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则,她的仕途只怕艰难了。
是个很仓促的卫星电话。
卫生局的接线员接到的时候,一开始没听清。
对方用虚弱的声音说了很多次:“西北边,明天下午之前来龙源镇望平村找肖鹏,有三医院的建筑总包竣工资料全套。”
大概是怕接线员不信,又补充:“是四海建筑工程有限公司,三医院地下室有三台海平牌空调离心式主机加一台海平空调螺杆式主机,两台前锋牌燃油锅炉,三台热交换机组,二十五台涌泉牌水泵。必须准时到,不然就没了——”
话没完,急匆匆挂断了。
接线员再打过去却没人接了,她不敢耽误,立刻去军研所找梅局长。
一个字也没有漏,完全地复述了。
梅局长觉得有门,奈何她对建筑相关一窍不通,就去找在场的建设局同僚确认。
也是运气好,那建设局的同僚年龄颇大,三十年前是个小办事员,去工地上跑过腿。
他说:“三十年前,中州城最大的建筑承包商确实是四海,而且大多数大型建筑的集中式空调系统,主机用的都是国产海平牌。”
就算这电话的主人是骗子,但能说出这样细节的东西,只怕也是相关的从业人员。
但其实周郁在听见建筑总包竣工资料全套的时候,就开始充满希望。
时间略紧迫,有近百里路要赶。
幸好望平村不算很偏僻,有土路连接,无须开荒,所以三四个小时就能到。
三人一车,跨越了不知多少树林荒草和农庄,才看见一片土黄色的泥砖房,簇拥着一栋三层的水泥小楼。
岔路口挂了望平村的牌子。
不少人在田地里干活,见有车来,都忍不住直起身张望。
小孩子活泼些,约了七八个胆大的飞奔过来,追着车拦:“找谁家呢?找谁家的?村里不随便让外面的人进。”
周郁诧异,居然还有管制?
曾昀光解释:“村里打过疫苗的不多,怕外人不干净,身上带了不好的病菌。”
慕成光却自信说:“停车,看我的。”
车停了,慕成光推门下车。
他穿得好,长得不错,不缺吃穿的小官二代家养出来的娇骄二气,还是挺能唬人的。
特别胸口还挂了个大照相机镜头,两手抓了满把的水果硬糖。
乡下的日子清苦,想吃点甜的不容易,孩子们一年也难得吃一次包装精美的水果糖,立刻欢呼起来。
慕成光就笑嘻嘻问:“我是日报社的记者,来这边采访的。肖家知道吗?肖家的肖鹏,以前是做工程的,日报社最近要做一组老工程人的专题报道——”
周郁向曾昀光一眨眼,这人挺能忽悠人的吧?还算有用吧?
又见他撑在方向盘上的右手还包着纱布,忍不住伸手去碰了碰:“还疼吗?”
曾昀光反手按住她的手,不在意道:“不疼。”
周郁不满意这答案,操刀子往自己身上扎还不疼?难道他能力是控制金属,身体也变成了没有知觉的金坨子?
太不爱惜自己了,而且丝毫不顾及她在旁边看的心情。
曾昀光看她一眼,突然一笑:“本来有点疼,但你问就不痛了。”
周郁满意了,所以真的是平时不吭声,关键时候咬一口的野狗。
她被他这句话,哄得有点儿血上头:“那以后别这样。”
但野狗从来撩了就跑。
曾昀光没有正面答应她,将头转回去,两手撑在方向盘上,目视前方道:“可能有麻烦了。”
周郁一看,前面来了七八个壮汉,抬着一个大竹笼,里面装了什么活物在不停挣扎。
这种竹笼她见过,是以前乡下用来装猪的。
而这群人后面,有个白发的老头颤巍巍地追着喊,虽然听不清喊的什么,但音调凄凉至极。
慕成光野看见了,就吃糖的小孩子们:“那抬的是什么呢?”
年纪小的没回答,两个年纪大的笑嘻嘻道:“是猪?”
猪?
这是哄人没见过猪还是没听过猪叫?
周郁探头出去:“小朋友,姐姐外婆家也是乡下的,别说猪,鸡鸭牛羊兔鹅,什么没见过?哪里的猪是这样哼哼着叫的?”
最大的男小孩不服气道:“虽然不是真的猪,但就是猪!”
调头去问慕成光:“肖鹏有什么好采访的?那就是个疯老头,咱们村早晚也要把他赶走的——”
慕成光夸张道:“疯老头?人家可是灾变前上过大学的,有知识有文化还能挣大钱——”
“屁咧!”大孩子呸一口,指着追不上笼子又摔去田里,搞得浑身脏污的老头道:“那就是了,你看他哪里不疯?哪里像是有本事的?”
居然,那追人的老头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周郁坐不住了,赶紧下车往人来的方向去。
孩子们见几个人穿的衣服干净体面,说话又客气,而且拿到了糖果,并不很阻拦,只是对来的那一群人喊:“叔,日报社的记者,说要采访肖疯子!”
可周郁走近,看见那些人抬的竹笼竹笼里装的哪里是猪,分明就是个七八岁的小女孩。
只是小女孩没了双手,一双腿乱蹬着,虽然伤心地流眼泪,但口中咿咿呀呀根本说不清话。
她挣扎的方向,赫然是后面跌倒又站起来的老人家肖鹏。
周郁心惊,拦住竹笼道:“你们做什么?”
领头的一个壮汉有些恼火道:“外地人?不懂规矩吗?怎么随便拦路?”
曾昀光闻言,立刻站了出来。
他身高够,气势足,再加上手上还带着血的纱布,明显就是不好惹的能力者。
一群人里到底有身段柔软的,立刻换了说法:“既然是日报社的,就请进村里喝杯茶吧,等咱们把这点小事办完再招待你们——”
说完对其它人使了几个眼色,就要穿过去。
然而周郁怎么能眼睁睁见他们把人当猪对待?
她伸手按住竹笼:“咱们先不进村,还是在这里把话说清楚才好。”
周郁的力气不大,按不住四个大男人抬的竹笼,但曾昀光帮她,只伸出一个手指按在竹竿上,就牢牢地压死了那四个男人,令竹笼坠落在地。
这一拖延,后面的老人家就追了上来,满脸汗泪,也不说话,只呼吸急促又不顾一切地去解捆绑的麻绳。
而竹笼里的小姑娘也只望着他,努力张嘴,含出半清楚不清楚的‘爷爷’两个字。
可惜老人家瘦,力气不大,再加上着急,怎么都解不开绳子。
但从他表情倔强,就知是不轻易开口求人的,只一个劲地跟自己和绳子过不去。
慕成光想上去帮忙,被老人家用力推开,曾昀光只好从手腕上拉出一把刀子,直接将竹笼给斩成两半。
这下好了,老人家马上抱起小姑娘,而小姑娘也将双手死死抱住老人家,嚎啕大哭起来。
“走,咱们走,咱们离开这儿,再也不回来了——”
老人家一边拍着小姑娘的背安慰,一边往村外的土路走,仿佛从龙潭虎穴逃出命来。
那几人见状,就要追。
这次不用周郁先行动,曾昀光和慕成光不约而同地挡了上去。
和慕成光的嬉皮笑脸不同,曾昀光给人的威胁性太大,果然没人敢追了。
但其中一个不服气的大喊:“你们不能仗着是能力者,就欺负普通人!那小孩是个畸形,身上带着毒,不送出去丢了,把全村都传染了怎么办?肖老头是个疯子,他不想活了要养个灾祸,但我们个个都有一大家人要养的,怎么能随他胡搞?凭什么别人家的灾祸能丢,就他不行?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他这样说,所有人都满脸赞同,连之前吃糖的小孩子也应和:“对呀,肖阿芙没胳膊,不能说话,脑子还不清醒。自从有了她,咱们村生下来好多畸形哦,肯定都是被她带的。”
没有胳膊的阿芙。
周郁一下想起希腊神话里的阿弗洛狄特,也就是断臂美神维纳斯。
可见给她起这名的人,对她有深沉的爱和期盼。
周郁看一眼还没走得太远的爷孙两人,对慕成光道:“你和村里人聊聊。”
这任务不难,对慕成光是小意思,但他偏偏问了一句:“你呢?”
显然对周郁还不死心,想拉她跟自己一起行动。
周郁笑了,道:“我当然是我和男朋友去找今天的目标聊聊了。”
慕成光无语了,不就是有个男朋友么,没必要这样显摆吧?
然而周郁却用眼神回他,有必要的。
就拉着曾昀光追去村外。
慕成光今天上午连着被堵了两口气,心梗都要发作了,但人家郎情妾意,哪里轮得到他作怪?
而且今天的事还是为他老娘仕途,只好摆出万用的笑脸,开启长袖善舞模式。
老人体力弱又抱个小孩,根本走不快。
曾昀光追了没几步就追上去了,但老人家惊弓之鸟,满脸警戒又绝望,牢牢抱住小孩:“你要做什么?不能抢走我阿芙,她没毒,她只是生得不好,我带她打过疫苗了,不会带毒!”
周郁忙道:“老人家别怕,你昨天是不是往卫生局打了个电话,说手上有三医院的竣工资料——”
话没说完,老人急迫地问:“你们是卫生局的?不是报社?”
不等周郁回答,他浑身散劲了,之前憋的那口气终于顺了出来:“你们,你们可终于来了!”
他等啊等,等过一夜,等到天亮,等到村里人将阿芙装进竹笼。
以为再也等不到,要破釜沉舟的时候,人终于来了。
八十岁的老人家泪雨滂沱,哭得仿佛像个小儿。
第45章 做客 来自树姥姥的邀请……
人这一生, 是不能做亏心事的。
肖鹏前半生对得起所有人,唯独在灾变时对不起过一个人,所以整个后半生都在弥补。
那时他是四海建筑公司的售后部门的老总, 负责处理四海施工的所有项目的售后维保事宜。
三医院是重点项目,竣工后售后整体打包签给四海, 每年的维护费用不小。
肖鹏派了两个专职的技术人员, 在医院地下一层借用了一个小办公室, 做常驻的工点。
但凡医院的水电、消防、空调或其它系统有问题,这两个人可以立刻进行处理。
而他打交道最多的,是分管医院后勤管理的代萝副院长。
代萝本是神内的专家, 精研遗传病相关,是西部地区少有能做相关大型手术的人才。
她人到中年,正是事业起飞的时候,家庭却出了问题,丈夫不顾女儿年幼,要求离婚。
离婚旷日持久,也许是不被家人理解的痛苦,也许是无法兼顾事业和家庭的矛盾,令她一时间神志不清, 居然出了车祸。
手受伤,脑内淤血, 神经系统受损,几乎无法开展日常工作。
家庭和事业双落败, 代萝心灰意冷, 签字离婚后带着女儿生活,转入医院行政管理工作并兼顾教学。
然而她是兢兢业业的性格,即便进入新的工作领域, 也将每个细节研究得一清二楚。
譬如保障医院运行这样重要的工作,她是必须深入了解的,于是常将肖鹏叫去医院,对着实物请他讲解每一套系统的功能和操作方法。
肖鹏一开始碍于甲乙方的关系,对她恭敬客气,后来交际多,彼此了解,明白她的为人。
逐渐信任后,获知她喜爱紫藤花,名字中的萝便是从那来,便去花圃找了两株又大又好的,以公司的名义赠给医院,种在停车场门口。
当时一个离婚,一个丧偶,来往得多,性格也合适。
但都人到中年,儿女也快要长大,便不想生活上改变现状,只心照不宣地彼此照顾而已。
若双方遇上为难的事,都会尽全力帮忙,跑不开的时候顺手接送孩子上下学也是有的。
灾变发生后,全城都乱了,医院尤其。
感染病毒后发热的人挤在医院,得不到有效的救治后,绝望之下开始骚乱。
医院的设施被破坏,而且有感染者发病,露出凶相到处咬人,令病毒扩散得更快。
当时医院的人想出去,外面发热的人却想进来,各种私家车将医院四周的街道堵得严严实实。
更可怕的是,医院的各种系统超负荷运转,彻底瘫痪了。
代萝当时修年假,但被无数个电话要求联系维修方,她请肖鹏立刻去医院维修。
同时让他将建筑图全套和所有的维修维保记录整理好,书面版和电子版的全部打包带去医院。
因为不知道以后会什么发展,所以后勤上能存档的必须存档,能备份的提前备份,而且有些系统的开合关闭,不能全依靠外面,医院这边得培养自己的人手了。
但四海建设公司的工人因为恐慌病毒,能回家的都回家了,没回家的也不敢去医院那样危险的地方。
肖鹏无可奈何,亲自去公司做资料,和代萝约定了在医院见面的时间。
其实那时候代萝根本不必去医院。
可到了时间,代萝去了,肖鹏却没去。
人悲伤至深处,是连哭也哭不出来的。
肖鹏满脸是泪,但气快要喘不上来了,他怀里的娇小乖顺的肖阿芙想帮她擦泪却不能,只能用脸颊蹭掉他脸上的泪。
周郁心酸难耐,回车上拿了一瓶水递给他。
曾昀光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女朋友,心这么软?”
周郁靠着他站,想起两人还没明朗的男女朋友关系就勾了勾唇。
那天晚上,曾昀光承认对她有私心,她不想再搞乌龙,就直接问:“既然这样,你要不要当我男朋友试试?”
曾昀光显然震惊了,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周郁偏头:“不愿意?”
就想回屋先吃个饭去。
然而曾昀光一胳膊挡了她道:“做我女朋友是没回头路的事,我绝不可能因为任何原因任何理由中途放弃,就算你后悔,我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