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华原本以为自己听着会高兴,却没想真的听到他这么说,心里却没有自己想得那么激动,只是淡淡地应了:“嗯,麻烦小卫相公了。”
便转头去看和皇帝笑着聊天的李安然。
皇帝道:“你找髫髫说了什么?”
李安然喝了一口水:“姐妹之间的悄悄话罢了。”
皇帝叹气:“狻猊儿大了,不和耶耶亲厚了,悄悄话也不肯告诉耶耶的。”
李安然憋了半天,才忍住了自己朝天翻的白眼。
明明知道自己的四女儿心悦小卫相公,还硬是要把小卫相公塞给自己,耶耶你缺德你知道吗?
皇帝起来,伸手拽住李安然的手腕道:“又想起来我们父女好久没下棋了,走,去耶耶营帐里下棋去。”言罢,便摆了摆手,将其余人都遣散了。
甘贵妃带着昭华,刘妃带着安平、安华两姐妹,纷纷告退。
吕公公伺候在边上,皇帝和李安然在棋盘上手谈了一会,终究是皇帝先开了口:“你觉得髫髫怎么样?”
“髫髫?挺好呀,倔了点,小女孩嘛,我小时候也挺倔的。”李安然手持黑子,落在了棋盘上,“我想问阿耶要安华。”
“安华?你看上她什么了?我就不信你没看见她最后射偏的那一箭是故意让髫髫的。”皇帝看着自家被吃了一小片棋,连忙下手还击。
“我要在尼姑庵办个女学,收一些出身比较低的女孩子,髫髫虽然才学好,但是性格骄傲,只适合在贵女圈子里呼风唤雨。”李安然守住阵地,继续道,“安平是个富贵闲人的性子,只给她开开心心过日子去便是了。”
“安华确实是谨慎又柔和,还懂得藏拙,难怪你看得上她。”皇帝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撑着脸,画风一转,“那你怎么就死活看不上卫子成呢?”
“耶耶,我真不喜欢子成这样的,我若是只喜欢风花雪月,吟诗作对,他自然是可以的,”李安然道,“可他不懂我啊。”他能陪我去胡地吃苦么?能陪我去威海监造船厂,训练水师吗?
“胡说!”皇帝道,“你想找个懂你的,你也得给他懂你的机会啊,你都不和他说话,不和他出游,天天天天就拽着那荣枯……胡人不行,耶耶我把话就放在这了,胡人,起码看得出的胡人,不行。和尚都没关系,赐他还俗也就是了,就是胡人,不行!”
“怎么又扯上荣枯了。”李安然落下一子,“和他没关系,我就是不喜欢子成这样文弱的。”
“那给你找个武将。”皇帝道。
李安然道:“那边关武将一半是我一手拉起来的,真要有想让尚主的,还用得着耶耶你说不成。”
女儿油盐不进的态度,让皇帝大为焦心:“你知道耶耶压了多少奏请立储君的奏章么?”
他自己最喜欢的长女,手握重权,在边关武将之中极有人望,再看自己的几个儿子,老二是个草包美人,能办点事,但是一旦登基一定会被世家那帮老狐狸拿捏得找不到北。
加上他又在朝堂上和李安然针锋相对,一旦登基,肯定迟早闹出自己和戾太子一样的事情来。哪怕是为了保住老二的命,他也不可能立老二做储君。
栾雀又是个温良恭顺的,其余的孩子年纪太小,就更不能成事了。
老父亲操碎了心。
但即使操碎了心,胡人还是不行。
这事关系到李家后代的血脉问题,皇帝再怎么着急也不会同意李安然找个胡人的。
李安然盯着棋局道:“女儿许多年没有回天京,弟弟妹妹们都大了,有些也越发能干,栾雀前两天来信,说是糖坊的事情进展顺利,已经准备运第一批石蜜进京了。”说着,便落下了一子。
“咦?”李昌看着她落下的一子,“你怎么下在这?不下在这?”他伸手点了点棋盘上的一个位置。
李安然道:“下在耶耶说的地方,看上去是得了一时之利,风光无比,却是自绝后路,堵死了后来。”
她伸手点了点棋盘,浅笑着道:“耶耶,故意让缺给我,不就是诱我下这一步么?”
皇帝看着她,半晌,才抚膝大笑,笑着笑着,叹了口气:“狻猊儿大了,不和小时候那般贴心,什么话都和耶耶说得清清楚楚,反而学起了和尚,打得机锋禅语非要人拐着弯去想下头是什么意思。”
他摆了摆手:“人智有限,想一步可,想十步可,百步、千步,就太远了。”
李安然把玩着手中的棋子:“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她手中的子,落在了天元的位置。
她的目光如幽夜中的火,令边上的吕公公看着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
皇帝却不以为意,转头说起了另外一件事:“什么时候去威州?”
“来年开春吧。”李安然道。
皇帝怪道:“文承翰骂你牝鸡司晨,你不立刻就去威州给他点颜色瞧瞧?”
“他去了才多久,”李安然笑了,“等他做出点实绩来再说吧,总得给他点时间看看不是吗?”
父女二人相视一笑,似乎刚刚的杀机四伏的机锋禅语从未发生过一般。
——只有李安然自己知道,她确实有很多话不能对这个宠爱自己没有边际的父亲说。
阿耶是对的。
没有子嗣,她即使坐稳了这个皇位,其实也只是历史长河中昙花一现的辉煌。
她有野心。
她想坐这个皇位,她不仅自己想坐,还想让自己的女儿、孙女,也能名正言顺的坐上去。
至少,在她的下一代这里,百官能接受这样一个事实——
女人做皇帝,就和男人做皇帝一样,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情。
第65章 第一卷 完
过了秋猎, 天气就会渐渐转凉。
皇帝把李安然猎的虎剥了皮,赐到了宁王府,说是给李安然当褥子垫着, 一同赐下的还有一些宫藏的金饼子等等,说是让李安然和妹妹们一样去打一套喜欢的首饰。
李安然当然是不会拿这金饼子去打什么首饰的。
她现在正坐在廊下剥菱角, 现在的菱角老了, 嚼起来没有嫩菱角那么鲜甜, 反而是米饭味更浓了一些。
荣枯再过两天就要从宁王府搬出去,搬到报恩寺去。只不过因为报恩寺没有冬三月的限制,所以如果李安然想要见他, 其实也可以去。
李安然剥菱角吃,他就坐在边上缝补自己的旧僧袍。
李安然可以说荣枯是她见过最节俭的僧人了,他全部的家当也就是那么几件旧僧袍,只要还能穿旧的,他就不会去添置新的僧袍。
大周僧人管理照搬魏朝,有“无制”的豁免权,寺庙可以用王府的规格,上部座的僧人可以穿绸,下座的僧人则依然以麻、葛为衣。
李安然之前就已经注意到了, 荣枯身上穿着的衣服并不是丝绸,但是质地远比麻、葛舒适, 她在边上的水盆里净了净手,忍不住伸手摸了一把荣枯的衣服:“我之前就想问了, 你这衣服到底是什么质地的?竟然透软不逊丝绸。”
荣枯见她捏着自己僧袍的袖子揉搓个不停, 便回答道:“之前小僧不是给殿下看过保存石蜜用的白叠子吗?这就是用白叠子织的。”
“祖父当年从天竺一路往丘檀传法,一并带到丘檀的除了石蜜的熬制方法,还有白叠子的种子, 以及用白叠子纺线、织布的方法。”荣枯想了想,继续补充道,“在丘檀一带,不少寺庙都种了白叠子,僧人也纺线织布,自给自足。白叠子的种子也能拿来榨油。”
“种?”李安然敏感的抓住了这个词,“这白叠子是从地里种出来的?多久一熟?如何收获?怎么处理?”
荣枯为难道:“我离开丘檀太久了,逃出来的时候也没有带上种子,如果殿下想要,恐怕得等从那一带来的商人一时兴起,带过来了。”
李安然闻言,也没有太失望,只是在嘴角抿起一丝笑意:“总归在那就行。”
荣枯不能体会她言下的深意,安慰道:“若是西域的形势稳定些了,也可……”他说到这里,却自己住了口。
他当年出家为僧的时候,正是丘檀时局最为动荡的时候。
丘檀将军阿木图在老国王崩逝不到十天就叛乱,杀死了继位的新王,还有王室几乎所有的男孩,让老丘檀王唯一的幼女在改嫁给他和出家之间选择一个,最终逼迫王太后带着公主一起出家为尼。
公主的丈夫是前国师的儿子,在丘檀国内叛乱骤起的时候,正带着军队在外抵御象雄和高昌的联手入侵,最终因为粮草不济,两头受击,困死在了一处险谷。
丘檀王太后是楼兰的公主,在出事后没有多久曾经向楼兰求援,然而楼兰能够做到的,也就只有将王太后从时局动荡的丘檀接回到楼兰去了此残生。
公主有一个五岁的儿子,原本是保不住性命的,她将这个孩子托付给了刚好在丘檀游学、讲法的高僧,让他带着这个孩子远远的离开丘檀。
李安然见他持针的手微微捏得指尖有些发白,便开口道:“我倒是能写封国书给丘檀,但是我记得丘檀现在的君王是叛乱上位,并非正统吧。”
她在说这话的时候,全然把自家王朝也是造反上位这件事给忘了——不过考虑到李家和魏朝元家那么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亲戚关系,她就当自家灭燕是拨乱反正了。
什么?她耶耶也是造反上位?
都是姓李的,家里人打架算什么造反。
荣枯的手微微抖了一下,尖锐的针尖扎进了他的食指里,从伤口处沁出一滴浓艳的血珠,他抬起手来将手指含在嘴里,唇齿间溢满了让人反胃的铁锈味。
他很少露出这样的情绪波动,李安然冷眼看着,眼神中露出一丝玩味来:“法师,我记得你是丘檀人吧?”
荣枯点了点头。
“这么说来,你出家的时候,正好是二十年前,这不就是丘檀时局动荡那段时间吗?你是为什么出的家?五岁出家,总不可能是闻佛感召,天降佛子吧?”李安然剥了几个菱角,放在盘子里推给荣枯。
后者手指不出血了,便拿了一颗送进嘴里:“母亲送的。因为待在丘檀活不下去。太乱了。”
“是吗。”李安然也不接着往下问,只是笑着点了点头,“战乱总是百姓无端受苦,这个我懂。”
荣枯抬起头来,正好看到李安然把手搭在膝盖上,抬起头来看远处的流云。
——他眼前这个女人,是大周权柄最盛,手握重兵的亲王。
赤旗军所往,如黑色的洪流一般无人可挡。
如果——
他垂下眼眸。
当初在明湖边上,他看到李安然第一眼,当她蹲下身来,单手捏住他的下巴,逼着他直视自己眼睛的那一刻。
在他认出了这双眼睛的那一刻。
有一个想法在他的脑子里杂草一样拼命的生长——她是坐拥大周最强、最精锐的军队的人。
她是骁勇善战的祁连弘忽——
如果、如果……如果——
这不是他应该想的东西,所以那时他下意识的避开了那双能拥有着能把人的灵魂都灼痛的眼神的眼睛。
他现在已经分不清自己害怕的到底是李安然,还是自己心里那时不时会冒出来的杂草一般的邪恶念想。
若是有人问他,他恨不恨阿木图,恨不恨猜忌自己的父亲而害死他的丘檀新王——即使过了二十年,他心里依然是恨的,每每想起来,总能让他在梦中惊醒。
幼年时每次在梦中哭喊着醒过来的时候,师父总会带着他彻夜念经,告诉他在佛经里可以寻找磨平这种恨、这种痛苦的方法。
二十年过去了,他对于佛法越发精进,却始终没有像师父说的那样在佛法之中寻找到缓解自己痛苦的方法。
——聪慧如提婆耆,他是知道的,只有一种方法能彻底消弭着缠绕着他的业障。
只是,他要为了一己之私,再在好不容易稳定的大周西域燃起战火吗?
这只是他自己的仇恨,他不应该想着要利用李安然——这是最下作,最无耻的毒草,却总是在他放松的时候,从心里的某个角落里探出头来,一下一下的挠拂着他的心脏。
令他羞耻万分。
李安然睨着他,半晌才“哼”地笑了一声:“法师喜欢读史吗?”
荣枯被她这么一问,才悚然回过神来:“喜欢。”
“那法师读史,可注意到天下大势,有个非常有意思‘道’?”李安然换了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笑眯眯地看着荣枯。
每当她这么看人的时候,总会给人一种自己被猛兽盯着的感觉,明明她懒洋洋、笑眯眯,生得又是那么国色倾城,偏偏让人脊背上冷汗止不住地往外沁。
荣枯倒是没有出冷汗,他侧头思忖了一会,道:“可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李安然道:“法师以为,这是为何?”
荣枯思忖了一会道:“王朝末年,往往天灾频繁,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为了活下去自然是铤而走险,远的不说,近的就有魏末燕军起义等等。”
李安然摇摇头:“这片地从来都是天灾人祸没有断过,哪怕是现在,哪一年蝗灾、旱灾、涝灾少过了?”
“其实也有皇帝昏庸,任用佞臣的罪业在其中吧。”荣枯叹息道。
“也不尽然,汉朝末年一群小皇帝你方唱罢我登场,只不过是一群孩子罢了,主要还是在外戚、宦官争权上。”李安然摇摇头,也部分否认了荣枯的看法。
荣枯摇头道:“小僧愚钝。”
李安然看着天上的白云,笑道:“是钱。是税。”
她伸出手来,比了一个手势:“就像佛寺圈地一样,世家、寒门新贵,十年苦读一朝中举的举子,都喜欢把地圈在自己的手里,一边不交地税,一边不耕织,百姓到了王朝末年往往已经无地可种,即使没有苛捐杂税,也几乎交不起多少税收了,王朝收不上税,养不起军,赈不起灾,自然就到了穷途末路,难以为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