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干脆就是为祸乡里的浪荡儿,氓流混子, 不学无术又不愿意踏踏实实干活赚钱,几个人凑在一起一合计, 就干脆当了水匪的。
像樊老大这种, 自己原本是乡里中吃喝嫖赌无恶不作的混子,奈何人对兄弟极仗义,再怎么混不吝, 也始终有人跟他终日厮混。
但是他手下有几个兄弟,原本是盐农出身,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又要缴税,前些年威州闹了时疫,一条村的人都死光了没人埋,盐商还不肯放他们回去给家里人收尸,从小穿一条裤子的几个兄弟,便心一横投了水寨。
更有冯小五这类人物,原本是威州庐县的杀猪匠,是家中妹子被混子糟蹋,便提着杀猪刀上去砍了那混子的脑袋,而后落草为寇的。
水寨原本就是无法无天的地方,这些人进了水寨,难免也染上一身糟糕的江湖匪气,逐渐变得吃喝嫖赌,今朝有酒今朝醉起来。
可是自从干了第一单买卖之后,他们早几天还会出去沽酒买肉,甚至带几个“野雀儿”回来松快松快,却不知从第几天开始,兄弟们聚在一起吃喝嫖赌逐渐少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总往地牢跑。
樊老大一开始还想歪了,心想着那和尚生的确实是比娘们都漂亮,但是看兄弟几个从地牢里回来的模样,却又不像是去干了那事。
于是便一时好奇,看到冯小五提着从外头买回来的馒头回到水寨,就往地牢去的时候,跟了上去。
地牢里早就挤满了几个还在水寨里没有出去打鱼的兄弟,都盘腿坐着,冯小五将抱着油纸的馒头放下之后,也寻了一处坐下:“大师父,今日讲什么故事啊?”
荣枯坐在上首,虽然四周都是囹圄,他身上却罩着难得从外头溜进来的日光。
这日光柔和,从他身上衍开,落到他四周。
“你来晚啦,”一边的狗四笑道,“师父早讲完了。讲、讲的是什么着火的房子的故事……”
旁听的唐书生满脸嫌弃:“是火宅喻。”
狗四梗着脖子:“这不就是着了火的房子么!”
荣枯浅笑:“都对。”
樊老大贴着墙,一双耳朵竖起来,仔细听着他们在说什么。
却听荣枯笑道:“诸位施主,小时候可曾在莲塘之中嬉戏过?”威州靠南,莲花、莲池并不少见。
冯小五抬起头,满脸感慨道:“俺妹子还在的时候,带她去莲塘里摘过莲蓬,挖过蚌。”说到这,他的厚嘴唇便抿了起来,脸边上的横肉也有些颤。
荣枯垂眸,轻声道:“莲花池中,多两种植物,一是莲花,二是浮萍,世间诸多生灵,便如同这二者。若是要诸位施主选择,是觉得莲花更好,还是浮萍更好?”
冯小五立刻回答道:“自然是做莲花好,若是有的选,谁要做那无根的浮萍。”
狗四笑道:“这就是冯哥你不懂了,当莲花,被人掐在手里玩,摘了莲蓬吃,连根都要被挖了,从来只听说吃藕的,谁听说过捞浮萍的?”
这些人已经在荣枯这里听了好几日的经,一开始还只是一些浅显的佛经故事,互相说说自己当初在威州的故事,家里是不是还有人,说到动情处,还有抹泪的,哭死了的老娘的,冯小五来得晚,也没掉过泪,只有在提到那个年纪轻轻就上了吊的妹子的时候,他脸上的横肉便颤得厉害。
久而久之,荣枯便开始鼓励他们各抒己见,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
就像今天争论莲花和浮萍谁更好一样。
意见很快就分成了两组,一方面是赞同莲花有根,又漂亮,自然是愿意做莲花。另一边则觉得浮萍无用却自在,其实也不错。
唐书生在边上谁也不站,笑嘻嘻看着这帮草莽争论。
荣枯道:“为何不加入他们呢?”
唐书生原本是想说自己一个读书人,跟一群不识字的大老粗一起争论有失身份,但是想起眼前这个和尚是皇帝亲赐的上师,话到嘴边便成了:“要是我,我两个都不选。”
荣枯笑着摇头。
待到两边谁也说服不了谁,过来寻他裁决的时候,他才开口道:“莲花有诸多优点,自然是好的,可它生于淤泥之中,离开淤泥便不能长久。浮萍虽然无根,寿短,却在寿命尽之后,沉入塘中,化作淤泥,滋养莲花,两者相生,绝非无用。”
他顿了顿,继续道:“这便是‘轮回’,但是无论是莲花,还是浮萍,都是尘世诸生之一,浮萍有生死,寿短,漂泊无依之苦,莲花有受人把玩,摘叶掘根之苦,恰如诸位施主一般。”
“结寨而居,看上去像是浮萍、莲花丛生,喝酒作了是一时之欢愉,归其根本,却是因为诸位施主在俗世之中受到的无限苦楚。”
“冯施主有冲天之怒,死别之苦。”
冯小五听了,垂着头,整个魁梧的身子佝偻下来。
“四施主亦有离别父母,不得天伦之苦。”
狗四从小死了爹,跟着一帮乡里人不学无术,老娘拉扯他大,他在外头赌钱欠了债,气死了老娘,自己没脸回家,投了水寨,日日吃喝玩乐,浑浑噩噩不晓得过日子,一开始来停经,其实是抱着戏弄和尚的心思来的。
谁知道这和尚说经仿佛有法术一般,说的故事仿佛都能引出人心里最苦的那些东西,他又温和,脸上总是带着慈悲的笑,像极了佛陀菩萨,让人忍不住想和他倾诉些不敢对旁人讲的心里话。
倒也奇怪,和这大师父说完,心里总会畅快些——他不像村里那些老里正,仗着年纪大,拄着拐杖便对他们一顿“不孝子”、“王八羔子”的唾骂,反而更多软语安慰,体谅,真真慈悲和菩萨一样。
荣枯讲完了今天的经,狗四他们就散去了,唯有冯小五留了下来,把两个馒头给了荣枯之后,又恭敬地给他倒了一杯水:“师父,我小妹……”
荣枯道:“已脱离苦海,向着来世去了。”
冯小五是个杀猪的,他原本也不信这些神佛菩萨的事,但是却经常听走街串巷的说书先生、道士说,没有出嫁的姑娘横死了,会变成孤魂野鬼,要做七七四十九场法事才能超度,他出不起这么多法事钱,见荣枯是真有本事的高僧,便想问问荣枯。
只是他还有些将信将疑,于是这次又问了第二遍。
荣枯见他满脸愁容,九尺的汉子佝偻跟个老太一样,便道:“要不然,你弄些纸笔来,小僧替你抄一遍心经,你拿去,一边心里想着令妹,一边摹写心经,抄了七七四十九遍,也就是过了四十九遍道场了。”
冯小五连忙千恩万谢着退了出去,给荣枯弄纸笔去了。
这时候唐书生才凑过来,笑道:“法师真是了不得,在这种地方还能开坛讲法,比我见过的那些和尚都厉害。”
他还是第一次见能这样给水匪讲经的和尚。
荣枯道:“僧所在,即为道场,不必拘泥于庙堂、对象。”
唐书生道:“法师真是慈悲啊。”他叹着气摇摇头,“你这对他们说这些,他们听得懂吗,还让他们行辩论之事……说出来的那都是粗鄙之言啊。”
他是读书人,自然看不起不识字的盲流,纵使被他们抓来关在这当“师爷”,他心里实际上也是鄙薄他们的。
荣枯摇头,否定道:“众生都是有佛心、佛性的,只是因为资质、境遇、出身的不同而限制了这份觉悟,为传道者,不可以其资质、境遇、出身而鄙薄之,而是应该根据传道对象的特点,另寻渡化之法。人,总是要一个一个去传授,一个一个去引导的,从来都不存在什么坐在高台上,对着一群人说法,便能渡化所有人的捷径。”
唐书生自己也是私塾的先生,听到他这样说,脸上微微一红,拱手道:“法师说的是,是我鄙薄了。”
荣枯道:“并没有指责先生的意思,只是以先生的资质,荣枯直接一些说,先生便能有所悟罢了。”
唐书生听他夸自己,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自己摸着后脑勺笑了。
他只觉得荣枯性格温和、慈悲,是世所罕见的高僧,不由的更好奇起来:“我看师父年纪和我也差不多,无论是学识,还是慈悲都胜过许多老和尚,不知道师父是如何修行开悟的?”
荣枯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愣了一下,过了一会才笑道:“大约,是见多了吧。”
见多了这人间的悲欢、苦甜,从丘檀到大周,这条路走了二十余年,他见过无数的生离死别,兵荒马乱,有将师父和僧团请过去讲法,却最终因为忌惮师父的威信,转而又将僧团赶国境的。
也有王室父子、兄弟、姐妹相残,只为了争夺一顶王冠,享乐人生的。
更有军队破城,烧杀抢掠,掳男女为奴的。
——一边在痛哭尖叫,满脸惊恐。
——一边却在哈哈大笑,兴奋到红了眼。
这人间,对于聪慧的荣枯来说,就像是一个大地狱一样。
人们聚集在这着了火的房子里,尽情的嬉戏、玩闹,丝毫没有察觉到其中的苦。
他向着火宅伸手,却发现自己也许只能带出那么一个、两个人。
更也许,一个也带不出来。
不够的。
这对他来说,是不够的。
心中焦灼如火宅,自此知道自己学艺不精,只敢讲法,不敢收徒。
直到……
他遇到了这世间万物中,最刚强难渡的那一个。
她不曾想把火宅中的众生喊出来。
她选了一条佛都未曾想过的路。
她想扑灭这火宅上的火。
以至于,只是看着她一步一步向前走的样子,他心里那焦灼、无力的火,也会逐渐平息下来。
是啊。
怕什么呢?
只要是走起来,每走一步,都会距离自己想要的未来更近一步。
哪怕是倒在了半路,也比停留在原地强。
这人间,是火宅,是苦海,却比他想得更值得眷恋。
第75章 “赤旗玄甲旧部,奉皇命前来护驾……
“查出来了?”
李安然坐在上首, 手里的茶盅盖子一下一下轻轻擦着茶盅边沿,发出让人心里一阵阵发毛的“嚓嚓”声。
蓝情双手交叠:“是威州本地的一些世家,原本就是山高皇帝远, 文刺史来了之后,秉持着陛下的旨意丈量土地, 触到他们的利益了。”
文承翰道:“这些世家同盐商向来有勾结, 我拿那些盐商开刀的时候, 就试过他们了,小家族尚且还好,唯有方家势大, 这一刀砍在他们身上,想必是不怎么吃得下这个委屈的。”
这些在威州生根的世家们,大多数是魏朝后期,天下大乱的时候搬迁到南方来的,要说根基,也未必有多么稳固。
这些世家来到威州之后,按照以前在中原干的那一套,趁着天下大乱,朝廷无力掌管林州这样的南地的时候, 大肆圈地,这样当大周国祚初定的时候, 他们上报的土地和税收又有瞒报,就这样和盐商一道, 成了林州的地头蛇。
李安然当初选封地的时候, 并不是随着皇帝的性子,任由他给自己选择最为富庶的地方作为封地的。
相反的,威州那个时候还是林州的一部分, 林州当时有三大家族,一个是史家,一个是孙家,还有一个是方家,这三家世代都有姻亲关系,史家的势力范围集中在林州腹地,而孙家主家在现在的威州,其余旁支多在林州边沿。
方家来得晚,只有靠海的地给他们圈了。
李安然当初用“喜爱南珠”的理由,将林州强行拆分成现在的威州和小林州,为的就是将世代姻亲的三家在州界上一拆为二。
“阿耶那边的回复如何?”李安然眼睛也不抬,皱着眉头问了一句。
“您动身的时候,就已经开拔了。”蓝情恭敬道。
李安然端着杯子的手略微僵了一下,片刻之后才哼笑道:“阿耶到底是阿耶。”
蓝情从怀中抽出了一封信:“这是陛下随着八百里加急文书一起送过来的。”他弓着背,恭敬将信件放在了一旁的茶几上。
坐在一边的文承翰连忙站起来。
李安然放下杯子,走下来对着信件行了一个肃拜礼,才拿起来抽出其中的书信。
李昌和李安然一样精于书法,这一封书信笔记龙飞凤舞,甚是潇洒。
就是内容么……
李安然:……
“狻猊吾儿,数日不见,上林桃花灼灼,有仙人姿,而耶耶忆汝欲死,无心赏花……”
李安然:……
虽然知道阿耶你不是专门写了一封八百里加急就为了跟我说一句“耶耶的乖女耶耶想死你了”,但是这个东西真的叫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啊。
李安然憋了半天,一边的文承翰就见她的表情跟吃多了蚝一般一会青一会白,最后面无表情地把书信一折,塞给了一边的蓝情:“去,找个好一点的陶匠,把这段话给我烧成陶碑。回天京的时候带着。”
蓝情:……
蓝书吏是见过大风大浪的,表情短暂扭曲了一下,就恭敬接下书信,回了一声“喏”,退下去了。
可怜文承翰哪见过这种玩法,整个人呆若木鸡。
天家父女情,我看不懂,但我大受震撼。
至于蓝情说的那个“开拔了”……开拔的到底是什么,文承翰不太愿意去细想。
他只确定一件事。
威州,恐怕要变天了。
不对。
威州是宁王殿下的封地,方家虽然在威州扎根数年,但是大殿下才是威州实打实的“天”。
另外一边,自从派去监视刺史府的细作一去不回之后,方家知道事情的族老也有些紧张,之前文承翰改革盐税的时候,孙家倒也还好,就是方家被他狠狠咬了一块肉下来,这口气实在是咽不下去。
于是族里几个胆子大的,合计着这文承翰上位以来不仅针对盐商、世家,还积极剿水匪,海匪,月头刚刚冲散了几个水寨,想要他项上人头的水匪、海匪大有人在,便借着海匪的名义雇佣了刺客,想趁机将他做掉,并且将罪过全都推在海匪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