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然骑在最前面的高头枣红马上,两边的闲杂人等早就屏退了。
将一干人等软禁在刺史府之后,崔肃和文承翰都告辞,去和早一步先往孙家、方家“办差”的翠巧、蓝情等人汇合,清点收缴上来的甲胄、武器数量。
李安然坐在文承翰为自己准备暂住的西厢房廊下醒酒,歪着身子躺在搬到廊下的美人榻上,她酒量并不算好,今天喝多了,脸上有些泛出绯红色。
这威州产的桃花醉容易上头,后劲比一般的酒大,她给风吹了反而有些晕乎。
李安然听到了一声无奈的叹息声。
迷迷蒙蒙转过头去,却看见一轮光溜溜的“月亮”从厢房的侧香阁里出来。
她皱着眉头眯着眼睛辨认了半天,看了看光头又看了看天边的月亮:“我这果然是吃醉了,做梦呢。”
月亮……不对,荣枯这么从天京跑到威州来了,还出现在刺史府的侧香阁,她定然是在做梦了。
荣枯手里捧着一床毯子,盖在了李安然的腿上,三、四月的威州夜色尚且寒凉,她喝多了酒热气发散、比往常更容易着风寒。
却不防被李安然一把揪住挂在颈项上的佛珠,硬给揪着拽到了她跟前,逼着他一个踉跄也坐在了美人榻的边上:“法师怎么在这?”莫不是真有西域异术,能入人梦中不成?
荣枯那双清淡的浅褐灰色眸子微微动了动,最终选择不对眼前这个醉得有些迷迷糊糊,不知是在梦里还是现实的女子打诳语:“来寻殿下。”
他声音好听,身上还带着清雅的檀香,李安然突然妩媚一笑,伸手撸了一把他的光头,惊得荣枯瞪大了双眼。
“你——”
李安然将手指按在了荣枯的薄唇上不让他出声,因为喝多了酒,她的眼角融着粉,眼神也略有些迷离。
“法师为何这样看着我?”她浅笑。
荣枯只是望着她,并没有和以往一样回避:“殿下又为何这样看着我呢?”
李安然抿唇一笑,这一笑妩媚又柔情,她凑上去,手指依然按在荣枯的唇上,他们两个之间的距离是这样的近,以至于荣枯闻到了她身上薄薄的酒气。
“我可。”她撤去了手指,按住了荣枯放在一边的手,贴近他的唇呢喃道,“法师不可。”
柔软丰润的双唇,轻轻触在了荣枯的嘴唇上,带来了火一样炽热。
僧人瞪大了双眼,一时间僵住了身子,兴许是这触感太柔软,太新奇,太舒适,以至于他在短暂的不知所措之后,闭上了眼睛,慢慢的接受了这个吻。
——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是想抬起手去拥抱这个亲吻自己的女人。
然而,当他想动的时候,却清晰的意识到自己的手被她按住了。
“我可。法师不可。”
她可以吻他。
但是他却不能抱她。
因为他是出家人,是秉持清修的圣僧。
他不应该主动去接受一个女人的吻,并且甚至想着拥抱她,拥有她。
而她是俗世里的牡丹,红尘里的爱与欲。
——即使是谈情,即使醉了,即使是暧昧旖旎,她也是绝对的掌控者。
只是。
爱是河流,没有人知道它何时会突然来了汛期。
而人在汛洪之前,是那么的渺小。
第77章 “孤真是爱煞文卿也。”
大概是因为醉酒的关系, 李安然早上起来头有些晕晕的。
等到爬起来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睡在西厢房的香木床上,忍着桃花醉上头的头疼爬起来, 坐在香木床边,李安然陷入了短暂又模糊的回忆。
然后“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昨晚上做了个奇奇怪怪的梦, 倒也挺不错的。
她抬起拇指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外头日头颇高, 她以前在宁王府的时候很少睡得这么晚,主要是蓝情、崔肃都在,现在在加个文承翰, 她没有必要事事亲力亲为,昨天花船宴饮将那帮老狐狸镇住,接下来的活交给崔肃他们就成。
至于到底是谁刺杀的文承翰,这件事她可以暂时揭过去——但是这并不是交易,她从来没有给过这群人什么“承诺”,只要他们顺着自己的心意来,自己就不追究文承翰被刺杀的事情了。
她只是,给他们这样的暗示,让他们觉得自己在跟他们做这个交易罢了。
喜怒无常, 雷霆雨露,这才是李安然真正的手段。
她现在太阳穴一跳一跳得疼, 还是吩咐伺候在外面的侍女给自己弄一碗酸笋汤醒醒酒的好。
想到这里,李安然站起来拉开了西厢房的门。
她微微僵了那么一瞬, 随后“啪”一下关上了门。
“这酒后劲大啊。”她转过身, 把背靠在门上,伸手掐了一把自己的脸,“啊呀——嘶。”
疼的?
披头散发的宁王殿下露出了一个十足狐疑的表情。
没想到那声音却从外头传来:“殿下醒了?”
李安然的眼睛瞪得溜圆, 若是熟悉她的人在这,看到她这个表情,怕不是要喷饭了。
只听荣枯的声音在外头道:“殿下昨夜喝多了酒,今早起来一定头疼,小僧煮了酸笋汤,如今已经凉好了,还是快出来喝了吧。”
李安然随手在梳妆台上抽了一根头绳将长发束起来,换了一套男装袍子才出来,她脸上的妆昨晚上卸了,现在是素面朝天。
她那一双眼尾微微上挑的眼睛,原本是为了显得自己的眼神更加凌厉,更有攻击性而画的,她本人也很喜欢这种妆容,现在全数洗去了,反而显得柔情起来。
荣枯还是和以前在宁王府一样,坐在廊下,边上的黄铜壶和小炭盆永远“咕嘟、咕嘟”得煮着什么东西,边上放着白瓷茶具。
李安然揉了揉眼睛,还没等他发话,荣枯便道:“昨晚翠巧施主回来了,伺候殿下卸了脸上的胭脂,将殿下从美人榻上搬回了内屋,”他顿了顿,笑道,“昨晚殿下喝多了,睡得甚是香甜。”
这么说着,他用湿布抱着黄铜壶的把手,从里头倒出了一碗酸笋汤,又推过两个粗面蒸饼:“殿下先吃点什么垫垫肚子,再喝醒酒汤。”
李安然总算是从迷糊中缓过劲来了。
昨晚上……荣枯确实是在的。
“不、不是,不对啊,你难道不是应该在……”李安然皱着眉头,弯下腰来拿起一个蒸饼咬了一大口,两颊便鼓鼓,说话也含含混混了。
荣枯不看她,只是轻声道:“小僧翻译经文的时候遇到了一些瓶颈,寻不到合适的词语,加上心境有阻,便想入世游历一番,再长长见识。”
事实上,他这二十六岁的人生里,已经面对过太多的波澜壮阔,譬如朝露了。
他只是觉得自己的心还没有到真正的“得道”,可以勘破万物本相的地步,所以暂时停下了自己急切的笔。
李安然喝了一口边上的酸笋汤,那汤是用酸笋和昔年的野干菌子耐心煮过的,酸鲜可口,算得上是充满野趣的汤羹了,倒是和手上的粗面馒头很配。
荣枯见李安然吃饼不说话,便将这段时间经历的事情,像是讲故事一般细细给李安然讲起来。
原来他当初被关在贞州的水寨里,没有多久便有小股的水武侯沿着水道前来搜寻,那伙水匪原本人数就不多,对上水武侯更是没有胜算,加上荣枯这段时间一直在和他们讲经说法,倒是渡化说通了几个人,在水武侯的搜捕之下,这帮水匪四散而逃,几乎连像样的抵抗都没有不多时便被一个个捉拿归案,唯独逃走了冯小五,还有两个盐农出身,水性极好的兄弟。
要说惊险,也是有的。
水武侯们寻来的时候,樊老大还有什么不知道的,自然是这那伙漕工报了官,前来寻这个和尚的,他举起手上的刀就想手起刀落,冯小五却在这时候冲上来,九尺的汉子将樊老大撞倒在地,才救了荣枯一命。
那唐书生被救了出来之后,自然是回到原籍继续做他的教书先生去了,荣枯在衙门遇到了漕工丁家的父子俩,又取回了自己的过所和两只鸟一只猫,便想继续往威州的方向游历。
却没想到那县令死活不肯放他走,说是要留他做个人证,故而又耽搁了一些时日,等到这些人被押到公堂上宣判的时候,荣枯一时心软,替他们说了说情,最终还是按照大周的律例办了事,唯有逃走的那三人,还是没有捉拿归案。
县令担心荣枯一人游历,遭到那几个水贼的报复,便执意要派遣水武侯将他送出贞州境内,被荣枯婉言谢绝了。
恰如县令所想,荣枯离开贞州没有多久,便被那三个逃出来的水匪堵住了去路,只不过这三人并不是来“报复”的,反而恳求荣枯留下他们,他们熟悉小林州和威州的水道,可以早些带荣枯前往威州。
荣枯原本已经打算走陆路一路化缘前往威州了,一开始自然不愿意带着他们,他原本并不打算收弟子,耐不住这三人反复哀求,只好暂时将他们留在自己身边做个侍童,并且与他们约定到了威州,便要去官府自首。
李安然听到这里,挑起了一边的眉毛:“他们就这样同意了?”
荣枯道:“我与他们约定的时候,便是这么说的,如实不同意到了威州之后寻府衙自首,便不要跟着我,自己去寻自己的缘法,他们三人原本也有犹豫,倒是冯小五第一个同意了。”这么说着,他还将冯小五的事情同李安然说了一遍。
李安然笑道:“杀人是杀人了,但是念在情有可原,若是乡里人愿意替他联名写状,倒也不是不能从宽处理。”
至于另外两个是逃跑的盐农,文承翰来了威州之后,就一直在改革盐农相关的事情,逃农并不是大事,挨几板子也就算了,倒是逃了以后去当水匪这个麻烦。
“你说他们几个,熟悉威州的水道?”威州靠海,水道复杂,海中水文更是变幻莫测,出海有大量的岛礁,方便海匪藏匿,李安然要真是下定了决心要剿那些麻烦的海匪,她还真需要这么些熟悉海岛、威州沿海水文的人才,“如今他们去自首了么?”
“还尚且没有,他们身上没有过所,只有小僧暂时出具的雇佣证明,不能进城来,现在在城外的私驿暂时落脚,”这个还得感谢贞州县令借给自己的那几吊铜钱,荣枯继续道,“我昨天才来了威州,运气好,刚进了城门便被告知威州城兵禁了,一时间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恰好遇到了翠巧施主,才被随行的金吾卫安置在了刺史府。”
这也就解释了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西厢房。
李安然有些心虚得摸了一把自己的鼻子,刚想开口,却听外头传来了崔肃的声音,他们昨晚上都没怎么睡,挨家挨户的查抄甲胄,如今这些甲胄全都收起来运到了刺史府。
“还请殿下前去主持大局。”
李安然便闭上嘴,看了一眼神色如常的荣枯,仿佛自己昨晚上……确实只是做了个荒唐的梦而已。
但是荣枯不说,她好像也没有那么厚的脸皮再提这件事。
毕竟……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突然莞尔,站起来道:“为孤更衣。”
一直在厢房院落外头等着伺候的侍女们便走出来,拥簇着李安然回到了房间之中,独留荣枯一个人在外头,为自己也倒了一碗酸笋汤。
——罢了。
李安然来到前院的时候,那些被收缴上来的甲胄都被堆积在刺史府的场地上,那些昨晚上明显都没有睡好的家族、族老们一个个都站在廊下,看着这些“可能拿来当他们谋反证据”的甲胄。
这些甲胄的制式都很老旧,带着很明显的前魏痕迹,和李安然如今的赤旗军用的统一制式的甲胄比起来,自然逊色不少。
其中还有不少是藤甲。
当然,李安然也不打算将这些甲胄付之一炬,只是命令府兵将这些东西收归刺史府的府库,等到之后再拿出来验看。
各家家主们还有什么不懂的,照理来说这东西从各家里收出来,当场将家主斩首都是可以的,李安然这么做,无非还是对他们怀柔,想要他们捐钱出人弄她的水师战船坊罢了。
——能怎么办?命给人家捏在手上了啊。
李安然瞥了一眼眼前这些抖抖索索,来的时候雄赳赳气昂昂,去的时候仿佛落水鹌鹑的各家家主,眼底流露出了一丝冷漠来。
文承翰原本还想问她,关于自己被刺杀的幕后主使的事情,却被崔肃一把按住了肩膀,他诧异回头看,却见崔御史摇了摇头,示意他暂时不要问,把这件事先放在一边揭过。
文承翰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被刺杀这件事,也被李安然拿来做她手中的棋子,天平上的砝码了。
文刺史一时无话,便对着李安然道:“殿下,臣有一物,想给殿下过目。”他来到这里已经快有一年了,算算时间倒也差不多,处理完了收归甲胄的事情,便派快马去南珠局把东西取了来。
他对着边上的侍卫挥了一下手,对方便端上来一个盘子,等到将上头的粗布揭开,李安然才发现里面是一个南珠贝,边上还躺着一把匕首。
文承翰撩起袖子,拿起匕首,两三下便切开了这个南珠贝,从里头取出了几颗虽然小,却晶亮、浑圆的南珠来。
李安然道:“这是……?”聪慧如她,却一时间难以理解文承翰这么做的理由。
这两颗珠子虽然小,成色却很不错,关键在于圆整度甚是罕见,倒也算是南珠中的上品了。
“这几颗珠子,是海边的采珠女、珠户‘种’在这南珠贝中的,虽然只成活了两枚南珠贝,却是一线难得的希望。”
他脸上挂着意气风发的笑容,说着让人心潮澎湃的话。
“世人将这南珠、珍珠当做是上天的恩赐,殊不知此物也可如粮食一般种下、收获,岂不是印证人定胜天的道理吗!”
他生的并不多么出彩,只是说这话的时候,两个眼睛亮晶晶的,格外讨人喜欢。
李安然……李安然的思绪已经飞到天外去了。
若是这珍珠也能“种”,那可就好极了。
这东西向来是大食、贵霜,天竺这些盛产黄金、白银的外族趋之若鹜的“宝贝”,若是真能和粮食一样“种”出来,那可不是白花花的进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