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髫髫,”甘贵妃打了女儿一巴掌,心里后悔,却只能蹲下来搂住她的肩膀,“髫髫,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讲了。”
你那个长姐和皇位上那个九五之尊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连性子和玩弄权术的手段都那样相似。
她的儿子女儿她自己清楚,真的斗起来,他们两个在李安然的手上是决然保不住性命的。
更何况李安然的身后,还是慧贞皇后章氏的母族,章氏的兄弟现在一个是宰相,还有一个虽然因为身体不好辞官归乡了,却有好几个门生在朝廷中。
现在朝堂上斗的最厉害的,除了门阀和寒门,门阀内部就是甘、章二党。
这其中,又有多少是皇帝摆弄权术之下的结果?
“听阿娘的话,那小卫相公,你长姐喜不喜欢都和你没关系,但凡看到宁王殿下,那你就离着她远远的,不要寻过去,好不好?”甘贵妃搂着昭华,两个眼睛里滚下泪珠来,“别听你那个混账舅舅的话,咱们安安稳稳的守着本分,那也是一世荣华啊。”
她不是没有想过如果没有李安然,自己和自己的一双儿女是不是可能还有一争之力——可惜的是,没有如果。
见母亲哭了,昭华反而有些难受,可是心里却有藤蔓杂草拼命的滋生——凭什么?
凭什么长姐可以,哥哥就不可以?
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来。
也许是遥遥感应到了同父异母妹妹的那一点怨气,也许是昨日下午练习弓术出了一身汗,也许是因为晚上睡觉蹬被子,李安然今早起来准备上朝的时候,自己先打了三个喷嚏。
以至于她上朝的时候,说话声音略略有些沙哑。
由于今天是大朝,所以连刚刚在京中出任闲职的卫显也在文官之列,只是站得比较靠后,前面又拦着层层叠叠的文官,自然看不见站在武官最前列的李安然。
各部在汇报了一下最近各地传来的,收归田产的相关进度之后,李安然便捧着象牙笏板向前一步,开始陈述慈净寺相关恶举,在她叙述的时候,文官行列之中也有不少正直的士子纷纷皱眉摇头,露出嫌弃的神情来。
皇帝在上道:“宁王之前已经将慈净寺的罪证交给朕过目,”他对着边上伺候着的吕公公道,“你去将罪证拿来,交给百官传阅。”
吕公公领命,从后面取了一份签字画押的证词,以及一些被拐卖少女的籍贯、过所,名单一类,交给文武百官验看。
范少卿也在文官之列,看到这名单上赫然写着祝幺娘的名字,顿时冷汗止不住的从后背滋出来。
这祝幺娘,正是他那不争气的儿子从那胆大包天的尼姑庵里带回来的“外室”。
待到众官传阅完毕,崔肃便第一个站出来道:“身为佛门净土,理应恪守清规戒律,太后年年赏赐慈净寺,为的也不过是照拂女尼,然而这班贼尼居然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做这等有违人伦之事,还请陛下严惩之!相关人等,包括从寺庙之中带走被拐卖女子的官中子弟,也应当重重惩处!”
御史们纷纷出列附议。
崔肃这个人吧,他骂你的时候,你会觉得恨不得把他给撕了。
但是他要是站在你这一边,那就是一身正气护持,心里倍儿爽,别人也没他这么敢说。
范少卿更是站不稳了,是认?还是不认?
既然签字画押的证词也是出自祝幺娘之手,那只能说明她人已经在大殿下手上了,如今崔肃当朝提出要严惩从尼姑庵之中带走少女作为外室的官中子弟,这不就是冲着自己家那个不孝儿去的吗?
范少卿的妻子本是甘贵妃异母兄长的远方表亲之女,他在朝堂之上做事也天然偏向甘党,如今二皇子逐渐年长,日渐被重用,甘党也开始慢慢抬头和慧贞章皇后胞兄为首的章党争持。
难道说,大殿下想要敲山震虎,杀鸡儆猴,借着发落了范家的机会,镇一镇日趋不安分的甘党?
如果她真的有这个打算,那甘党……会不会保他?
皇帝摆摆手:“崔卿说的极是——蒙蔽太后,是为大不敬,首恶当斩,从者责令还俗,流配岭南。官中子弟有知道此事之人,不但不上报祀部处理,甚至同流合污之人,更是不堪。”
他站起来道:“传朕旨意,查抄慈净寺,寺中恶尼一并收监,着祀部和三法司商议罪行,官中子弟,但凡有曾经带过寺中女子归家之人,一律杖五十,有官职者官降一品,无官职者五年不得入春闱,以正朝纲风纪!”
崔肃还想再说,却见李安然的手伸到背后摆了摆。
他一时没有领会是什么意思,就见李安然向外走了一步:“臣还有事要奏。”
皇帝道:“说吧。”
“寺中豢养的女子大多数都是身不由己,还请陛下宽宏,将这些女子发还原籍,不拘去处。”
皇帝笑道:“那是自然,哪有苛责被害之人的道理。”
李安然继续奏道:“臣,还有一事要奏。”
她这么把话分成三瓣来说,皇帝也不恼,只是和颜悦色地示意她继续。
“那份签字画押的证词,原主叫做祝幺娘,正是范少卿家二子从慈净寺中带回。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况且范崇身为驸马,不思体恤公主下嫁之恩,以肮脏之行为天家蒙羞,还请陛下赐其同容华公主和离,以作警醒。”
她说到这,一边的二皇子站不住了,范少卿是甘党的人,整个朝堂上都知道,李安然开口就要让容华和范崇和离,这是什么意思?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全朝的人,范家被皇帝厌弃了么?
长姐这是要接着这件事打压甘党不成?
他站出来道:“父皇,儿臣以为不妥。”
他跳出去太快,他舅舅都没来得及拽住他,那表情连坐在帝位上的李昌看着都差点笑场。
傻孩子,快点回去,谁给你的错觉觉得你可以和你姐姐在朝堂上一较高下了?
李琰清了清嗓子,反驳李安然道:“既然宁王能得到那女子的证词,说明那女子早已经不在公主府,既然范崇迷途知返又将人打发了出去,自然也就不必和离这般严重,日后收了心同三妹妹好好过日子便可了。”
李安然:……
她已经很努力不用看傻子的眼神看这个便宜弟弟了。
但是她忍不住啊。
“范崇当初参选驸马的时候,说的是人品端正,为人儒雅,故而甘娘娘才选了这么个驸马说给了三妹妹,如今三妹妹受辱,此人又混迹于尼寺之中,做下流之事,可见人品并不端正,这难道不是欺瞒甘娘娘,不把我天家威严放在眼中吗?”李安然道,“至于这祝幺娘是怎么到我府上的,不如让范少卿自己说说?”
范少卿在下头都快晕过去了,听到李安然点他的名,反而打了个激灵,连滚带爬的“滚”到前面来,自己脱下了官帽,把头磕得“咚咚”作响:“陛下,陛下,臣一时失察,才让那畜生做了如此违背人伦之事,侮辱了容华公主,臣愿意让小儿同公主和离,自请外放为官!”
在这时候,他再怎么蠢,心里也有了一丝仅存的清明,要是给大殿下抓住了这个机会打压甘党,他日后在朝堂上将没有一锥立足之地!
皇帝笑了:“哪那么严重了,范卿深明大义,就这么办吧。”他摆了摆手,“诸卿,还有和事要启奏?”
有一种皇帝,嘴上说着“哪那么严重了”,办起事来,却一点也不手软。
等了一会,见百官没有再多说什么,便站起来道:“那就这样吧。”便转身往里走去。
百官下拜,这大朝也就散了。
李安然穿着朝服走在前面,在百官之中倒是万绿从中一点红。
卫显刚刚没有找到机会说话,下了朝便往李安然的方向走,却发现早有人快他一步走到了李安然的边上。
崔肃走到李安然边上:“你嗓子怎么哑了?”
李安然:“着凉了吧。对了,过几日秋猎,你去吗?”
崔肃道:“你知道我不擅弓马,去了做什么?还有,那尼姑庵,你打算怎么办?”
李安然笑道:“封几天,把里头那些脏的烂的都捯饬干净,然后由祀部从其他地方抽选几位识字的老尼过来充门面。”
崔肃怪道:“不直接封了?”
李安然停下脚步,拍了拍崔肃的肩膀:“这么大的地方,空着怪可惜了,我打算……”她凑到崔肃的边上,小声说道,“等德高望重的老尼姑接来了,我想在里头办个女学,在我那几个异母的妹妹里挑两个做庄。”
崔肃:……
这折腾了半天,这才是你真正想要干的事啊?
卫显遥遥看见这一幕,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一直以为荣枯法师才是自己最大的对手,只是好在他是个修为精湛的出家人,就算心里有对大殿下那么一点爱慕之情,也不能宣之于口。
他将是大殿下一手捧起来的大周佛宗领袖,根本不可能成为大殿下的驸马。
但是他……真的没有想到,去了个荣枯,还有个崔肃。
而且……从世俗观念来讲,崔肃的竞争力,远比荣枯法师大得多。
他与大殿下年龄相仿,又是青梅竹马,一同在胡地做过官。
卫显抱着笏板,长长叹了一口气,又想起了早朝时,自己的位置和大殿下位置之间的距离。
——太远了。
还是要更近一些才好。
第62章 那和尚说不定是个不错的切入口……
“欺人太甚!”李琰在自己的府邸中拍着桌子怒道, “满朝谁不知道范少卿是甘家的亲戚,范崇那混账东西和老三的婚事是我阿娘说的,她这是什么意思?啊?舅舅你说说, 李安然这是什么意思?!”
一边的甘道远倒是没有年轻人那么大的火气,他上前来, 宽慰地拍了拍自己外甥的肩膀:“你该叫她长姐。至于她要做什么, 这不是明摆着, 就是打压外甥你吗?”
甘党和章党虽然同属门阀阵地,但是随着皇帝年纪渐渐上去了,寒门又被提拔上来逐渐开始分去他们在朝堂之上的权利, 在无法撼动李昌的情况下,想要夺回门阀昔日的荣耀,只能在下一任储君身上动脑筋。
但是皇帝虽然年纪已经大了,却迟迟没有立下储君,这让门阀之中势力最大的甘、章二党都有些克制不住地动了歪心思。
皇帝的其他皇子年纪都不大,而甘党能在朝堂上和章党一行角力的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他们手上有着皇帝如今年纪最大的长子。
但无论如何,横亘在储君之位上的,除了皇帝本人的意见, 还有一个李安然——如果只有皇帝一人,可能还耗得起, 再多了一个宁王李安然,这就完全不一样了。
“她手握重权, 手下党羽心腹又多在边关为重将, 连禁军之中也多有她的旧部,封地威州又是物产丰富,盛产盐铁, 进可攻退可守,无论谁继位,她都是第一个急需拔除的眼中钉肉中刺。”甘远道吃了一口茶,“宁王殿下可不是蠢人,她这么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呢?”
“那她还想怎么样?登基为帝不成?”李琰见舅舅坐下了,也坐下来跟着吃了一口茶,“父皇这么急着把她嫁出去,不就是因为她权柄太盛,会挡着储君的路么?为了这个,还把我家髫髫气得半死呢。”
李琰和昭华是一母所生,甘贵妃生昭华的时候,李琰年岁已大,最是宠爱这个妹妹,有什么新鲜的好玩意都先拿去给妹妹。
说到这,他又气道:“那卫家不识抬举,父皇诸多儿子之中,只有我年纪最大,在朝中当差最久,髫髫看上了卫显,他们还推三阻四的。我当那卫显是真的身子不好呢,原来想着另攀高枝啊。”
甘道远瞥了一眼义愤填膺的外甥,道:“自古以来,女主干政,无非就是两条,要么身为太后,扶立幼子。要么做皇后,皇帝却是个不像样的傻子。”他身子微靠着茶几,向着李琰靠过去,“可别忘了,章党手里,也还有个皇子呢。前不久去江南监制塘坊的事情,不是宁王殿下建议让三殿下去的么?”
李琰原本还在生气,听到这,倒是哑然失笑:“老三?老三骑在马上都坐不稳,去江南还得跟个娘们似的坐车,胆子又小又只知道跟在他同母长姐屁股后面打转,又是送鸟,又是送香的,他能成个什么事。”
甘道远深叹了一口气:“这不就正好吗?储君性格文弱,又同她亲厚,宁王殿下不就能借机把持了吗?”
李琰摆手道:“不可能不可能,章松寿那个老匹夫又不是吃素的,他能由着宁王把持新帝?”
甘远道笑道:“所以啊,宁王那可是妥妥的寒门党,有自己的党羽,章松寿是不可能放任她继续和三殿下亲近的,章党现在是既要依靠着大殿下的势,又和大殿下若即若离,你想想你那长姐是个什么性子,能放任这帮人在她眼皮底下离间她和老三么?”
他伸出手来,点了点茶几中央:“这,就是咱们的机会。”
李琰被舅舅这么一点醒,立刻恍然大悟:“还是舅舅眼光老练,看来章松寿和宁王之间,必有反目的一天,只能要能逼走李安然,一个章松寿,不足为虑。就是父皇宠她宠地没边际,这实在是难办。”
甘道远摇头:“逼走?”他感叹自己这个外甥到底嫩了点。
李安然这种人,死了才是最叫人安心的。
可惜她和皇帝感情过于深厚,动了李安然,皇帝一定会当场跳起来诛了参与者九族——除非,大殿下先做出什么让皇帝暴跳如雷的事情。
但是以皇帝对李安然那极端的宠爱,甘道远说句过分的,哪怕现在大殿下立刻扯旗造反、要坐皇位,那陛下估计也只会虎目含泪,笑地欣慰。
李琰听了,自己也沉默下来,半晌才道:“长姐她在府中养和尚,父皇都不怪罪她,你听听她今日早朝上那嗓子哑的,也不知道昨晚做了些什么。”
甘道远:“……”
他现在有一种冲动,他非常想、非常想质问自己的妹妹,在生这个外甥的时候,是不是把他的脑子拿去换他的脸了。
外甥傻当然好拿捏,就是扶着有点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