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有一点,这个外甥说的确实对的,得想办法让李安然远离天京,最好,是能让她和皇帝离心。
那和尚,说不定是个不错的切入口。
皇帝如今不管李安然,无非是宁王和那和尚之间仅仅是一些揣测流言,实际上,甘道远觉得他俩可能并没有流言之中说的那些事,至少到现在应该是清清白白的。
不然皇帝怎么会放任荣枯依旧在天京四处讲学,早就逼他要么还俗,要么死二选一了。
甘道远摸着下巴,一双小眼睛里闪着阴毒的光。
荣枯早早的出去讲学,他如今过得是从长乐坊,直接到佛佑坊报恩寺两点一线的日子,报恩寺的众僧一开始还有些沙弥知道他是小乘僧,不太愿意过来听他讲法,但是自从第一场讲法之后,渐渐前来听讲的人就多了起来。
荣枯不仅通晓小乘,连大乘经典也烂熟于心,时时能说出一些触动人心的话来。
他仿佛就是有这样的魅力,只要当他开口说起来,不管是花鸟鱼虫,还是飞禽走兽,都愿意停下来听他说一说。
此刻他正在给一群小沙弥讲释迦摩尼决意出家典故。
当他说到“如果释迦摩尼不出家便会是最为伟大的君主”的时候,下面有个小沙弥道:“如何知道佛祖如果不出家会成为最伟大的君主”呢?
荣枯笑道:“推及而知,以仁慈心、聪慧心、平等心、宽容心去治理国家,整理人心,由提婆达多之例可知,佛非不懂人心,而是熟稔人心,善恶皆如此。一个能想到一百年、五百年、一千年之后世界的大智神通者,若将他的智慧放在治理一方土地上,那必然将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君主。”
众僧听了,纷纷低头思忖,不由得点起头来。
那小沙弥又追问道:“那他为什么没有选择做君主呢?作为优秀的君主,不是一样可以做到让百姓远离饥饿、病痛么?”
边上一个年纪比较大的比丘皱起了眉头:“若是佛陀选择了做君主,那我等还能坐在这么?你这问题问了也是白问。”
荣枯浅笑,对着那小沙弥道:“那老与死呢?”
小沙弥挠了挠光溜溜的后脑勺,露出了一个尴尬又不好意思笑:“我没想到。”
他还小,约莫也就是七、八岁的模样,自然想不到老与死,也是一种苦。
荣枯道:“譬如外道,常有寻仙山、求长生不老之说,可见生老病死,乃是举世共同的苦恼,古往今来有无数人为之无奈嗟叹——我并不是说修了佛法,便是远离了生老病死了,佛陀所悟,是令我们不要畏惧‘生老病死’的智慧,将这无限的苦,当做是色身涅槃的一缕青烟便是。”
座下的小沙弥们听了,又纷纷不由点头。
哪怕是一边的玄道听了,也不由感叹着点头,他已经是花甲老人了,对于荣枯所说的话,原本就比青春正盛的小沙弥们更多一分体味。
延道曾经在辩法会上和荣枯唇枪舌战,又对他怀有偏见,如今被玄道强行拉着坐下来,安安静静的听荣枯念经说法,心里不由的对这个年轻人多了一份爱才之心和敬佩之意,只是他前段时间对着荣枯总是表情臭到不行,此刻若是点头赞同,就好像打了自己脸一样,一点面子也没有。
于是他只好绷着嘴,铁着一张脸,努力不露出任何表情——弄得他嘴角都快抽筋了。
这边和尚们讲学,那边大雄宝殿前来烧香拜佛的人依然不少。
报恩寺不在山上,冬三月,尤其是在过年前后也会开放给善信们烧香拜佛。
李安然下朝之后,没有留在廊下等赐食,而是回王府换了套衣服,转头去了报恩寺,在那边吃了一碗素汤饼。
虽然被收去了田产,但是报恩寺的伙食还是能供给给寺中的香客的,报恩寺又常常又达官贵人过来烧香拜佛,于素斋伙食上颇为讲究,尤其是李安然吃的这碗素汤饼,汤汁是用菌菇熬的,里头的汤饼切成细长条,弹脆爽口,拌上早先腌制的酸笋、醋芹,更是酸鲜开胃。
她忍不住吃了一大碗,连汤也喝了,身上沁出了一层汗。
她既然来报恩寺吃饭,自然也是要给一点香火钱的,便随便供了两炷香,也不许什么愿,只是往后面走。
荣枯刚讲完经,便从佛堂里出来,迎头就撞上了身边跟着两个侍从的李安然。
他下意识的双手合十:“宁王殿下。”
李安然笑道:“看来是讲完了,我今天是恰好想起来报恩寺看看,法师讲经可还顺利?”
荣枯站直身子,一只手持着念珠道:“报恩寺的沙弥众机敏且好学,小僧很高兴。”
李安然便点点头:“随我四处走走吧。”
荣枯道:“我不熟悉报恩寺的风景,若是殿下想赏玩,恐怕得另外寻人带领。”
李安然摆摆手:“无妨,随便走走。对了,他们给你安排暂时休息的禅房了么?带我去看看布置的好不好。”
荣枯点点头,只是一边走,一边说:“禅房布置的好不好,其实都是身外的东西,只要能有片瓦遮顶,土钵盛饭,也就够了。”
他暂时休息的禅房在一处僻静地,窗外竹影映墙,簌簌摇曳,竹下面有个石榻,自然有一股清凉之意。
李安然在庭院的石榻上坐下来,便让两个侍卫在外面守着。
荣枯从禅房里面取了一些米糕和一本书册出来招待李安然,他这段日子都是上午讲经,过了午食之后,便在禅房里坐——若不是还要回宁王府,他可能就这样一坐坐到深夜——倒也怡然自得。
然后他便也盘腿坐在石榻上,闭上眼睛开始坐禅。
一条干净的石榻,李安然靠在一边看书吃糕,中间放着白瓷盘子,另一端荣枯闭目冥想。
明明两人同坐一榻,偏偏各自怡然,两不相扰。
报恩寺中有好事的沙弥,听说李安然来寻荣枯了,冒着风险爬上墙头想偷偷往里看,恰巧延道瞧见了,便往他们光溜溜的脑壳上一人一下,责令他们回去抄一百遍《心经》,自己却忍不住往庭院里扫了一眼。
男女独处,总会让人想入非非,在脑子里捏造出种种桃色来,延道却从未见过像这样的。
坦坦荡荡,各不相扰。
就像是两只蝴蝶,恰好停在了同一片叶片上。
延道双手合十,长叹一声。
“阿弥陀佛。”
思而无邪,行而有矩。
曾以世俗男女之情去揣测这两个人的关系,到底是自己落了俗套,心生烦恼。
第63章 亲射虎
“宁王殿下得雄鹿一头!”
“靖王殿下得兔子一对!”
……
太监们的报声不断的从秋猎场上传来, 坐在帘厢里、由皇帝格外首肯带来参加秋猎的妃嫔和公主们不由的交头接耳起来。
安平悄悄对坐在自己边上的安华道:“不知道那只雄鹿有多大。”
安华道:“阿娘宫里的庭楼上不是挂着一对父皇赐的雄鹿角么?”她比划了一下,“这么长、这么大,枝丫和珊瑚花似的, 很好看。按照如此推算,那雄鹿应当有一匹小马那么大。”
“陛下得彘一口!”前方的太监又回报道。
大周一些黄门也习武, 游猎的时候会跟在侍奉的主子身边, 敲着锣、打着鼓, 充当追赶、将野兽从林中赶出来的角色。
甘贵妃对坐在下首的刘妃道:“陛下勇猛不减当年呀。”
刘妃笑道:“当时想起了当年还在陈王府的日子,那时候慧贞皇后还在……”说到这里,她突然像是想起了自己失言了一样, 抬起尖尖的手指捂住了自己的嘴,脸上的笑意也一扫而光,反而露出了哀伤的神情来。
甘贵妃眸子微动,抬手擦了擦眼角:“是啊,一转眼,姐姐都走了这么久了,就留我这样没用的人陪在陛下身边,也不能替陛下解忧……”
就在女眷的帷帐这边气氛一时低落下来的时候,那边又传来了报声:“靖王殿下得雄鹿一头!”
甘贵妃的脸上立刻露出笑容来:“琰儿做的不错。”
安平道:“怎么没有大姊姊的声音了?”
安华道:“许是运气不好, 没碰上新的猎物吧。”
一边的昭华喝了一口茶,撇了撇嘴。
那边李安然一身劲装, 在林中下马而行,身边的蓝情道:“殿下, 此处太过安静了, 实在是不妥,不如还是早些回去吧。”
李安然抬手,做了个“肃静”的手势, 随后单膝蹲下,伸手抹了一把地面,抓起一把土来闻了闻,耳朵随后动了动,又站起来将手搭在眼前遮了一下光,抬起头来看了看。
随后,她往前去,拨开了眼前的灌木丛,里头赫然是一具白森森的骸骨,李安然又蹲下察看了一会上头的痕迹:“还算新鲜,应该是这几天吃的。”
“殿下,你看这。”蓝情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往前走了几步,从一堆污泥里翻出了一只草鞋,上头褐色的污渍斑斑,“这应该是附近樵夫的。”
上林苑占地极大,除了专供给皇家种植贡物的地皮之外,外头的山岭也会允许附近的樵夫采薪烧炭,只是不许再往里走。
但是还是会有百姓铤而走险,为了多砍一些柴火往更深的山里走,若是抓到了自然要杖三十,交付罚金,没抓到,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偷偷越过上林苑的边境是大罪,就算是家里有人去了一去不返,也不会有人张扬出来,蓝情看到这只草鞋,还有这些森森白骨,他心里倒是明白了几分。
天上有雄鹰正在一圈一圈的盘旋着,鹰啸声十分熟悉。
“彪子找到好东西了,在叫我过去。”李安然抬手,把食指和拇指放在嘴边上打了一个呼啸,就见那在树梢上方一点盘旋不止的矫健身影猛然向下扑去。
就在那一瞬间,一声吃痛的咆哮响彻了山林,震得林中鸟雀纷纷振翅逃跑,彪子矫健的身影跟离了弦的箭一样向天上冲去。
那大虫本就被黄门驱赶野兽时的锣鼓声给躁得离了巢穴,正在山岭之中逡巡徘徊,猝不及防被从上空扑下来的雄鹰抓了一把眼睛,登时大怒,咆哮不知,虎啸声传遍了整个猎场。
连坐在安全的围场之内的女眷们都浑身打了一个激灵:“这是什么声音?”昭华下意识的紧紧抱住了自己母妃的胳膊。
甘贵妃身子前倾,满脸惊诧:“这上林苑,怎么会有大虫?”
李安然听那虎啸近在咫尺,身边不少侍卫的马都开始躁动不安,立刻喊道:“上马!上马!不要在林间!到开阔地去!”言罢,第一个翻身上马,吹了一声口哨。
跟着她的侍卫多半是赤旗军出身,宁王府亲卫,听到主君开口,便纷纷扬鞭策马往来路撤退——只见他们丝毫不乱,以李安然为中心四散而开,形成雁阵的姿态。
蓝情骑马跑在最前面,他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从林中蹿出的吊睛白额猛虎一身皮毛是罕见的淡金色,躯干矫健,爪牙锋利,正以惊人的速度越逼越近。
“大殿下!”蓝情喊道。
李安然坐下的宝驹名叫“雪飞鹄”,是早五年就跟着李安然上战场的老马,并不太容易受惊,李安然骑在马上,两个脚紧紧夹住马腹,策马行进却渐渐偏离。
彪子在天上盘旋着,找准机会下来对着那大虫臀部又是一爪,彪子作为李安然从漠北带回来的神鹰,一双爪子能将人骨给抓断,即使是在坚韧厚实的虎毛保护之下,那大虫的臀上还是给抓出了一道血痕。
那畜生本就凶悍蛮勇,接连收到两次袭击,更是疼痛难当,更加暴跳如雷,脚下一扑顿时飞沙走石,连土地上都深深凹陷了一个坑。
另外一边李昌听到虎啸声,整个人都来了精神,握着缰绳就要往虎啸声传来的方向赶去,吓得在他身边伺候寻猎的章松寿一把拽住缰绳:“陛下不可!此物光听声音就如此凶悍,万一惊了马,误伤了圣驾又该如何!”
李昌无法,只好扬鞭道:“快!快去!谁能猎此大虫,朕重重有赏!”
边上负责通报的小黄门在李安然一队发现大虫的时候,就趁着李安然一队吸引大虫注意的时候,往皇帝的寻猎队伍赶去了,见到皇帝连忙滚下马来:“陛、陛下,大殿下的队伍发现大虫了!”
李昌瞪圆了眼睛,怒道:“那你还干跪在这里做什么!还不抽调侍卫过去帮忙?!要是伤了朕的狻猊儿,朕要你们脑袋!”
边上的章松寿连忙对着一众持矛勇士道:“快去看看!”
言罢,便宽慰皇帝道:“大殿下骁勇善战,连东胡这样凶悍的狼都拿下了,一条大虫不足为惧,陛下不要过分着急了。”
章松寿对于李安然的态度,实际上是十分暧昧不清的,一方面,他体察到了皇帝想要立李安然为太女的心思,作为和李昌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章松寿对于李昌的忠诚是绝对而纯粹的。
但是,这不代表他是无私的。
他有自己的小心思。
李安然当然可以做太女,章松寿在李安然身上看到了李昌年轻时候的影子,一样的果决,一样的冷酷,一样的谋断利落。
她甚至比李昌更有耐心。
同样的,李安然扶持寒门的态度,比李昌更坚决。
这就意味着,如果李安然登基,世家在朝堂上的势力一定会被进一步打压,同时,她也会将是一个完全成熟,不会过多依靠臣子的君主。
如果她继位,章松寿只能继续扮演一个“忠臣”,而非“权臣”。
对比李安然,他更愿意扶持同样是妹妹所生,年轻又缺乏经验,性格文弱乖巧的三皇子栾雀。
而他要拿捏栾雀,重新让世家在朝堂之上占据上风,李安然又是最大的拦路虎。
——这老虎,要是能在这把李安然抓下马,倒也是个不错的结果。
那大虫被彪子不断的骚扰,早已经暴跳如雷,李安然勒住缰绳,策马控制自己同奔跑的大虫几乎平行,双脚紧紧地夹住马腹,弯弓搭箭,一双眼睛紧紧凝住了眼前的大虫。
而那大虫也看到了和自己平行奔驰的李安然,猛然刹住脚步,一个转头向李安然的方向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