以被称作“玉鞭鱼七”,就是因为他的兵器很特殊,是一柄状似玉鞭、韧若缠蛇的软剑。
这些年青唯辗转流离,为防曝露身份,甚少用它。
她微顿了顿,迎上薛长兴的目光:“这软剑怎么了?”
“这软剑……太厉害了!”薛长兴赞道,“这么厉害的兵器,当时你劫狱,怎么不用它?你要用了它,什么巡检司、玄鹰司,哪里还逮得住你?早被你甩开十万八千里喽!”
青唯正要开口,忽听身后传来一声:“那逃犯就在流水巷,速去拦住各个街口!”
竟是玄鹰司又追来了。
青唯暗道不好,再度折身,往来时的街口走去,走了几步,发现薛长兴竟没跟上来,一回头,他居然走了另一个岔口,往沿河大街去了。
沿河大街是流水巷的正街,直直通往此处最红火的酒楼东来顺。走到尽头还有一个小岔口,通往一条死胡同。
换言之,往沿河大街上走,就是往死路上走。
青唯几步追上薛长兴,一把拽住他:“你走这边做什么?!”
薛长兴指了一下东来顺,“这不是往人多的地方躲吗?”
青唯真是懒得跟他解释,来前她就说过了,今晚玄鹰司新任当家的在东来顺摆席,他还妄图往兵窝里藏,怎么不直接往刀口上撞。
可他们已来不及掉头了,只因犹豫了这一瞬,玄鹰司已然派人拦住了身后的各个岔口。
青唯正是焦急,忽听东来顺那头,传出一阵鼎沸的人声,似乎是掌柜的在送客。
她展目望去,只见一众贵公子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人从酒楼里走出,此人脸上罩着半张银色面具,身穿玉白宽袖襕衫,手里拎着个酒壶,醉得步履蹒跚,还一边畅饮一边与人说笑。
正是那晚她在宫楼上见过的江辞舟。
这位江小爷今夜在东来顺摆酒,为的是庆贺莺迁之喜,卫玦章禄之一干玄鹰卫不赴宴道贺也就罢了,还这附近拦路抓人,这分明就是不把这新当家的放在眼里。
青唯一念及此,心生一计,她急声对薛长兴道:“你想办法混入人群,顺着人流先回高府。”
“那你呢?”
“我把人引开。”她来不及解释太多,只说,“你放心,我有办法脱身,你只管逃便是。”
但见薛长兴的身影遁入人群,青唯朝后一看,卫玦、章禄之的手下已然注意到她。
青唯裹紧斗篷,在玄鹰卫追上来前,低着头,疾步往前,直直往江辞舟走去,似是不经意,一下子撞在他身上。
江辞舟本就醉了酒,这么被她一撞,整个人险些没站稳,拎着酒壶的手一下子脱力,碎裂在地。
酒水四溅而出,身旁立刻有人骂:“谁啊!走路没长眼,敢冲撞你江小爷!”
青唯低垂着头,赔罪道:“公子,对、对不住。”
周围喧嚣不止,这声音一出,却引得江辞舟移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