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颂乃何等德高望重的名臣,他老先生都将姿态放到这个份上了,原本在辽国内部也不是仇宋派的萧知古,自是连忙附身还礼。
宾主于是纷纷坐了,辽人们吃酥的吃酥,饮羹的饮羹,饶有兴致一尝牛奶咖啡的,亦大有人在。
因今日自大名府出发,南行要赶一天的路,不多时,驿站又送进几盆香药炖羊肉,并食盒用具,供辽使们各自割了羊肉盛在竹盒里,带走路上吃。
萧知古算来是苏颂的晚辈,此番得苏颂安抚,心中又敬重又感激,亲自操刀,将盆中羊肉中最嫩的部分割下,为苏颂准备“便当盒”
他切了几刀,嘟囔一句“这刀不太好使”随即从袖中掏出一柄细细的短刃。
第224章 有来历的刀与闯祸的花
姚欢的双眼迅速地眨了几下,旋即低头取了汤瓶,又到一旁两位辽使参将前,为他们斟咖啡。
有赖稀薄热气的掩护,姚欢能够重新将目光投在萧知古的手上。
确切地说,是他手里的那把刀上。
她听见苏颂地向萧知古道:“老夫虽知‘契丹’二字原为镔铁的意思,当年做了那么多次访辽使,也见过不少好刀,但萧观察这柄柳叶短刃,当真有些不同。”
萧知古细致地将羊肩肉码放在食盒中,一面回应:“苏公眼力了得。此刃所用的铁石,并非我大辽所产,乃来自西域。在下刚做内翰时,西域来朝,进献这鱼鳞钢的柳叶刀,恰逢在下与翰林院另一位萧林牙编纂完圣上的汉诗集子,圣上高兴,将刀赏给皇室宗亲时,也将其中两把赐予我二人。苏公,苏公……”
萧知古说着说着,却见苏颂眯着眼,仿佛出了神,不由诧异地唤他。
苏颂醒悟过来,白眉微扬,笑道:“哦,如此。”
萧知古又满脸欣赏之意地看了看那刀,感慨道:“不知这鱼鳞纹钢锻造法,可是失传了,后来的贡物中,似再未见到。”
苏颂应道:“老夫平素喜欢逛逛东京城里胡人番商的大铺子,这多年来,确实也未见到过这泛着青蓝之光的鱼鳞钢。”
苏颂面上淡然闲聊一般,胸中却很是翻起了些浪头。
他当然见过这样的刀,在老友、乐师赵融的手中,而赵融恰恰多年前作为宣徽院的只应乐师出访过辽国。
那次出访,赵融因琴艺高超,被耶律氏的皇亲多留了一年,才南归。归途中遇到一场大难,虽捡回性命,却留了满脸伤痕,再不可能做待诏乐师。
若顺着萧知古所言去想,赵融手中的刀,莫非是那留他在府中授琴的耶律家主人所赠?
天子赏赐宗亲和近臣也便罢了,主客之间,主人赠一位异国琴师以刀?
这是个什么路数?让他斫琴?
苏颂总觉得,哪里起了古怪,当初赵融说南归途中遇到流寇劫掠而受伤时,苏颂就有过类似的感觉。
只是赵融劫后余生,虽捡得一命,却前程尽毁,郁郁寡欢一蹶不振的模样,苏颂当年怎忍心多问。作为老友,苏颂照拂了赵融一阵,助他渐渐安顿下来,于京中教授琴艺。过得数年,苏颂又为他寻了一门亲事,好歹有个妇人照顾他,还为他生了小玥儿。只可惜,那老实淳朴的妇人,在小玥儿四五岁时就过身了。
苏颂这头被触及往事,那边厢,姚欢的心头密语,实则也与苏颂一样:我在开封城见过这样的刀。
不仅见过,且每日切菜切肉剔鸡爪,用了大半年,一度还装在袖袋里防身,直到被那不知教谁收作爪牙的苗太医搜去。那把刀,最后阴差阳错地向邵清报了警,就此没了踪影。
邵清……
邵清说,刀来自他的胡商朋友,自己有好几把。
听他的口气,这刀,竟也没比大白菜稀奇几分似的。
但今日辽使萧知古如数家珍的神情,就像佳士得总裁在介绍本季拍卖会最佳藏品……
或者,西域胡人做刀的产业,也是有不少走的高仿路线?
她移开了目光,转身去取另一支浴在温水中的咖啡汤瓶。
她无法继续假装谐谑地去思考邵清的刀。
她更无法在一时三刻间,就赶走脑中那个蓦然生发的猜想。 ……
自大名府一路南行,进入京畿后,时任权知开封府的林希,已遵官家诏令,派马车前来迎候苏颂与萧知古。
说来也怪,萧知古比苏颂年轻二十多岁,再算是辽国文臣,毕竟出身契丹后族,自小也是烈日酷暑或冰天雪地里练过骑射之技的,不知为何,离开大名府后,萧知古就有些气促气喘,眼皮打架,还不如年迈的苏颂有精神。
萧知古先还嘀咕,莫非苏颂那女弟子做的什么胡豆饮子如草药般,有一两分毒性?但辽国使团中余下诸人,这几天早膳,哪个不是要喝上两三杯加了奶的饮子,不仅气色无恙,其中有的还念叨,宋人果然没打诓语,这饮子有提神之效。
苏颂也发现萧知古有些不对劲,好在这日大早,开封府的马车适时到了,苏颂邀请萧知古上车坐定,见他渐渐有些涕泪交流之状,关切道:“萧观察莫不是感染了风寒?可感到周身打冷颤?”
萧知古摇头:“身上暖热如常,况且目下时节,吹的都是和煦的东南风,又是一路南来,怎会感染寒症呢?无妨无妨,苏公莫虑,歇得一阵便好。”
萧知古闭目养神了大半日,申时初,大队人马终于抵达开封城。
萧知古虽算得辽人中的亲宋派,却是第一次来到大宋境内。即使身体不适,他亦主动撩起车帘,鼓起兴致观赏这座比辽国五京中的任何一座,都繁华精致得多的南朝都城。
这个月令,正逢各个厢房开花会的时节,莫说那些专营花事的铺子,便是简朴民宅前巴掌大点的地方,讲究雅趣的开封人,亦精心饬弄出方寸花圃,紫兰牡丹,争奇斗艳,好不教人赏心悦目。
待经过宽敞的横街时,萧知古又见街道两旁,除了榆槐杨柳外,还栽种着不少有些像白桦的大树,枝头开的却是层层叠叠、状如小钟的淡紫色花,与屋舍檐廊间挂下的紫藤花儿,彼此辉映,交织出一片深深浅浅又典雅温柔的紫色梦境。
“此花甚美。”
萧知古赞道。
苏颂道:“此乃泡桐树。”
“哦,或可引种幽州……”
萧知古说了一半,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唬得苏颂忙命一旁陪侍的吏员,递上水囊。
接待各国使节的官驿,设于开封府衙的西侧。
姚欢随着大宋使团,北去又南来,还要承担每天早上煮咖啡和督工早膳的任务,心理压力不小,整个人仿佛绷得紧紧的弓弦。
总算太太平平地到了这大宋国宾馆门口,姚欢只觉得从头到脚畅然一松。
半个时辰后,她就能回到竹林街自己的草窝里,往那定是被美团晒得都是太阳香味儿的褥子上,四仰八叉地一躺,听着楼上李师师和徐好好国手级别的琴筝之音,多惬意呀!
姚欢一面思量,一面挎着包袱,从停稳了的马车上下来。
脚还未着地,就听见前头苏颂和萧知古所乘的马车中,传来苏公的大喊:“来人,去官驿看看可有医郎当值!”
姚欢一惊,随着前前后后的辽宋官吏侍从们围过去。
第225章 环甲膜穿刺
辽国使团,负责护卫萧知古的两名武官,已迅速拨开众人,抢上车去,将自己的上官扶了出来。
他们用契丹语连连发问,萧知古却脸色痛苦,只大口喘着气,无暇应答。
须臾,他开始用右手捂住自己的颈项,不停转动脑袋。
姚欢挤到车前:“苏公,萧观察是呛着了吗?”
苏颂饶是经历颇丰,此刻亦是愕然:“他是喝了几口水,但过得好一刻,才有此模样。”
辽人中又有两个翻身下马,奔过来,乃萧知古的亲从。
姚欢忽地想起一件事,忙问那两人:“你们的主人,他有哮喘吗?”
所幸亲从中,一个是汉人,不必通译,直接能回话,但他又急又懵地问姚欢:“什么哮喘?”
姚欢一愣,看来后世的名称不通用,她抓瞎地试着解释:“就是,就是,气道有疾,时常胸闷气喘,咳嗽,特别是到了有许多沙尘,或者花……粉的地方。”
她说到此处,猛然抬头,恰缝阵阵春风拂面而来,泡桐花夹着团团柳絮,四面飞舞。
苏颂闻言,忽地意识到什么。
他是个通家,元佑年间还作为宰执之臣,参与过御医们对于官家赵煦心疾的诊疗,对于医方药理颇有造诣,脑海中更储存了不少医书对于病症的定名。
他即刻向那汉人亲从道:“就是咳逆之症,又叫喘鸣。”
苏颂话音刚落,众人就见已然无法说话的萧知古,勉力扬起左手手掌,冲苏颂竖了一下大拇指,作出肯定的回应。
萧知古的汉人亲从,也反应过来,一叠声道:“主公每到夏秋之交,不可去麦田。药,吾等此行备了汤药,现下我就去煎。”
哪里还来得及。
不知是否因为从未接触过南朝植物的花粉,萧知古这哮喘发作得当真来势汹汹,几句话的功夫,他的嘴角都哆嗦起来。
“赶紧抬萧观察进去,莫再沾了这漫天的花粉!”
苏颂急道,又喝斥着驿长,“官驿不备郎中么?”
驿长目瞪口呆。
他今日忙得脚不沾地,早早带领属下把个驿站打扮得花团锦簇,备好晚间的宴席,只等宋辽使团到后,去隔壁请开封知府林希过来陪宴。
他哪里想到会出这样的幺蛾子。
“卑职,卑职这就去请郎中。”
他发足就要往街上走,苏颂身边的姚欢却一把拽住他:“开封府的衙门里,可有仵作?”
驿长摸不着头脑,但如实回答:“自是有的。”
“眼下还只申时,仵作应在值上,你亲自去开封府叫个仵作来!快些,晚了就真出人命了!”
姚欢虽然口气不容置疑,但她到底只是个年轻小妇人,驿长未免去瞧苏颂求个示下。
姚欢只得三言并作两语向苏颂道:“苏公信我!辽使起病这般凶险,若喉头肿了,或叫泌出的粘痰堵了,哪里还来得及靠什么汤药医治。只能在此处扎一刀,通个管子进气。”
姚欢一边说,一边比划着自己的脖子。
她说的其实就是现代医疗急救中常见的环甲膜穿刺。
前一世,她在政府给企业办的急救培训班上,除了学习心肺复苏和海姆利克急救法,还听执业医师讲过,对于急性过敏、急性会厌炎、哮喘引起喉头水肿的病人,在紧急情况下,可以行“环甲膜穿刺术”
而在读培训班之前,姚欢看过《电锯惊魂》其中也有一个情节,受害者头上被套着一个装满水的塑料箱,鼻子和嘴都在水里,只有脖子露在空气中。千钧一发之际,受害者只能用钢笔,从自己的喉咙处扎进去,刺穿环甲膜后,让中空的钢笔芯进入气道,传送外界的氧气。
可苏颂一个古人,素来对于外科手术的了解,至多也就到三国时华佗为关羽“刮骨疗毒”的程度,这直取咽喉戳气管的操作,忒也惊悚。
“姚娘子,你,见过此法能救人?”
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选择挺身而出,就不能迈一步又缩一脚。
姚欢将心一横,果断道:“少时居于庆州,在我阿父所收的医书上见过。苏公,干仵作的,应熟谙人的咽喉经络与血脉,手上的准头,或能强去普通郎中三四分。”
苏颂念头飞转,事已至此,叫来一个懂得下刀的,总好过束手无策。
他当即命驿长往一墙之隔的开封府公廨奔去,回身再看姚欢,人却没影儿了。 ……
姚欢揣着找来应急的东西,几乎是和赶来的仵作,前后脚进的驿站。
萧知古果然快不行了,连狂躁抓挠脖颈的动作都已消失,双臂瘫软在身侧,眼珠上翻,喉鸣音清晰。
萧知古不仅是访宋的外交使节,还是大辽皇帝尚父的嫡子,若就这般死在了开封城的官驿里,可怎生是好?
苏颂急得眼前一黑,忽听门外院里的动静,见驿长拖着个皂衣小吏奔入,后头还跟着姚欢,顿时仿佛看见了几分希望。
姚欢二话不说,吩咐萧知古那面如土色的汉人亲从:“你扶正萧观察的头颅。”
又急问那仵作:“你可剖过尸体的咽喉处?”
所幸,今日在衙门里当值的这仵作,年过三旬,目露精光,看起来甚为老道,更无废话:“验毒杀案和火烧案的,哪能不割开喉咙察看。”
“此二侧血脉之间、锁骨凹槽上,有一处软膜挡在气道之前,先生可有印象?”
仵作在此世的社会地位,完全不同于现代社会的法医,乃是受提刑官们呼来喝去、又受平民百姓鄙夷的群体,何时得过彬彬有礼的对待。
这皂衣仵作听姚欢尊称自己一声“先生”忙拱手回礼道:“小人知晓,若是男子,就在喉结下方。”
姚欢心道,太好了,来了个业务熟练的老法师。
她将手里的物什塞给皂衣仵作:“你拿这针,扎穿他喉结下那层软膜,探进气道中,然后拔出针,他就能靠这竹管进气、或可活命,先生可明白?”
仵作接过东西,见拔了毫毛笔尖的细竹笔杆中,赫然一根如女子发簪般粗细的钢针,还有余温,当是片刻前在火上烤过。
这仵作不仅胆大,脑瓜也极快,即时反应过来,这玩意儿,不就是隔壁针铺里卖出来做罗盘用的钢针嘛。
像他这般熟悉人体构造的,姚欢说的救命原理,他一听就懂,还不忘搭一句:“小的明白,不能扎透,更不可扎到两侧血脉和气道后的食道。”
那仵作熟知成年男子的气管粗细几何,因而将罗盘钢针微微探出细竹管,食指与中指并在一处,轻按萧知古喉结下方,找准位置后,一个作势,手起针落。
但闻“噗”地一声,钢针带着细管,刺穿了萧知古的皮肤。
仵作手势优秀,一针下去,没有血流涌出,显然扎得很准,没有碰到人体颈部的血管。
“到了。”
仵作低声道,应是感受到钢针突然没了阻力,进入了一个空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