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与圣僧二三事——下限君一路好走
时间:2021-09-23 10:10:46

  那是心里火烧一样,猛兽的利爪死命抓挠一样, 世间难受的“苦”有许多种,“饿”一定在其列, 所以六道之中,才会有饿鬼道这样的存在吧。
  天色已经渐渐有些转暗了, 外头传来了暮鼓的声音, 火烧云从西边烧过来,将李安然的脸照得一片绯红。
  “法师知道寺庙这些良田,都是从哪里来的吗?”李安然煞有介事道。
  荣枯喜欢阅读经典, 对于史书也颇有涉猎,哪怕是外道也来者不拒,听到李安然这么问,便回答道:“应当是前魏的皇帝赐下来的。”
  灭佛的魏武帝性格酷烈,笃信道教,所以听从道士的建议,大肆打压佛教发展,逼迫僧人还俗,融毁佛像,拆除佛寺——虽然他的动机看上去稍微愚昧了一些,但是李安然认为他的行为是歪打正着。
  而魏武帝暴毙之后,之后的魏成帝又是个笃信佛教的,似乎魏武帝的死印证了佛教之中提到过的“不敬僧侣”之罪,以至于魏成帝四次在佛寺出家,将大量的田产赐给了寺庙、僧众,又让群臣动用国库去赎回他。
  这样一来二去,原本在武帝时代遭受打击的佛教又迅速恢复了元气——而成帝这厮,偏偏在位足足三十一年。
  李安然当年读史读到这,都恨不得跳进史书里去剁了成帝的头。
  最终,在朝廷、世家和豪寺的盘剥之下,魏朝末年百姓起义不止,之后崛起的后梁,皇帝又信那套供养僧侣死后可入净土享极乐的说辞,将矛头对准了世家,忽略了更为隐蔽的豪寺,以至于部分世家为了保留田产而将良田、庄子暂时抵押给寺庙。
  世家和后梁杀得两败俱伤,最后得到好处的,就是收了抵押田产,却因为世家子弟败亡而不用还回去的豪寺。
  对于李安然来说,这棵菩提树已经长得太大了。
  她用手指轻轻扣着廊子的木板,在一片寂静的霞光里问道:“法师是从西域来的,可曾见过刚刚生长起来的菩提树?”
  菩提树多生长在南方,荣枯出生的丘檀、之后他修学佛法的高昌、西凉等地,南下的河西三镇、雍州都很难见到天然生长的菩提树。
  永安报恩寺中到是有一颗,据传是前朝从南方移栽过来的,移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是成树了。
  荣枯也是实诚,如是回答道:“不曾见过刚刚生长起来的菩提幼苗。”
  李安然道:“昔年,我曾经有幸见到过一株刚刚生出来的菩提。菩提这树,是沙门的圣物,传言佛主曾在此树下悟道,对于你们这些沙门来说,这东西意义非凡。”
  “可法师知道吗?这种树,幼年的时候会寄生在已经长成的嘉木之上,伸出根蔓来,牢牢绞住被它寄宿的嘉木,一点点夺去嘉木的力量,直到将被它寄宿的嘉木活活绞死,取而代之。而后,它便能吃着嘉木腐烂的肥,长成一棵枝叶茂盛,亭亭净植的菩提。”
  李安然语调淡然,像是在叙述什么天生天然的道理一般,荣枯听着心里却突突直跳,喉咙一阵发干。
  “殿下……”他下意识地唤了她一声。
  却见李安然莞尔一笑,用轻快的语调扯开了话题:“法师,四月八就是浴佛节了,到时候永安的各大街坊会坊门大开,有花车,有舞乐,公然又是一个小年,好玩的紧。”
  到时候为首的花车上会放着纸扎的佛像,佛像后面跟着装在同样是纸扎的观音像,车队会一路行进到汜水,将如来像和观音像连着莲花座一起放到水里,让汜水带着远去,祈祷接下来诸事一帆风顺。
  李安然并不排斥这样的节日,她也觉得浴佛节好玩。
  荣枯见她扯开话题,他也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无趣人,便点头道:“小僧也有兴趣前往一观。”当初在西域的时候,虽然也有“浴佛节”但是因为西域干燥,缺乏水源,他们这些僧人浴佛的方式,也就是掬一捧水,浇在佛像上便完了。
  哪里像是大周这般花样百出,热闹非凡?
  李安然道:“法师不知道,浴佛节虽然是你们沙门的节日,我们这边却也是百姓同乐的日子。当日更有习俗,女子戴巾帼,穿白衣,画观音妆,到时候法师别一头栽进‘观音堆’里,被满街假观音迷了方向才是。”
  荣枯笑笑:“供观音者,心皆有观音,故作观音妆,真假无妨。”
  李安然看着他这幅模样温柔和善,又偏偏带着些志得意满的俏皮,只觉得手指痒痒,痒了半天,还是没忍住,伸手往他脸颊上掐了一把:“法师这张嘴,半点不饶人,叫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
  荣枯原本在看晚霞,冷不丁被李安然掐了脸,刹时间一双眼睛瞪得溜溜圆,满眼震惊地盯着李安然。
  一时间他舌头打颤,愣是说不出一句话来,人跟僵住了一般,只觉得血气往面上涌。
  “殿、殿下——殿下何、何故——”
  李安然松开他的面颊,对他这如同被蛇蝎蛰了一般的反应也愣怔了。
  或者说,她也被对方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
  “法、法师?”她看着耳朵绯红,说话结巴的荣枯,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呃……法师,是我忘形了。”
  荣枯捏着自己的挂珠,深呼吸一口气,面上的绯色才渐渐降了下去:“我等沙门弟子,是不好和女善信有肌肤之触的,会给女善信带来孽缘。累她下辈子仍投做女子……”他话说到一半,便嗫喏着不再说下去了。
  李安然摆了摆手:“我这辈子还没过完呢,谈什么来世。”
  荣枯刚从突然被李安然调戏的窘境中缓过来,听她这般说,便问道:“殿下是不信因果报应,今生来世之说吗?”
  李安然笑了:“我若是信一点,我便不是如今的我了。”她想了想,补充道:“法师刚刚的故事似乎没说完,下辈子即使仍旧投做女身,那又能如何?”
  荣枯那张能言善道的利嘴难得有些嗫喏:“也、也没得什么。”
  他不说,这事又似乎不是什么一定不能说出口的为难事,李安然反倒更起了兴致,笑着追问道:“法师怎么不说了?你这可不像是没得什么的样子,出家人不打诳语呀。”
  荣枯见她眉眼弯弯,一派逗他的模样,心里反而升起一股意气:“佛经有言:曾有女善信执意供奉僧宝,外人劝她不得,便放她入内,那女善信身姿绝美,乃是国色皮囊,供奉僧宝之时,在座做一百零八位阿阇梨无一不动爱慕心。破了心戒,累那女善信世世投做女身,世世嫁那些为她心动而破戒的阿阇梨,轮回一百零八世,乃过此劫……”
  李安然无语:“和尚把持不住,还得怪女人生的太美?她本是好心,怎么就突然多出来了这么多……”她话还没说完,回过味来,登时柳眉直竖,“臭和尚,你想得到是挺美的。”
  荣枯无奈,双手合十:“善信莫急,贫僧未曾破戒。”
  “呸,你才是善信呢。”李安然啐了他一口,站起来走了。
  这臭和尚说的什么狗-屁话,生气了。
  她来去一阵风,荣枯还没弄清楚她怎么就突然恼了,李安然便走出了厢房小院,“哐”一声拍上了院门。这小插曲到是闹得荣枯忘了刚刚她说菩提时,那份剑拔弩张的危险气息。
  李安然回到自己的屋子,翠巧伺候她沐浴,满屋子点起了香薰之后,才睡下了。
  大约是和尚说的那个典故太过荒唐,李安然睡前又难得情绪澎湃了一把,以至于当天晚上便做起了光怪陆离的梦,一觉醒来却又忘得干净,只觉得累得慌,一点也不想起来。
  翠巧见她没什么精神,便吩咐厨房多给她准备了一碟子菹菜,伴着糙米粥喝了,李安然喝完暖粥,胃中舒服,晕乎乎的脑袋才清醒了一些。
  像是要出一身汗发泄一下,她取来自己房中时时擦拭的长铗在院子里舞弄了一番,出了一身汗,整个人才真正舒爽开来。
  ——臭和尚说的故事后劲太大,以后不许他说这些个乱七八糟的因果轮回了。
  她暗自打算着,却见外头扑进来一只灰羽的信鸽,那鸽子扑在李安然脚下,便训练有素地伸出脚来,露出脚上的信桶。
  李安然捉过鸽子,取出里面的密信,上头熟悉的蝇头小楷写着:
  已擒获真,不日将携东胡幼童及真回归天京。
  ——这倒是个好消息。
 
 
第30章 第三更(僧人的手无处可放,徒劳……
  李安然发现了一个问题。
  调戏了荣枯的后果就是接下来七日, 他都把自己关在了厢房里,一步都不曾外出过。
  因为红珏要从瀚海都护府带回阿史那真,还得需要舟车劳顿一月有余, 李安然主要的精力还是花在教导荣枯宫廷礼仪上。
  虽然他作为方外之人,郑太后特地嘱咐过不可以太拘了他, 但是李安然之前和郑太后说好了浴佛节之前会让荣枯法师进宫为郑太后讲经。
  好在荣枯学得快, 李安然倒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为难, 毕竟荣枯作为僧人,如果行为处事太过像士子,反而让人觉得穿凿造作。
  她再去厢房找荣枯的时候, 发现他搬了个几案出来,盘腿坐在廊下,手持一杆细笔正在贝叶上写着什么。
  几案案上散落着裁剩下的贝叶碎片——这些东西是他从雍州带到永安来的,一路上别的他都不在意,就心疼这一沓晒干了的树叶子。
  “法师在做什么呢?”李安然坐到他边上去,一时间两人之间只缭绕着炭火煮沸水的“咕嘟”声。
  荣枯道:“默写《金刚经》。”他将已经用木板夹上,装订好了的另一本贝叶经文双手捧着,交给了李安然,“这是《心经》。”
  李安然看了一眼:“这是打算先让我交给祖母吗?”
  荣枯点头。
  李安然便收了, 放在一边。
  荣枯道:“殿下不看看吗?”
  李安然捻起一片他放在一边晾晒的《金刚经》贝叶经文:“这上头是梵文,我看不懂。”
  晒干的贝叶呈现出一种清新的淡绿白色, 衬着荣枯的字迹娟秀。
  “贫僧还要用书卷誊抄一份汉文的两经。”荣枯小心捧起刚刚写完的贝叶,轻轻吹了吹上头的墨迹。
  “你后天就要进宫去替我祖母讲经了, 你抄的完吗?”
  汉文不比梵文, 梵文在李安然眼里瞧着和蝌蚪似的,这个和那个生得也没有什么两样,但是用汉文抄写经书, 注重书法、气韵,所以佛寺里不少誊抄汉文经卷的老法师同时也是精通书法的书法大家。
  荣枯道:“若是抄不完,殿下帮我抄,如何?说出去,也能说是殿下侍奉祖母至孝,亲自抄写浴佛节的供奉经文。”
  李安然原本就精通书法,她虽然下棋总是被元容骂臭棋篓子,但是她那一手蝇头小楷元叔达却是赞不绝口。
  “我当然能抄。”李安然拉过一边的竹宣——这种通州产的竹宣洁白如玉,触之细腻光滑,落笔写上去很顺,历来受到诸多文人墨客的喜爱,李安然精通书法,王府中储备了不少,“你这通州竹宣哪来的?”
  荣枯道:“我说要誊抄经文,蓝管事便给我寻来了这些竹宣。”他顿了顿,露出了一个春风一样暖融融的笑,“蓝管事真是个善心人。”
  李安然将胳膊肘支在膝盖上,看着他这样,自己也笑出了声:“你这么看阿蓝啊。”
  荣枯怪道:“难道殿下不这么看他?”
  李安然的手指轻轻按着自己的脸颊,有一下没一下,半晌才道:“水开了。”
  荣枯连忙将已经晒干的贝叶移到了一边,用湿布裹住铁壶的握把,倒进了茶壶之中,盖上了盖。
  闷了一会之后,才给自己和李安然各倒了一杯。
  李安然吹着茶水泛起一抹涟漪:“阿蓝他,确实是个精细人——八面玲珑、小心翼翼,这世上好像没有他打点不了的事情。”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但是有时候,我总是希望他能稍微自在一些。”
  荣枯道:“我虽然同蓝管事不甚熟悉,但是我却觉得他很自在啊。”
  李安然挑眉。
  “若他为殿下鞍前马后不觉得自在,他的眼里怎么会有欢喜呢?”荣枯摇了摇头,“人与人对于自在、欢喜的感觉是不一样的,蓝管事为殿下尽心,是他的自在欢喜。殿下筹谋政事,是殿下的自在欢喜。人各有不同,也不必以己度人。”
  李安然听着,眉梢上不知不觉晕开了一丝柔软:“那法师的自在欢喜,又在何处?”
  荣枯笑道:“无处不在。”
  他仿佛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蓝管事给了我一箱子的竹宣,接下来夏三月,哪怕不去寺庙挂单,就随叔达去太学暂住,也可以日夜誊抄多份了。”
  李安然:……
  一箱子?
  她摇头:“誊抄《金刚经》……不需要这么多竹宣吧?”
  荣枯道:“这是精进养心之事,当然是多多益善。”加上夏三月快到了,他即使不在寺庙中结舍安居,也不方便四处行走。
  李安然想起自己年幼时候练书法磨性子,那时候也是能关在书房里练掉一瓮水的,便不再多说什么了:“法师给我一套蓝本,我抄誊抄一份心经,也算为法师分担一些,给祖母尽心。”
  荣枯便拿出了自己之前写好的一份,郑重交给李安然:“这份虽然老旧了,但是上头我用朱笔做了不少批注,殿下誊着若是得了趣味,也可揣摩一二。”
  李安然接过,小声咕哝道:“你这就是不放弃让我读佛经啊。”
  荣枯道:“小僧自觉万丈经卷之中有无尽欢喜大自在,愿与殿下共享之。”
  李安然调侃:“刚刚还说不要以自己的欢喜去揣测别人的欢喜,怎么转头法师就自相矛盾了?”
  她早上起得早,进别院找荣枯之前打了几个哈欠,现在一双眼睛弯弯,又水汪汪的,眼角融粉赛过胭脂点染,荣枯见她凑过来调侃,下意识的往后挪了一些:“殿下近日于辩论之道上,颇为得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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