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今天李安然来找他,钱少卿几乎要以为李安然已经把这号人给忘了。
李安然坐到椅子上,随手给自己倒了一杯消暑饮:“他表现如何?”
钱少卿道:“饭有好好吃,比一般人安静,也熬得住。”一般人进了这个地牢,前两日都会和他一样安静,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像是全世界都将他忘了一样,犯人就会开始试着发出各种声音、叫骂不休。
虽然叫骂声难听,但是大理寺的狱卒们都知道,只要开始骂了,那这人就离服软不远了。
但是这个阿史那真,关进去已经七天多了,吃喝拉撒都在里面,没有光还没有声,偏偏硬是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
李安然挑眉:“我过几天再来看他,你还是照旧注意着,再过三天要是他还是这样,就把他提出来洗个澡,收拾干净了丢去外头的牢房。”
钱少卿双手交叠行礼:“喏。”
李安然道:“对了,表兄啊,你这几日回去看姑母了吗?我记得姑母要大寿了啊。”
钱少卿:……
我不想,我不要回去啊。每次回去看到她身边那些个莺莺燕燕我回去得吞好几颗保心丸。
“臣觉得……阿娘她应该不需要我回去给她祝寿。”钱少卿如实道。
他年少时,弋阳公主宠溺他,养得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书也不好好读,专爱走狗斗鸡,是个标标准准的纨绔子弟,后来弋阳公主的第一任驸马病死了,不出一年就另外嫁了第二任驸马,又生了钱少卿同母异父的弟弟,钱少卿才渐渐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新不如旧。
而后几年里他越发荒唐,终日眠花宿柳,直到被弋阳公主送去陈王府,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被十二岁的表妹带着一伙壮婢天天揍得鼻青脸肿,又屡次报复不成,反而落下了严重的少年阴影。
加上章后温婉贤淑,如姐如母,钱少卿才渐渐给掰正了回来。
只是就算他后来娶了亲,儿女都有一双了,钱少卿还是怕表妹。
——那是表妹么?那是洪水猛兽啊。
虽然是亲戚,但是家里那些事情,李安然也知道不能说的太尽,便点点头:“表兄自己知道就好,我也不好多说的。”弋阳公主的寿宴将至,以她的性子她肯定是要大肆操办,到时候自己肯定是要去的。
送走了李安然,钱少卿决定亲自去地牢看看那个阿史那真,他其实只在这人刚刚来的时候见过一面,只知道是个狼崽子一般的年轻人。
于是他走到地牢门口,悄悄掀开地牢牢门上的铁床,往里头看了一眼。
此时是正午,是地牢难得有光的时候,他看了一眼里面,却见那东胡人盘腿坐在地上,双眼紧闭,也不理睬自己。
阿史那真的耳朵动了动,听到有人掀开了牢门上的铁窗,必定是为了往里面看,但是眼睛却不睁开——这里头太昏暗,他的眼睛已经习惯了微弱的光线,如果这时候睁开眼睛,恐怕会被灼伤。
加上他本身是东胡人,再被关进这个小地牢的时候,他就知道了——对方是要把自己当成鹰一样熬。
熬鹰的人要比鹰更坚韧,更耐得住性子,如果是那个人的话,肯定不会现在就来看他。
但是阿史那真也知道,自己的精神、体力、耐力其实都已经快要到极限了。
只是他运气好,对方找的人没有自己那么多的耐心,这一个“掀开铁窗窥视自己”的行为,反而让他知道对方其实还是在关注自己的一举一动,没有彻底将自己遗忘在脑后。
这反而给他注入了一点信心。
只要能够熬下去,他就有见到祁连弘忽的机会。
想到这里,阿史那真搁在自己膝盖上的手,捏紧了他的裤子。
大周过了春闱就进夏,天气越发炎热了。
李安然离开了大理寺,没有直接回家,转而向御史台去,御史台还没有到用廊下食的时候,崔肃坐在窗前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李安然从窗边往里探出头:“看什么呢?”
崔肃:……
崔肃握着书册的手抖了一下,连忙将书册合上,却到底晚了,李安然已经看到了上头的字《佳人记》。
李安然:……噗嗤。
崔肃道:“前几日去拜见蔡师。从太学生那没收来的。又听说陛下近日爱看此物,意欲劝谏,只是此物俗不可耐,实在不入流,看完了才能……”
李安然:“别说了,我知道。”
崔肃:“……殿下又来御史台做什么?”
“没什么事,来看看你在干什么,可给我待着了。”李安然伸手一抽,把他手下压着的艳俗小说抽了出来,“阿耶还给我看呢。”
“胡闹!这种东西怎么能给你看!臣要上奏劝谏了!”崔肃拍桌。
李安然靠在窗前,歪着发髻,手里卷着书册,笑眯眯地看着发脾气的崔肃:“我怎么看子竹似乎也不是很生气啊。”
崔肃噎了一下,问道:“殿下既然看了,有何见解?”
李安然道:“参他。”
崔肃:“参谁?”
李安然发髻上攒着的流苏步摇晃了晃:“参阿耶啊,他看这些个乱七八糟的。”
崔肃:“臣是问……殿下对此书内容有何见解。”
李安然道:“狗屁不通。”
崔肃脸一下子绿了。
“既然是佳人,怎么就光有些身娇体软、呵气如兰的大家小姐?女织户呢?女桑户呢?女军户呢?谁说的佳人二字只配这些个娇娇娆娆,只有一张脸的草包美人了?我还嫌弃里头的才子没有雄才大略,报国之心,只见了一个不知道谁家的漂亮姑娘,就满脑子想着花前月下了,我最讨厌这样的‘才子’了。”李安然道,“这写书的,没有脑子。”
崔肃:……
别骂了别骂了,下一本就写,你爱看什么我写什么还不行吗。
第42章 第二更
李安然回到王府的时候, 正值晌午用餐,她一向是不喜欢按照亲王用餐的规制来强行定每一餐的汤、菜数量,从简便可, 所以蓝情为她准备一盘胡椒炙羊肉,一碗稻米饭, 最后还一并配了一杯酸酪浆。
李安然把炙羊肉拌进米饭里, 坐在廊子上便吃了。
这羊肉新鲜, 原本就没有什么腥膻味,加上配上了胡椒、大蒜调味,拌上米饭她能吃两大碗。
这么粗犷的进食方式, 是李安然在军营里带出来的习惯。
平时天京的贵女们更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李安然问边上伺候她午膳的翠巧道:“法师用过午食了吗?”
翠巧道:“荣枯法师只问膳房要了一碗米饭和一些菘菜。”
毕竟宁王府是世俗的地方,李安然喜欢吃肉,膳房中没有一个锅是不曾煮过荤腥的,荣枯便问李安然要了一个小陶炉,几个方便他做焖煮之物的蒸笼、砂锅,自己安安心心地开起了小灶。
李安然过去的时候,正好看见他正坐在廊下用饭。
只见他没有同往日一样趺坐而是自然垂着双脚,手里捧着陶碗,边上放着一个黄铜壶, 正用湿麻布包着把手,放在碳炉上热着。
更妙的是, 他手边上的白瓷碟里还堆着三颗腌渍成黑色,去了核的梅子。
有些人, 坐在廊下跟个小孩似的垂着脚, 往嘴里扒拉汤饭,也能让人凭空尝出无限诗意来。
“法师吃什么呢,这么香甜。”李安然推开门走进去, 大大咧咧在荣枯边上坐下,顺便瞥了一眼他的饭碗。
里头一棵白水煮过的菘菜,煮软烂了晶莹白透,娇软无力地横呈在被淡黄色的汤汁浸透的米饭上,活像是那冯小怜般。
荣枯喝了一口那菘羹,笑道:“殿下用过饭了?”
“嗯。”李安然单手撑着廊上的木板,目光又落到边上的黄铜壶上,“壶里暖着羹汤?”
荣枯拿起边上的白瓷碟子,将里头的三个腌梅子都倒进了自己碗里:“这腌梅子腌坏了,有些苦,殿下不喜欢的。”说完,便执黄铜壶,往白瓷碟子里到了一点汤羹。
这汤羹略显浑浊,颜色浅黄,嗅上去有酸味,却很香。
李安然试着喝了一口,却发现这羹汤入口虽然微酸,但是酸味过后便是浓郁的香味和茱萸的辣味,而且也没有醋那么呛口。
“这什么?”
“小僧在云上寺的时候,有个江州来的云游僧曾经在小僧的禅房暂住了三月,临走前教给我的。近日来天气炎热,难免会没有胃口,所以自己试着做了一些,殿下可还喜欢?”
李安然道:“那我可喜欢极了,我刚吃完炙羊肉,胃里正腻着呢。”
她牵住荣枯的袖子角:“法师还做了多少?给我些可好?”
“正好多做了一些,只是旁人不解烹调,殿下若是想喝,可以和我说一声。”荣枯浅笑,只是又突然咳嗽了两声。
李安然道:“怎么了?”
荣枯:……
“之前在落星池,有些着凉。”荣枯道,“我身体好,多休息几日自己就能好。”
一般来说,僧人不能吃荤腥,只是若是病了可以特别申请吃一些蛋、奶之类的,荣枯只是着了凉,并不觉得自己需要吃这些东西补养。
“请过医工看了吗?”李安然关切道。
荣枯笑道:“也没什么重要的,怎么就要劳烦起医工了?”
李安然摇摇头:“那不行,法师是我的贵客,咳个嗽也该请医工来看看才能放心。”言罢,便对着外头伺候的侍从招了招手,后者上来听李安然吩咐了几句,便往外头请医工去了。
李昌上位之后,将前朝原本列为“贱籍”的医工从贱籍之中划出来,列入良籍,并且在永安城实行一坊一医的制度,也就是永安城每一坊都必须有至少一间医庐,所以请的医工很快就到了王府。
医工为荣枯把了脉,笑道:“法师只是偶感风寒,喝两剂药祛了邪风便是了。”言罢,便给荣枯开了一个药方,“我看这位小法师也是粗通医理的,自己已经调养过了,其实也不用老朽再多说什么。”
荣枯双手合十:“辛苦檀越。”
那医工笑着捋了捋胡须:“这是应当的,当今圣上宽厚宏德,将医户从贱籍之中移除,我等医户无以为报,唯有做好手上的事罢了。”
荣枯含笑,眼神却飘向了一遍的李安然,后者在医工身后举起两只手,摇了摇头。
待到医户告辞之后,李安然才道:“医户移出贱籍确实是阿耶的意思,我只是顺水推舟,将一干匠户、官署乐户也一起移出了贱籍。”
荣枯道:“殿下仁厚。”
大周之前,匠户和乐户、医户一样算在贱籍之中,方便一并管理,只要是出生匠户,就一家子都要做这个伙计,倒也不是说受了什么折磨,只是身为贱户,家中男子是不能考取功名,或者当官经商的。
李安然趁着医户移出贱籍的机会,将匠户也移出贱籍,给了这些出身贱籍的青年为官经商的机会。
至于乐户……纯粹是李安然的私心。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把乐户也一起移出贱籍啊?”李安然见荣枯不问自己,有些不悦,好像是满腔的话等着和他说,对方偏偏不接茬一样。
憋死人了。
荣枯道:“乾达婆于佛前献乐,乐舞漫天,何曾卑贱落于六道之后呢?”
众生对于“六道”有一个情理之中的误解,以为六道之中有“卑贱、高贵”之分,其实不然,六道众生对于佛来说都是平等的。
这和李安然将乐户移出贱籍,算入良籍有异曲同工之处。
他之前也说过李安然有“佛心”,所以并不觉得她做这件事情有什么奇怪的。
李安然被他一句话给噎住,趁着他扭头去倒热水喝的时候,对着他吐了吐舌头。
而后又在荣枯向她望过来的时候,从袖子里取出两卷书卷道:“这是刚刚剑南道和山南东道送来的,关于辩法推选出来的人选,你想要的东西都在上头记载了。包括所占田产、僧人数量、每月支出、供奉,以及两道数十年来发生过的所有天灾,丧生人数,悉数在此。”
荣枯沉默了一会,道:“殿下实在是细心。”
李安然看着他微微垂下的眼,以及低垂遮住他眼神的长睫毛,道:“法师可是难受?若是难受,喝了药便好好睡了吧。”
突然,她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叔达之前请你去太学,只因为要忙着四月八的事情,之后又有春闱,太学那边也耽搁了,可曾再和你说过去太学的事情?”
荣枯摇摇头:“不曾了。”
“也没再来和你互通过书信?”李安然有些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叔达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如何只能天天和我互通书信了。”荣枯温柔道,“再说如今已经进了夏三月,我虽然不在寺庙内安居,也不好四处乱走的。”
李安然拍手:“这个无妨,你们若是再没约过日子,我替你们选一个,三日后,我要带个人去太学,到时候把叔达的事一并处理了便是。”
荣枯道:“冬三月我尚且可以在外面行走,夏三月实在是不好外出的。”
李安然道:“法师不用担心,到时候你和我乘车辇去,不会误伤生灵的。”
荣枯叹息:“殿下一定要我去吗?”
“你夏三月闷在我这,又不和别的和尚说话,难道不会闷坏吗?”李安然笑道,“去呢,也不是一定要你去,我怕你三个月不同人说话,到时候辩法口舌打结。”
荣枯道:“不至于。”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再不济,我这还有两只银喉,殿下也常来,不会闷坏的。”
加上他自己原本也擅长坐苦禅,并不会因为没有人和自己说话,就闷到出了安居便口舌打结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