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里越发舒服、暖和起来。
荣枯盯着她喝完,整个人松了一口气,冷不防却看到她盯着自己看——她的唇色依然苍白,整个人看上去有些虚弱,只是那双眼睛依旧亮晶晶的,像极了天上的星子。
她唇角带着笑,一幅温柔却又狡猾模样。
好像已经把他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看穿了一样。
荣枯被她看得浑身不舒服,放下手上的碟子:“殿下为何这样看着我。”
还以为她会说出什么调侃的话来,结果她却把他手一推,又躺了下去:“法师……还能联系到子竹么?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尽快和子竹他们汇合的好。”
荣枯被她这么一说,心里突然升起了一种更复杂的情绪。
天已经亮了,他确实应该立即和崔肃联系,不能再在此处逗留了。
可是为什么,他心里,在那最深,最阴暗,最难以启齿的地方,却盘桓着那么一丝不舍得。
——挺可耻的。
第95章 她不太想承认,她现在后悔极了。……
李安然因为受伤的缘故, 不能长途奔袭,于是便只好暂时在小林州的州府住下。
而蓝情在去天京的路上也并不太平,他为了防止先于李安然被袭击, 于是经过乔装打扮之后,绕到了贞州, 再一路借着水路往上, 绕开了直线距离较近的小林州, 在路上多耗费了两天的时间。
他知道自己要进天京才是最麻烦的,但是偏偏他这个人,却总有那么一点实力之外的好运气。
他在京城郊外遇到了二公主於菟, 在看到了那封信之后,二公主的脸色立刻就变得难看了起来。
这封信看上去确实很像是阿耶的手笔,但是问题在于……皇帝并不是没有突发急病,只是没有信上说的那么严重,严重到要八百里加急将李安然从威州急召回来。
大概是因为入了深秋,皇帝李昌以前为了打下大周江山而受的旧伤又开始发作,这几天常常喊着膝腿疼,有几日没有上朝了。
虽然没有上朝,政务却还是能处理的, 只是这段时间他经常带着栾雀一起处理政务,引得朝内臣子又多了一波猜测。
於菟和姐姐不同, 她不太喜欢参与政事,却不代表她看不出来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当下带着蓝情就往皇帝的内宫中去了。
皇帝此时正用兽皮裹着膝盖, 歪在榻上喝药,他和李安然一样是个嗜甜口,一喝药整个脸皱得和风干柿子没什么两样。
好不容易苦着脸喝完了药, 那边自己二女儿带着一个衣着褴褛的高昌奴找了过来。
皇帝刚让身边伺候的太监将自己扶起来,就见於菟“啪”一下跪下了:“阿耶,不好了!”
皇帝很少能看到自己这个二女儿这样,连忙撑着身子上前扶住了她:“怎么了?於菟儿为何要如此?”
於菟从袖子里取出那封信函,双手呈上给皇帝,眼中似乎还蓄着着急的泪水:“阿耶当真已经如此了吗?”
她似乎是在说这信上说得如此严重是真的,皇帝才会瞒着他们悄悄从威州将李安然召回。
皇帝一头雾水,伸手拆开信封看了看,脸上的表情顿时黑了起来,半晌之后,皇帝恼怒道:“狗屁东西!是哪里来的蟊贼,竟然敢仿造朕的笔记,给狻猊儿送出这等假诏!”
皇帝是聪明人,他疼的是腿,并不是头,所以立刻就明白这封信出现在这里,是因为李安然在收到书信之后,并不相信自己真的“突发恶疾”,才会差遣人千里迢迢从天京送来的。
但是……这封信上模仿的笔记和自己实在是太过相似了,连皇帝自己乍一看,都以为这是自己糊涂了才写出来的东西。
只是当他再定睛一看之后,又十分确定自己并没有写过这玩意,心里顿时警铃大作。
自己都有可能认错,更遑论狻猊儿、於菟儿这些儿子、女儿,更不要说……那些朝中大臣们了。
所以,狻猊儿一定是一面派遣心腹给自己送信,一面怀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思,快马轻骑从威州赶回天京。
于是皇帝将目光放在了於菟身后的高昌奴身上,他曾经见过几次此人,知道他是李安然王府上的书吏,应该也是李安然选来送信的心腹,便问道:“狻猊儿呢?”
“殿下命令我从威州出发之后,没有多久也跟着出发了,只是小人担心此物若是假的,对方必定图谋不轨,于是便乔装打扮之后从贞州绕道,避开了耗时最少的小林州,在京城郊外遇到了二殿下,才能顺利将此物交到陛下手上。”
蓝情恭顺的跪下,将整个人的身体压低,伏在皇帝的跟前,恭恭敬敬回答道。
皇帝道:“你做得对,此人胆大包天,居然敢做出假传诏书这样的事情,想必是冲着狻猊儿去的,定然也不会给你机会将此物一路送到天京。”
说到这,皇帝看了看蓝情,见他形容颇为憔悴,便叹息道:“你是个忠心耿耿的。”
但是这件事情不宜声张,皇帝将东西收好之后,又继续道:“眼下最重要的是确定狻猊儿的安危,八百里加急太慢了,於菟儿,你姐姐离开京城之前,把她那只日行千里的神鹰留在了天京,如今可以用上了。”
这鹰,李安然不在的时候,恰好一直是蓝情负责喂养,除了李安然之外,也就只亲近蓝情一人了。
这也是李安然选择让蓝情来送信的原因,一个是因为他细心、狡猾,还有一个原因么……也就是想着他能回到天京之后,将彪子放出来替他送信。
至于皇帝暂且压下这件事情,恐怕……有皇帝自己的想法,蓝情虽然有些不满,但是面上并没有显出来,只是恭敬地跟着二公主一起退下了。
皇帝这边到底作何打算,先放下不表。
小林州州府那边,小林州刺史自从接收了李安然这么个烫手的山芋,整个人就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要知道,大殿下是在他境内出的事,在小林州境内被贼寇袭击,险些丧命于小林州,别说他这个刺史了,从他开始,整个小林州的官那都得给皇上一撸到底,全都给大殿下拉去陪葬。
所以这位冯刺史他招待李安然比谁都要尽心尽力——要知道,现在唯一的活路,也就是好好的照顾好尚且在养伤的大殿下,希冀她能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不要让天子之怒的火烧到自己身上来才好。
李安然被安置在州府郊外的别苑里,府兵将整个别苑团团围住,保护得如铁桶一般。
她躺在美人榻上,歪着身子靠在窗前看红叶,一边扭过头去对荣枯道:“这药也太苦了,我不喝。”
她身子才刚刚好了没多少,便开始嚷嚷着不要喝荣枯给她煎的药,荣枯无法,只好软言劝慰她:“乖,再喝几天就好,你这低烧才退下去,不要仗着自己身子强壮就随意糟蹋。”
李安然皱着眉头转过身来,看着他手上捧着的药,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呜……”
偏偏荣枯严格,决不许她蒙混过去,又将碗往前送了送:“殿下莫要推三阻四了,这药凉了味道更不好。”
眼见着蒙混不过去,李安然只好从他手上接过碗,捏着鼻子闭着眼睛,“咕嘟咕嘟”地把一整碗都喝了下去,苦得两个眼睛泪汪汪。
荣枯看着她喝完,才松了口气,却见李安然瞪了他一眼:“怎么,你还想把手指探进来,看看我喝完了没有啊?”
荣枯:……
怎么又说起这个事情来了。
他的脸颊上略略泛起了一丝绯红:“那时是情急,殿下不要再提了。”
李安然看他满脸窘迫,忍不住笑出了声,拿起边上的清水喝了一口,漱去了嘴巴里残留的中药味道。
荣枯看她这满脸就是冲着调戏自己来的模样,顿时无奈至极。
“殿下,虽然殿下身份高贵,有些事情,还是要慎言。”
李安然原本在吃蜜饯,听他这么说,便瞪圆了眼睛,伸手掐住了他的脸:“我要慎言什么?法师再说说清楚?”
荣枯的脸颊都被她捏红了,忙不迭往后退了一些,险些因为没坐稳,狼狈得从圆凳上摔下来。
李安然看着他这幅样子,自己先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她这几天反复都在思考那封信,和自己在彭山被伏击的事情。
这场刺杀里,问题最大的是那封信。
这封信到底是不是出自阿耶的手笔,才是这场刺杀最关键的部分。
李安然并不想相信这封“非常非常像皇帝亲笔书”的信真的是出自皇帝之手的——但是,从她现在所站的角度,所处的位置,她又不得不提防着这封信“真的是出自皇帝之手”。
情感和理智,有时候往往是背道而驰的两个方向。
若是这封信,不是出自皇帝之手,以对方布局的情况来看,对方对自己的性格,做事风格都非常熟悉。
是“亲近的人”。
李安然为了这个想法,虽然知道她现在需要休息,但是晚上却总是睡着睡着便睁开眼睛,往着床上的纱幔难以入眠。
她并不想将这一次的刺杀定义在“亲近的身边人”所为。
当然,也有可能是以往的仇人、敌人,毕竟李安然一路走到现在,作为皇帝开疆拓土最为锋利的“刀”,她斩得不仅是觊觎大周的外族,还有寄生在大周这片土地上的蠹虫。
想要杀她的人并不在少数。
但是问题在于,能同时满足“悄悄蓄养一批死士而不被发现”,“非常了解自己的做事风格”这两个要求的人,选择并不多。
荣枯看她笑着笑着,又沉寂下去,一双一直都很闪亮的眼睛里,难得透出了一丝疲惫来。
他原本是站在一边的,见她这样,心里到底能理解她为何疲累,便走到美人榻边上,靠着她坐下,犹豫再三之后,才伸出手来,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头。
“殿下。有的时候,莫要想太多,交给自己第一时间的感觉便可。”
你不想怀疑自己亲近的人,那就更谨慎的去求证。
越是聪明的人想得就会越多,智慧对于他们来说,是良药也是剧毒。
她现在只是劫后余生,太累了而已。
李安然看着浅笑着的僧人,想起了那天在佛窟里的事情,破天荒稍稍有些不好意思,却又很快调整了情绪。
荣枯的眼里只有温柔和情谊,他尽力藏了,可是又藏不住,总会在唇角眉梢偷偷的溜出来。
在李安然眼里,笨拙的可爱。
——他是自己一手捧起来的“佛”,再喜欢,她也不能开这个先例。
李安然抬起手来,轻轻握住了荣枯的手。
她不太想承认,她现在后悔极了,甚至有些生闷气。
对方颤抖了一下,似乎经历了百十来回的挣扎之后,才缓缓将手从她的手掌之中抽出来。
——她可,而自己不可。
佛窟之事,乃是情急之下的结果,既然已经安全,便是可一,不可再。
以他现在的身份,能陪在她身边看着她,已经是佛祖的恩赐,是他最大的奢望了。
第96章 自己的阿耶到底是皇帝。
天佑五年冬, 伴随着纷纷而下的细雪,天京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件事大殿下李安然在小林州被歹人刺杀,朝中武将集团顿时哗然, 请求皇帝严查幕后主使。
第二件事,是大殿下回归天京之前, 皇帝巡幸温泉宫, 却被不知道什么人“夜中窥视”, 受了惊吓。
两件事情撞在一起,以至于皇帝将调查刺杀宁王殿下和“夜窥帝踪”这两件事联系到了一起,一并交给了朝中他最为亲近的宰相章松寿全权负责调查。
最终的结果是刺杀李安然的人没有找到, “夜窥帝踪”的罪魁祸首却是二皇子李琰,同时,也有大批李琰结党营私,行贿宁王派武将的证据送到了皇帝跟前。
皇帝是弑兄夺位起家,怎么猜不出李琰重金贿赂宁王旧部为的是什么,当即大怒,下旨将李琰囚禁了起来。
皇帝这么做的结果,就是引发了一连串的连锁效应,甘家因为李琰被囚, 惊惧惶恐之下选择铤而走险。
李琰作为皇子虽然年长,但是常年以来头上一直压着一个占了“公主和皇子双边排序之长”的李安然, 自己虽然是世人认知上的“长子”,却只能屈居“二皇子”的位置, 早已经对李安然不满。
加上朝堂之上李安然又屡屡打压、驳斥他的主张, 心里就更是厌烦这个大皇姐。
甘家眼见着甘贵妃作为六宫位分最高的嫔妃,却久久不能被册立为继后,就知道其中一定有李安然的缘故在。
加上李安然作为皇帝李昌打压世家的头一柄利剑, 更是招来了以甘家为首的边镇世家的仇恨——这些年她动世家利益,一口一口蚕食到了已经无可再进得地步,接下来如果想要更近一步,除非彻底将边镇六家打垮,否则绝无可能。
所以大概是意识到自己这徐徐图之的套路已经将世家压到了极限,再逼下去可能会反而引起北方世家再度联合,所以李安然转变了方向,将手伸向了向来和北方世家不对盘,以嗤笑北方世家“文盲”、“武夫”、“田舍汉”为乐,以“诗书世家”自诩的南方士族。
之前一直压迫着北方世家的人,突然松了手,北方几个世家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反而开始将目光聚焦到了皇帝的宝座上。
无论是出于礼教,还是出于自身的利益,李安然当然不是他们首选扶持的对象,而在排除李安然的情况之下,皇帝两个最年长的儿子——二皇子李琰,三皇子李珏,正好一个是甘家女之子,一个是章皇后之子。
甘、章二家,恰恰是北方世家之中势力最大的两家领头羊。
对于两家的家主来说,别人家女儿生下的皇子,怎么都不会比自己的外甥更亲近,更何况皇帝还特意将两个皇子分别交给自己亲生的舅舅带着学习处理政务,说是“亲近些,有些教导的话也好说出口”。
这是人之常情。
也是皇帝最温柔的一刀。
一刀,让两家为了皇位相互倾轧,再也难以统一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