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枯道:“确实吧。”他的目光追着帐中的李安然,却见她单手撑着脸,边上的糯米糕已经见了底。
荣枯挑眉,似乎已经隐隐约约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李安然对着身边的侍女道:“再去给孤弄一盘糕来,这阿史那真不会是真的跑了吧?”她脸上露出了一种调侃又嘲讽的笑容。
侍女连忙行礼告退,往膳房的方向去了。
没有多久,便有侍女捧着一碟糯米糕,踩着小碎步恭恭敬敬的走进帐中。
就在对方靠近李安然的一瞬间,突然抬起头来,面露凶光,从袖子滑出一把尖利的剔骨小刀,直冲着李安然的脖颈而去。
就在电光石火之间,李安然突然暴起,直接冒着被剔骨小刀割伤的风险,手肘用力顶住了刺客的手腕,只听见“刺啦”一声,尖利的刀锋撕开李安然的袖子,露出了她在男装之下佩戴的护手铠,而她的另一只手上握着从巾帼上拔下来的簪子,几乎刺入行刺之人的脖颈。
一条血线顺着“侍女”的脖颈蜿蜒而下,流进了他的衣襟之中。
李安然笑道:“等你许久了。”
众人因为这变故,才冲进李安然的“营长”,只见那“侍女”下巴上还留着青色的胡茬痕迹,喉结突出,俨然是个男子。
李安然道:“左贤王这牺牲……也算挺大了呢。”
阿史那真:……
“若是成了,倒也不失为一次奇袭。”
他早就知道自己没有胜算,于是想要险中求胜,直接拿下李安然,制高点已经被李安然安排弓箭手占下,他想要靠近李安然难于登天。
经过观察,他发现李安然将大营放在廊下,其实是为了请君入瓮。
他若是乔庄成李安然选中的那些“兵”,很快就会因为不知道对方的安排而露馅,最终被李安然拿下。
于是他将目光放在了“兵”之外,最终确定唯有乔装打扮成侍女的样子,才有机会接近李安然。
他以为李安然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消灭”自己选中的那些东胡生上,自然也就不会注意到自己真正的目的了。
他从一开始就是为了麻痹李安然,所以装作高傲,不屑阴谋诡计的模样。
对方为什么没有对自己放松警惕?
李安然手肘上一用力,阿史那真手中握着的小刀“哐当”一声落在地上,众侍卫一拥而上,将阿史那真按在了地上。
红珏上前来:“殿下!”
李安然摘下手上的护手铠,笑道:“没事,我又没有受伤。”
红珏道:“殿下不让我守在边上,为的就是这个么?”她皱着眉头,满眼都是恼怒。
李安然道:“不如此的话,如何请君入瓮呢?”她扭头看了一眼被众人按在地上的阿史那真,又坐回到了廊下。
元容捡起地上的剔骨刀,闻了闻:“奇怪……”
李安然笑道:“别闻了,没有沾粪水。”
元容:……
他有些心虚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殿下怎么知道……”
“左贤王都不想要我的命呢,叔达你怎么就这么狠的心了?”李安然调侃道。
“臣只是多想了些,大殿下您这是污蔑臣了。”元容摊开手。
他确实是想过这种可能性,若是他是刺客,在太学没有种植有毒草药的情况下,为了保证对方一定会死,他会选择在行刺用的凶器上泡粪水。
李安然会带护具,也一定是想到了这一层,以防万一。
但是最终出乎意料的是,阿史那真并没有选择给他在膳房搜到的剔骨刀染金汁。
元容稍加揣摩,便知道了为什么——阿史那真的心中,有一份畏惧在。
李安然是庇护这些东胡学子的一定承天的伞,如果他这个东胡人,在太学里刺杀了李安然,那么首当其冲被枭首的,一定是这些东胡的稚子们。
他不能这么做。
这就是他心里那么一点微不足道,说出去可能会让人耻笑的“良知”。
他想胜,光明正大的从李安然这里夺得胜利,然后让李安然兑现自己的承诺。
这是几乎所有人都会有的赌徒心理,明明已经穷途末路,但是翻盘的机会摆在自己面前,他便会着了魔一般想要去抓,同时还会忍不住在心中盘算着各种微妙的平衡和取舍。
大抵聪明人总是会有那么一点赌徒心理的,李安然自己也是个心性坚韧,心态极佳的“赌徒”。
她把自己的一手筹码细细算过,还顺便算计了对手的筹码。
这局棋,她这么都是赢,只是分怎么“赌”,才能让对面输得心甘情愿罢了。
“光是这一点,你已经胜过兄长了。”李安然站起来,对着身上穿着侍女装扮的阿史那真伸出手,“也是这一点,你最终败给了你兄长。若是你兄长在这里,他是不会想这么多的。”
李安然顿了顿:“左贤王,你先去换一身衣服吧?”她声音微颤,似乎是憋着笑。
阿史那真:……
不知道为什么,换女装的时候他其实没有觉得有多么屈辱,但是现在李安然这么一憋笑,他反而觉得有些无地自容。
两个被李安然点选的东胡生上前来,一左一右扶着阿史那真下去了。
这时候荣枯才上来,对着李安然伸出了手:“我看看。”
李安然道:“我没事,法师不必紧张。”
荣枯依旧执拗的伸着手,眉头紧蹙,似乎和红珏一样,对李安然冒这个险非常不悦。
李安然顶着他的眼神,有些心虚地咳嗽了一声,掀起了袖子:“真没事,一点伤也没有,我穿好护具了的,就是因为担心这样我今天穿的才是宽袍大袖的男装……”
荣枯叹息道:“殿下这赌性,收敛收敛吧。”他抿起嘴唇,过了一会又补充道,“从明日起,小僧还是多给殿下念念经,讲讲赌博之戏会有什么危害……”
李安然:……法师你住口,我不听啊!
见李安然抱着头,满脸“不听不听我不听”,荣枯只好掐着佛珠叹了口气,哄她道:“殿下……为何如此大费周章,冒着玉体受损的危险,也要用这种方式战胜阿史那施主呢?”
李安然眨了眨眼,莞尔道:“我爱才啊。他和小卫公、文承翰一样,是璞玉,这样的人,若是能收服,我都想要的。”
荣枯看着她这幅贪心不足的模样,心里突然堵得慌。
只是还没过那弹指一瞬,又听李安然继续道:“他们都是独一无二璞玉,内有光华,却终有瑕疵、粗糙之处。我得琢磨他们。法师不一样,法师在遇到我的时候,就已经是宝珠了。”
“我于璞玉,有琢磨之心,玉成之时,便是国器。作为琢玉之人,我心中有的是自豪之情。”
“可我于宝珠,除了当做国器,却又多一分遗憾。”
“这宝珠不是我一手培植,而是天生天养,自然而成,不一定再能寻到第二颗,反倒令我生了嫉妒、霸占之心。”
荣枯默然。
半晌之后,才开口道:“殿下。”
“嗯?”
“您说话过过心吧。”
李安然:????
我说错什么了?
第45章 捧足嗅靴礼
“坐吧。”李安然伸手让了一下已经换好衣服的阿史那真。
后者年纪不大, 看着也就弱冠上下,可能更小一些,穿着太学士子的衣服, 反而多了几分弱质。
后者在李安然对面坐下。
李安然看了一眼他脸上的表情,笑道:“左贤王并不服气呀。”
阿史那真道:“祁连弘忽表面上是设了一个公平的赌局, 其实我怎么样都是输的。”
李安然笑了:“对。”
阿史那真气结:“殿下如此, 难道不是胜之不武吗?”
李安然笑了:“既然如此, 那你为什么还要捧这个场呢?”
阿史那真见她两眼弯弯,一副欺负什么幼崽子的模样,深呼吸一口气, 平复了一下自己心中的不忿:“因为殿下没有给我别的选择。我若赌,必输。我若不赌,就更是坐实了祁连弘忽战无不胜,人人畏惧的威名。”
李安然道:“左贤王是聪明人,自然应该知道,此局目的不在说服你。”即使当时没有想到,现在也应该咂摸出味道来了。
阿史那真沉默,过了一会之后才不情不愿道:“殿下设下此局,难道只是为了考验真的心性和品德吗?”
李安然浅笑:“这就得左贤王自己去思考了。”她从边上拿出了一捆用麻线捆绑起来的书卷, 放到了阿史那真的面前,“本王真正用来说服左贤王的, 是这个。”她将这捆书卷推到了阿史那真的面前,“左贤王通汉文, 阅读应该无碍吧。”
阿史那真盯着面前书卷, 一时游移不定。
仿佛在他面前的不是一捆书卷,而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他的内心确实充满了矛盾。
对方尽可以把自己以“违旨不尊”的罪名,直接命令穆勒可汗将自己诛杀, 事实上如果不是她提出要活的,自己可能真的已经被穆勒可汗割下脑袋直接献给她了。
阿史那真想起那杯下了药的奶酒,心里除了彻骨冰寒,其实更多的还有后怕。
李安然推了一下书卷,伸手示意了一下,催促他打开看看。
阿史那真终于还是打开了捆着卷轴的麻绳,从上头打开了第一卷 。第一卷纸张略略有些陈旧,看上去大约是十多年前的纪录,上面用详细的笔触记录着十年前东胡和大周接壤的边关六镇人口变迁、受天灾次数,赈灾之后又重新统计死亡了多少人,留在边关六镇的又有多少人。
记录内容虽然繁杂,但是条理清晰、事无巨细。
十年……正是李安然开始接替父亲坐镇边关六镇,对着前来侵边的东胡迎头痛揍的时候。
十年以来,大周对着东胡的战役赢了一场又一场,边关六镇的规模越来越大,逐渐开始以燎原之势蚕食草原汗帐的统治。
阿史那真的手心逐渐被汗水浸湿,他翻开每一册书卷,一开始还会将书卷重新卷好,到了后面,随着他翻阅的速度,这些书卷都被他丢在一边,只是为了看下一卷书里的内容。
这些记录,日复一日、几乎都是同样的条目。
依附于大周的东胡部落,被留在六镇的统治之下,逐渐并入大周的六镇互市之中,用牧畜来换取盐、茶、还有平价的粮食。
阿史那真是知道的,作为东胡的左贤王,他几乎从来没有挨过饿——而在东胡和大周的边关,因为大周和东胡多年敌对,大周不允许盐茶粮流入东胡,每次天灾一来,东胡下层就会有不少人饿死。
阙则部的地盘并入大周之后,书卷上多了一项记录——每年东胡部族诞生的新生儿、活下来的数量。
在六镇统治之下的这个数量,逐年攀升。
“殿下如何记录这些数字?”他抬起头来,有些狐疑、不可置信的看着李安然。
“赤旗军中有不少精通术数的小官吏,战时他们是骁勇善战的兵,无战之时,他们就是骑着马在六镇每年记录一次人口的文官。”李安然也不在乎,直接就说了出来,“左贤王接下来,估计是想要问我,既然识文断字,为什么会在军中做兵,对吧?”
阿史那真张了张嘴,想否认,却又很想知道缘由,犹豫了一会还是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我教的。”李安然笑道。
她完全不怕别人把自己治军这一套学了去,因为别人即使有她的方法,也未必有她的勇气和耐心。
在这个时代,“识字”是奢侈品。
不会有人教下一刻就有可能在战场上殒命的小兵“识字”——因为吃力不讨好,上一秒辛辛苦苦教他认字,下一场战役,他就可能折损疆场。
李安然废除了军营之中的“乐营”,用识字和军中竞技,重新定义了军营之中消磨精力、犒赏士兵的方式。
阿史那真看着满脸慵懒的李安然,突然感觉像是一道细细的雷从天灵盖里灌进去,走遍了全身一般。
“左贤王慢慢看,孤有的是时间,等你的回答。”
……
红珏没有伺候在李安然的边上,因为李安然的要求,她守在书房外面。
荣枯有些担忧李安然,虽然他知道李安然不会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之下,但是他还是忍不住等在了书房外面。
红珏看着皱着眉头的俊美僧人,笑道:“法师不用担心殿下,她做什么心里都是有数的。”
荣枯沉默了一会,掐着佛珠反而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施主……为什么跟随大殿下呢?”
红珏嘴角挂着盈盈笑意,似乎在想什么,却又顾左右而言他:“法师知道吗?赤旗军是大周第一支没有乐营的军队。”
荣枯知道“乐营”是什么。
他掐着佛珠,安静的听着红珏接下来的话,对方抬起下巴,显出了一丝孤傲和倔强来:“我从未见过大殿下这样的人。明明什么都知道,偏偏什么都要去做。最奇怪的是,她居然还能做成。”
“我跟着殿下,就是想看看她到底还能做成多少事。”
荣枯低下头,思忖了片刻,隐隐猜到了红珏的出身,却没有说话点破,只是侧耳倾听,一派温柔慈悲模样。
陈红珏是“乐户”出身。
乐户、乐营,只是好听的遮羞布,遮不住里头散发出来的腐臭气息——谁都知道在赤旗军成军之前,乐营是拿来做什么的。
将军来了一个又一个,没有人管过乐营里那些被诬陷犯了罪的女人到底是怎么活、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