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眉眼都被面具罩着,看不出神情,嘴角却弯起,说了句醉话:“哪里来的小娘子?嗓子……好听!”
身后卫玦一行人也赶过来了。他们与青唯已打了数回交道,眼下青唯虽罩着斗篷,离得这么近,单凭声音就认出了她。
奈何江辞舟在场,卫玦带着众人朝他行礼:“大人。”
江辞舟还未应声,一旁有个穿着蓝袍,戴着纶巾的矮个儿公子先行冷笑一声:“巧了,这不是卫掌使吗?今日你家虞侯摆席,分明请了你,掌使却以重案在身之由推脱。照我看,哪里有什么重案,掌使不一样也在流水巷寻乐子么?怎么,掌使眼高于顶,是瞧不上东来顺的酒菜,还是瞧不上旁的什么呢?”
卫玦听了这话,没理蓝袍子,朝江辞舟拱手:“大人见谅,实在是此前追查的案子有了线索,卑职一路追踪到此,发现贼人的踪迹。”
“贼人?”蓝袍子轻嗤一声,“卫掌使说的贼人,就是眼前的这个小娘子?”
章禄之道:“她可不是什么寻常小娘子,她是——”
“民女不知何处得罪了大人。”不等章禄之说完,青唯径自打断。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地上碎裂的酒壶,“倘是因为民女打翻了大人的酒,民女赔给大人就是。”
她说着,从袖囊里取出一个荷包,将里头的铜板尽数倒出,双手呈上。
蓝袍子又嗤笑一声:“小娘子,你可知道江大公子这一瓶‘秋露白’值多少银子,就你这几个铜板,只怕还不够尝一口的。”
青唯低声道:“我自然知道酒水贵重,可这些铜板已是民女全部钱财,还望大人网开一面。”
章禄之听到这里,忍不住对江辞舟道:“江大人,你不要听她混淆视听——”
江辞舟手一抬,止住了章禄之的话头。
他盯着青唯,一手拿过蓝袍子手里的扇子,吊儿郎当地走到青唯跟前。
斗篷的兜帽遮住她大半张脸,他俯眼看去,只能瞧见她苍白的下颌,紧抿着的唇。
他又更走近一步。
他们二人男女有别,大庭广众,离得这么近,已是很不妥了。
但青唯没动。
江辞舟于是抬扇,支起兜帽的边沿,慢慢挑起。
入目的是高挺秀气的鼻梁,浓密的长睫,低垂着的双目,以及……左眼上,狰狞可怖的红斑。
青唯一直没抬眼,却能感觉到支在斗篷边沿的扇柄微微一顿,很快撤走了。
兜帽落下,重新罩住她脸上斑纹。
江辞舟将扇子扔回去,任人扶着,又说起醉话,“几个铜板是不值钱,不过,”他调笑着,满口不正经,“加上这一眼,够了。”
他吩咐:“银货两讫,放人吧。”
“大人——”
章禄之还欲再拦,却见卫玦一个眼风扫来,只好息了声。
周遭玄鹰卫得令,让开一条路来。
青唯紧拢住衣袍,低着头,匆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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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唯回到高府已近亥时,她自荒院翻墙而入,疾步跨过院中,一把推开耳房的门,“你来京城,根本不是为了什么相好,你是为了洗襟台的案子!”
“你不服当年朝廷的彻查结果,这些年一直在自行追查。后来定是有了线索,冒死来京取证,无奈被朝中人发现,这才被关押入城南暗牢!”
薛长兴已在耳房里等了一时,见青唯一脸愠怒归来,说道:“小丫头脑子灵光,一点风吹草动,什么都猜到了。你别急,坐下来,我仔细跟你说。”
青唯不坐,冷目紧盯他:“你今夜与梅娘也不是久别重逢。你一到京城就见过她,后来你发现自己被朝廷的人马盯上,还把找到的证据交给她保管,你今晚去流水巷并不是为了见她,而是为了拿回你好不容易找来的线索!”
薛长兴叹道:“是这样不假,但我也是……”
“但你没和我说实话!”青唯道,“城南暗牢被劫,玄鹰司久查无果,他们找不出劫匪,必然会追本溯源,从你身上追查线索。查到梅娘只是迟早的事,他们要的是一个绝佳时机。而今日江辞舟高升,撤走城门严查,摆席东来顺,对他们而言,就是最好的时机!他们算准你必会在今日去见梅娘,早就派人暗中盯紧了莳芳阁,只要梅娘有异动,他们就会来个瓮中捉鳖!可是这些,你通通没有事先告诉我!我若知道你这么会找死,今夜我绝不会让你踏出这个院子半步!”
她恼怒至极,喘着气,胸口几起几伏。
薛长兴自认理亏,听她发作,也不吭声,直到末了,才说道:“今夜之事,我也并非故意瞒你。你既知道我是什么人,当年怎么活下来的,就该知道我的那些同袍兄弟,故人旧友,他们是怎么死的。洗襟台的案子,我实在是放不下,若不弄个清楚明白,这一辈子都难以安宁。人行在世,小命固然重要,可有些事,在我看来,远比小命更重要。
“今夜的祸是我闯的,我认栽,你放心,我此前说什么要跟玄鹰司供出你,都是逗你玩的。我薛长兴顶天立地一条汉子,你舍命帮了我,我哪怕死,都不会陷你于不义。你是个有本事的小丫头,我不担心你,只是有个物件,我眼下无人托付……”
他说着,伸手探进怀里,取出在莳芳阁拿到的木匣。
“起来。”青唯看那木匣一眼,却没接,“我们立刻走。”
薛长兴怔住。
青唯上前,将草垛子理平整,拢住地上的灰尘,重新铺洒在地,做出从没有人来过的样子,说道:“你在流水巷现身是事实,明早之后,城门必会重新封禁,到时候你插翅也难逃。好在卫玦行事讲规矩,今夜他主子喝醉了,等他主子醒酒,请到调令关闭城门还有一时,你必须趁现在出城。”
薛长兴听了这话,迅速爬起身,他张了张口,想对青唯说些什么,又觉得无论说什么分量都太轻了,最后只道:“多谢。”
青唯看他一眼,没应声。
薛长兴已然暴露踪迹,哪怕出了城,也并不好逃。她本来联系了曹昆德,请他事先派人接应,眼下情况突变,只能试试曹昆德早前教她的应急法子了。
她步至院中,下唇抵住双指,急吹三声鸟哨。
不一会儿,只见一只羽泛黑纹的隼在半空盘桓而落,歇在青唯抬起的手臂。
青唯把事先备好的纸条塞进它脚边绑着的小竹筒里,一胎胳膊:“快去吧。”
隼遁入夜空,很快不见了。
青唯指了指院门,对薛长兴道:“走这边。”
玄鹰司一直派人紧盯着她,今晚风声鹤唳,荒院暗巷这一处,不知加派了多少人手,相比之下,玄鹰司为防惊动高家,在前门四周布下的人手却要少许多。
两人一路避开府中仆从,穿过回廊,到了青唯住的小院,青唯对薛长兴道:“你且等等。”
她回到房中,褪下今晚穿的裙装,很快换上一身夜行衣,罩上斗篷,正准备推门离开,低目一看,忽然愣住了——
门下悉心铺着的一层烟灰早已散得到处都是。
她从来小心谨慎,每回出门,为防有人在她离开后,窥探她的行踪,必要在门前铺下烟灰。
也就是说,今晚她不在,有人来房中找过她?
此事可大可小,因为寻她的人,可能是丫鬟、嬷嬷,发现她不在,也就离开了;又或者,此人没那么简单,听见过外头的风声,联想她几日来的行踪,怀疑她是劫匪,甚至一点一点,牵出她的真正身份。
青唯从屋里出来,眉间仍是紧蹙着的。
薛长兴见她这副样子,不由问:“出什么事了?”
青唯一摇头。
罢了,管不了那么多了,当务之急,先送薛长兴出城。
“我们走。”
第10章
青唯事先备了马,到了藏马之地,一刻也不敢多耽搁,取了马便往城外疾奔。
薛长兴踪迹曝露,玄鹰司已有了警觉,虽然暂且瞒过了城门守卫,路上马蹄印在,玄鹰司很快就会循到他们的踪迹。
出城只是第一步,想要彻底甩开玄鹰司,必须逃离京城地界。
眼下拼的就是一个快——快一步出城,快一步避开追踪,快一步到达接头地点。
两人亟亟打马,因为时间紧迫,甚至不能避走山野,只能沿官道赶路。
跟曹昆德约定的地方原本在京郊吉蒲镇,然而形势突变,只好临时改换行程,隼送信去了八十里外的昌化,曹昆德在那里另行安排了人手。
昌化县在宁州地界,两人连赶近三个时辰路,等看到宁州府的界碑,天际已浮白了。
宁州山多,此处尚是荒郊,展眼而望,只见群山纵横,满目苍翠。
官道蜿蜒绕山延展,如果走大路,到昌化还要大半日,好在山间有条捷径,青唯到了这里,立刻驱马往山上走。
又走了小半个时辰,到了半山腰的岔路口,青唯“吁”一声勒停了马。
她抬起马鞭指向前方,对薛长兴道:“过了这段山路,应该能看见一个茶水棚子,接应你的人就等在棚子里,到时候他们会掩护你离开。”
她说完,双腿一夹马肚,正准备继续赶路,身后薛长兴忽然唤住她:
“小丫头,雇你救我的人,是曹昆德吧。”
“宫里有人养隼,专门用来传信。当年洗襟台出事,我逃离追捕,撞见过一个小内侍,他见了我,用三声鸟哨唤隼。不过隼这种鸟,必然不是一个寻常内侍养得起的,仔细想想,只能是曹昆德这种大珰了。”
薛长兴说着,问:“你这些年,为曹昆德办事?”
青唯勒转马头,看向薛长兴。
山中晨风渐劲,长风拂过,掀落青唯的兜帽。
她的神情十分平静,目光几无波澜。如果能略去她眼上的大片斑纹,她的五官其实长得很好,那是一种得天独厚的秀丽干净,仿佛丹青名家描像,增一笔嫌多,减一笔嫌少。
薛长兴忽地笑了:“罢了,想想也知道不可能,温阡之女,岳氏后人,怎么可能任一个阉党摆布?定是他有恩于你,或是拿着什么重要的消息与你做了笔买卖吧?”
薛长兴问:“你在找岳鱼七?”
其实早在她用出软玉剑的一刻,薛长兴就该认出她了。
他是长渡河一役的将士,而当年战死在长渡河的将军岳翀,正是青唯的外公,岳鱼七的养父。
青唯默了半晌,“嗯”了一声。
薛长兴道:“当年岳鱼七被朝廷缉捕后,再没了消息,此前我试着也找过他,可惜无果。”他环目而望,笑了笑,说,“我这几年南来北往,一直在想法子上京。别的不提,便说京周这几个山头,每一个我都来过,地势也摸遍了。要是有一天,我把该办的事办完了,流落这山野里,能当个土霸王。”
他下了马,拍了拍马匹,骏马一扬蹄,顺着岔口往通往昌化的大路上跑去了,“行了,小丫头,就送到这里吧,接下来的路我认得,趁着玄鹰司还没到,你赶紧离开吧。”
他说完,却没走青唯适才给他指的路,而是取了岔路口的一条山间小径。
青唯怔了怔,立刻下马,三两步追上去:“这条小径是绝路,尽头是山顶的——”
“我知道,”薛长兴没回头,声音带着笑意,“你忘了?我来过这里,能做这山头的土霸王。”
小径不长,但是很陡,几步上去,密林渐渐展开,入目的是一片开阔的断崖。
山野空旷,晨间鸟声空鸣,细细听去,能从鸟鸣中辨出远处细微的马蹄声。
青唯不知薛长兴要做什么,只道是不能再耽搁,她几步上前,屈指成爪,直朝薛长兴的左肩抓去。薛长兴背后像是长了眼,感受到劲风袭来,侧身一避,左手瞬间握住青唯的手腕。然后,他的脸色瞬时变了——没想到青唯手上这一袭只是虚晃一招,转眼之间,脚下已成势,架住他往前的腿,令他一时间动弹不得。
青唯道:“跟我回去!”
“不错,小丫头的功夫厉害,没枉费你这一身岳氏血。可惜喽,如果我的脚没跛,指不定还能陪你过上个十来招。”薛长兴笑着道。
他很快把笑容收起,又问:“回去做什么?小丫头,曹昆德是个什么人,你当真不明白?”
青唯道:“他是不值得信任,但今日你无论落到谁手中,都难逃一死,他至少能保住你的性命。”
“保住我的性命,然后呢?我今日为他所救,来日就要受制于他,成为他手上黑白不分的一枚棋子,被他,还有他们,用于攻讦、屠戮、排除异己?”
薛长兴道:“而今朝廷,章鹤书以重建洗襟台为由,党同伐异,打压太后及何姓一党,洗襟台再掀波澜,人心惶惶。何拾青一派四处抓人,恨不能找尽天下的替罪羊,堵住章党的嘴,崔弘义为什么会获罪,不正是因为此吗?常人唯恐惹祸上身,恨不能躲得越远越好,姓曹的却在这个时候救我,你说他是什么角色?他是存了心要救我吗?!”
青唯道:“曹昆德自然居心叵测,但你若被何党的人拿住,必会遭灾!你和崔弘义不一样,他只是替罪羊,你原本就是海捕文书上的重犯,朝廷的人马不会放过你。你跟着曹昆德,在他手下保有一命,以后倘能挣脱桎梏,天大地大,哪里不能去?”
“你说得不错,大丈夫能屈能伸,跟着曹昆德不失为一个选择。可洗襟台那么大一个案子都能出差错,我跟着他,当真能轻易脱身?何况我与这些人,本来就是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温青唯,我问你,今日局面,倘换成你师父鱼七,换成你母亲岳红英,你会怎么选?你还会拦下他们,逼着他们跟一个阉党苟活吗?”
青唯微愣,足间力道渐松。
薛长兴挣脱出来,头也不回的往山顶走:“当年将军岳翀出生草莽,本是一介匪寇,奈何咸和年间,生民离乱,外敌入侵,他带着一干山匪投身行伍,从此建立岳家军。
“咸和十七年,朝廷羸弱,苍弩十三部压境而来,士大夫张遇初与一众士子投河死谏,只有岳翀一人请战。我辈中人,多少慷慨义士拜在岳氏麾下,江水洗白襟,沙场葬白骨,我自投身行伍,前人之英勇便是我辈信念,前人之弥坚便是我辈脊梁,却被一个坍塌的洗襟台毁于一旦!常人不解我为何冒死来京,但我自始至终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伏法玄鹰司,投诚曹昆德,死也好,生也罢,我都不选,我要为自己赌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