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空谷流韵
时间:2021-09-23 10:12:01

  枢相此话一出,曾纬的面容陡然变色。
  王斿也是心头一个大格楞。
  他忙打着哈哈道:“舅舅说笑了,表弟是钦点的第三名,不是‘选人’,放着好好的京朝官不做,怎地好去河东路。”
  那一头,明白“京朝官”与“选人”奥妙的姚欢,正将目光投向四郎,毫无意外地捕捉到了曾纬瞬间沉暗下来的神情。
  曾布要让好不容易名列前茅、可以坐上京朝官直通车的宝贝儿子,降格到地方上的“幕职州县官”序列?
  老爷子够狠。
  又或者,是用心良苦,怕四郎真的被人继续利用、走上歧途?
  曾布的目光,仍平静温慈:“都是自家晚辈,我不妨和你们交个底,胡豆榷货、贩运北辽榷场之计,官家在政事堂里,定了。斿儿在京师,四郎在登州,自家兄弟协力做事,总是更地道些。姚娘子呢,熟悉胡豆之性,辨得优劣,若不怕劳苦,间或可往登州市舶司,助四郎一臂之力嘛。”
 
 
第220章 父亲的理由
  王斿告辞而去后,曾纬肃着脸。
  曾布命魏夫人屏退下人,留了曾纬和姚欢立于厅中。
  “父亲此番,是真的生了儿子的气,不愿再原谅儿子了吗?”
  曾布望着蔫头蔫脑、悻悻出语的儿子,又侧头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魏夫人,缓缓开腔:“四郎,为父当年中进士时,与你年纪相仿。琼林宴后,我就回了南丰老家候旨,第三年才授了个司户参军,十年后才从选人调为京朝官。”
  曾纬本想脱口而出“可我此番上榜,不是选人”到底硬生生将这显示自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蠢话,咽了回去。
  事到如今,他哪里还敢有一星半点地冒犯父亲。
  他自殿试之后,心中波澜,就仿佛这个月令的汴河水。
  一忽儿料定押对了圣意,那番少年英豪志,急汹汹地涨起来。
  一忽儿又惴惴于糊名拆开时、父亲知晓真相时会如何发作,那番志在必得的欢喜,顷刻之间便落去一大半。
  及至官家定榜那天,不出所料地教父亲一顿臭骂,曾纬颇有些后悔去听张尚仪的主意。他一腔心思乱得像翻滚的浊浪。
  再几日后,父亲的冲冲怒气,仿佛渐渐平息了。在琼林宴上听到那些或真情或假意的恭维时,父亲一律报以安之若素的笑纳,还不时向幞头边簪着花的儿子,投来关切和指点的目光,曾纬胸中开了锅似的情绪,才又转成了杨柳岸下轻水微漾的河面。
  而今日,他总算领教了父亲的厉害之处——直接把儿子这条有些不受堤岸约束的汴河,给改道了。
  曾布此刻,见儿子欲言又止、委委屈屈的模样,实则也有些怜惜。
  他叹口气,与儿子将话点明了:“香药的官利,占府库进项的百之二三,官家都盯得这般紧。胡豆入舶,不论对内还是对辽,获利亦不可小觑。你去登州若能染指此事,这是多少人都求不来的要职。只须将此事越办越漂亮,你在官家心里头的好,会不如那几个留在京中的同榜进士?”
  “四郎,你一定也听到,官家有意招抚青唐。吐蕃人如今本就又开始四分五裂,取青唐,恐怕也就是这两三年的事。一旦彼处的商道完全归入我大宋治下,胡豆陆运也会开局。届时,为父自可寻人上奏官家,将你转调熙州。熙州是青唐商道入宋境后的第一大驿,且是刘仲武和刘锡的地盘,你去熙州,把持胡豆的抽解与博买不说,还能得刘氏父子照拂,一同盯着章惇。”
  “四郎,我和你阿母这般商量,更有一桩因由,乃关涉你与姚娘子的婚事。你想想,无论登州还是熙州,一个在东海,一个在西陲,彼处从官到民,有几个晓得姚娘子是什么来历?”
  立于曾纬身后的姚欢,听到曾布最后一句,禁不住肩膀微颤。
  她抬头往堂上二老望去,正与魏夫人的目光触碰。
  对方目光中淡淡的柔慈之意,分明是将她姚欢与曾纬一并笼住的。
  姚欢倏地起了一丝感念之情。
  在如此私密的场合,这对权贵夫妇没有几分演戏的必要。
  没错,倘使四郎这几年,始终像开封县那郭县丞年轻时一般,四处做“幕职州县官”那么她姚欢完全可以远离京城、与他在外州成亲,舆论的阻力岂非小上许多?
  姚欢想了想这条路,心甘情愿。
  去登州数豆子,还是去熙州数豆子,都行。
  作为曾家儿媳,她这个连流行诗词都背不利索几首的冒牌古人,不必在京城名媛场混,那可太谢天谢地咧。
  至于开封县租着的公田,自己努力赚钱、贴补赋税,余下事务委托王犁刀作为职业经理人来管,难道不是个健康的农村创业模式?回头可以找将王犁刀夫妇引荐给姨母,以及明月楼的东家、饭食行业协会于副会长,理顺收虾事宜……
  历史上,未来的几年,朝堂上的党派之争、帝位之争,将进入白热化阶段,远离这政治是非的漩涡,做做地方官,搞搞咖啡豆进口贸易,乃至发展属地化种植,有啥不好呢?
  同时,姚欢又觉得服气。
  曾布果然是个善于迂回布局、一箭数功的高手。
  四郎这次,若承了边远州府的差遣,殿试策论在京中士林引发的风波,很快也就淡逸了。胡豆将来会与香药一样,都须纲运(指政府控制运输)假使四郎在登州积攒了博买和纲运的经验,一待西域至青唐的丝绸之路彻底通畅后,他被调往熙州,顺理成章。
  现下,边关路帅,庆州章捷(楶)、雄州张赴等人,都是章惇的亲戚。章惇时常绕过枢密院、通过家信指挥边关战事,曾布作为枢密院首脑,要渐渐夺回章惇势力的侵蚀,亲儿子曾纬与干儿子刘锡一同守住熙州、泾州根据地,是个好对策。
  自此,姚欢似乎有些明白了,怪不得“曾纬”这个名字没有留于史料,原来是很早就被他爹运作到地方州县去了,并且此事与她姚欢是否穿越来,关系不大。
  姚欢这头心中嘀嘀咕咕,曾纬那头,则更是憋闷得快把后牙槽咬出坑来。
  此前他犹豫是否要将御史刀笔吏的狠劲带入策论、令到父亲难堪时,张尚仪还笑他不清楚父亲的手腕。
  今日看来,父亲的心思,确实老而弥辣,讲到最后,竟拿欢儿来说事。
  所以自己还得反过来,感谢父亲的慈爱与苦心?
  感谢他用牺牲掉爱子入仕京朝官的代价,换回他自己的颜面?感谢他将殿试榜眼的爱子远放边疆,从而达到与章惇争夺边事指挥权的目的?感谢他费尽思量地转圜,让爱子能在天高皇帝远的偏僻之地与属意的女子终成眷属?
  如果最终还是幕职州县之路,他此番孤注一掷还有什么意义?
  “四郎,别太信你父亲的许诺,路还是要你自己走出来。”
  曾纬耳边,响起张尚仪劝他的话。
  心肠冷硬之人的承诺不可尽信。
  尚仪大概是这么个意思。
  曾纬沉默着。
  他无论怎么用力,也无法挤出从前说有就有的恭敬谦孝的神态,向父亲道声“儿子知道了,这就按父亲说的去办”
  他喉头咽了好几次,最终扭头看向姚欢。
  他朝她温柔地笑了笑,这笑容足以掩饰他对于父亲快要崩不住的怨怼,反而好像在向父母表明,自己领悟到了二老的成全。
  然则,令他伤心的是,欢儿的面色,居然看不出震惊与同情,而是对于“曾枢相”的金点子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认同与……感激?
  他恍恍惚惚间,又听父亲带了说公事的口吻道:“再过一阵,照例又是辽国遣使来京的时候。方才,你们也听王表兄提及,邵郎君引荐给榷货务的番商,半月后就有第一艘运载生豆的船入舶。官家的意思,或许要令苏公(苏颂)出山,参与辽使的接伴,提一提胡豆榷货,反正对辽事务,苏公是行家。姚娘子呢,或许也有重任。”
 
 
第221章 欢姐儿又出差了
  暮春月令。
  东华门外竹林街的新琶客饮子饭食店里,上朝前来吃早饭的臣工们,发现那个穿得老气但相貌挺美的女掌柜姚氏,又不见了。
  “俺家主人奉官家诏令,随苏公去北边迎接辽使了,说是一路给辽使做胡豆饮子哩。”
  小玥儿给一位问起姚欢去向的朝臣,将咖啡续了杯,带着得意的口吻回答他。
  旁边坐着的另一个,撩开胡子咬一口松脆热乎的毛笔酥,与对面刚刚放下笏板落座的官儿道:“我就说人不可貌相吧,瞧来风吹要倒的一个瘦弱小娘子,去岁冻掉耳朵的大清早去城门口兜买卖,老夫就晓得她能成气候。模样凑合,是个城郭户,听闻还是沈公族里的晚辈,苏公应承了做女弟子的,又与曾枢相府里头有些往来,你们看那头墙上的牌匾,可是官家御笔。这般好来历的小娘子,竟是比汴河边的纤夫还肯吃苦。”
  他对座的听了,“哧“一声道:“或是做戏而已。我看,她应是教官家入了眼,要不怎地这些时日,院外忽地多了护卫?一看就不是寻常的巡街小卒。”
  再一个道:“啊?你说,外头是皇城司的人?老夫怎地没瞧出来?”
  说罢伸长头颈去看篱笆外那两个精壮汉子。
  从灶间端着一大盘子热馒头出来的美团,听这帮官老爷们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玄乎。
  美团生怕他们回头添油加醋些更离谱的故事来,对小主人和曾府公子眼见着水到渠成的姻缘不利。
  她于是笑吟吟道:“大官人们,也太抬举俺们做饭食买卖的人家咧。院外那两个,是家丁,俺家朋友府上的。这位朋友热心快肠,听闻最近京城流民有些闹腾,念及此处是女眷撑市面,俺家大姐儿又出京去了,就时常遣仆从来捎看一眼。”
  “哦,如此,杨司谏,老夫就说嘛,外头那两个,怎可能是禁军。你们台阁中人,果然神思如脱缰之驹,三言两语,就将个小小的朝食店,变成官家的后宫了。”
  “徐少监有理,杨司谏真是说得吓人,吾等不过吃个早膳,教他说得倒好像坐在官家的内苑一般。”
  众人压着嗓子低低嗤笑一阵。
  被笑话看走眼的官员,有些不服气。
  他还想嘀咕几句,忽听城门处锣响,一众青袍官员们,遂呼啦啦地起身,吃完了的掸掸胡子上的酥皮屑子,没吃完再灌一大口热咖啡,叼着半个笋肉馒头,纷纷去院里寻了自家灯笼,上朝去也。
  二楼窗畔,琴声停了。
  李师师与徐好好踱到窗口,望着美团跑到院外,与那两名精壮汉子说着什么。
  两名汉子身形魁伟,比娇小的美团整整大了两三圈儿,却是俯胸拱手,像被驯乖了的黑熊般,一声不吭地听美团絮叨。
  末了,二人均是憨厚的咧嘴一笑,仍原地不动。
  美团只得摇摇头,折回院中,看似一副要跺脚的愠意,须臾间,喜甜的笑容又浮上那张桃花似的小脸。
  徐好好往窗内缩了缩身子,侧头朝李师师道:“表面上怨刘将军多事、派了护卫来。心底其实调了槐花蜜一般呢。美团这小丫头确实可爱,难怪刘将军发现了宝贝似的。”
  李师师拿过一方绢帕,借着外头映入的阳光,将琴上徽位的微尘抹了,浅浅笑道:“小师姐,我在边关虽只待了半年,却分明感到,边鄙之地的男儿,或许难有风雅气度,倒似比京城这些贵胄公子们,更像个男人。先头刘将军央了姚娘子,一同去东水门她姨母宅里,提出将美团带去熙州做妾之事,沈家姨母本是答应了的,只因熙河路又要与夏人开战,美团才未跟去。”
  徐好好给几根筝弦调了音,应道:“嗯,我省得刘将军的苦心。官家听了章相公的进言,要宋军兵锋越过横山,熙河路、泾原路的西军必要承了几场硬仗,朝中又说刘路帅教曾枢相护着,很是贪生怕死。只怕刘将军为了保住他阿爷的兵权,此番也得与夏人拼上一番性命。烽火无情,箭矢无眼,他是怕美团这般年轻,就守了寡。”
  真正将女子放在心上疼爱的男子,总是将她的吉凶安危,看得比自己一时三刻就占有了她,更要紧些。
  或者,平素里,与生死无关的时候,他也会在意她是不是真的高兴……
  徐好好想起另一个不算太熟的熟人,那位邵清邵先生,当初在金明池边谈及姚娘子开店时的表现,不由更坚定了自己的看法。
  她于是又向李师师道:“你也莫要觉得,京城男儿俱是性子凉薄之辈。譬如遂宁郡王(赵佶)那般锦衣玉食的小亲王,不也掏心掏肺地待你?你拒了他的缱绻情丝,他仍将你我这乐塾,说与宗室亲朋知晓。”
  李师师如今已和小师姐成了相依为命、共同谋生的关系,自是也与她直言:“郡王现下还是少年郎,偶尔露了轻佻之气,实则还算有赤子之心。但生在帝王家的男儿,哪个真会做一辈子赤子?入王府之事,我目下不会答应,将来更不会。小师姐,你还记得姚娘子说过的话么?姻缘于女子来讲,当如初春踏青、夏日赏荷、金秋登高、暮冬嬉雪般,以舒心快意投入其间,而非将其当作脱离苦海的稻草、女子命途的归宿。”
  ……
  大名府。
  原本黄河北流的故道河床中,在这个时节,仍有河水湍湍流过。
  河上汉唐时修建的石桥上,大宋对辽交聘接伴使,已过古稀之年的老相爷苏颂,一身朝服坐于枣红马上,与现任幽州观察使的大辽重臣萧知古掣缰相对。
  苏颂既是接伴使,原本应到宋辽边境的雄州白沟驿,与萧知古会面。
  但官家考虑他年事已高,便先派接伴副使凌录前往边境迎接辽使,命苏颂在邢州黄河故道等候。
  只听桥那边的萧知古,首先宣读口谕:“大契丹圣文神武睿孝皇帝敬致大宋皇帝阙下,大宋皇帝与太后贵体安否?”
  苏颂亦清了清嗓子,郎声回道:“安。大宋皇帝亦祝大契丹圣文神武睿孝皇帝及萧皇后安康。”
  两位国使遂驱马向前,与石桥中心立住,彼此再深深作揖、互相交换了马鞭后,苏颂方引着萧知古和他身后的人马,往河道南岸而来。
  跟着大宋接伴团队等候在南岸的姚欢,神色恭敬肃穆,心中却涌上了见识到辽宋时节相见礼仪的兴奋。
  辽保宁六年(时为大宋开宝七年,公元974年)正式建立交聘关系(外交时节往来关系)其间因双方开战而中断,于澶渊之盟后又全面恢复,到如今这绍圣六年时,和平了百年的宋辽两国,已互派正旦使、生辰告哀使、贺登位使、贺册礼使、泛使等,一千余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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