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空谷流韵
时间:2021-09-23 10:12:01

  “此地不少旅人是去江南西路的,各样客船都不缺,航次也多。”
  邵清简略地答了一句,坐下来,背对着那端木小公子,看看桌上的碗盘,鱼圆留下不少。
  “不好吃?”
  邵清眉头稍蹙,问姚欢。
  “好吃啊,所以留些给你,你方才都不及尝几个便走。活鱼现刮的就是新鲜,而且我看店家在窗下杀鱼,都是先从鳃下放空了血,故而鱼肉洁白如云。”
  邵清听到“留些给你”四个字时,双眉已然又舒展开。
  他正要舀几个鱼丸到自己的碗中,端木公子笑吟吟地凑过来,对姚欢道:“咦,这位娘子一听就是行家,不过,在下觉着,此店的鱼丸,看着有点老,可惜了活鱼肉。应当在斩茸的时候,剁到最细后,再以刀背平着将鱼茸来回抹压十余回,然后加入蛋清搅打,最后在温水里汆制定型。娘子你看,店家定是少做了抹压、放蛋清两件事,汆丸子的时候又用了沸水,鱼丸才像纸团儿一般。否则呢,应是像芙蓉花儿一般。唉,这条鱼定也十分懊恼,左右是落得盘中餐的归宿,入口前美些,入口后嫩些,方不负生而为鱼呐……”
  天上掉下来一个喋喋不休的自来熟话痨,邵清和姚欢都十分无语。
  邵清迅速嚼了几个丸子,用目光询问姚欢:走不走?
  姚欢倏地站起:“阿兄去结账吧,时候不早了。”
  端木闻言,略现讪讪道:“哦,告辞,二位一路顺风。”
  旋即仍去研究那些鱼圆:“放蕈子同煮作甚,不伦不类,应该放火腿。唔,笋片倒是点睛之笔。”
  ……
  烟波江上,浩渺疏阔,两岸山峦叠嶂,飞鸟翔集。
  甲板上,邵清和姚欢面对如此美景,却一脸无奈。
  往江南西路去的船,今日泊在码头的,足有十余艘,那话痨公子,偏偏和他们登上了同一艘船。
  并且,带着一脸万里他乡遇故知的喜色,大步踏来,截住了他们。
  “原来二位也是去江南西路,方才怎地不与我说呀!有缘同行,请教兄台与娘子,贵姓?”
  “姓赵。”
  邵清道。
  “去江南西路何处?”
  邵清不愿与沿途的任何陌生人透露目的地,只含混道:“江州下船。”
  端木严喜道:“小弟也是江州下船,然后去往筠州。”
  他此话一出,邵、姚二人皆是心中微动,那股“我们跟你很熟吗”的反感,终于被探究之意所取代。
  邵清问道:“端木公子是去筠州探亲访友?”
  端木严的眼中,泛上憧憬之色:“去见苏子由学士!”
  邵清和姚欢不动声色地对望一眼。
  他也去找苏辙?
  二苏的名号,在当今之世,鸿儒白丁没有不晓得的。
  端木严只当自己,成功吸引了这兄妹二人的兴趣。
  他越发拿出“此事说来话长”的腔调,挺了挺背脊,对着姚欢道:“方才在酒肆,我不是与赵娘子说起在洛阳赏雪么?我为何会去洛阳呢?乃是因为,心向洛学,要去伊川书院,请入小程子先生门下。小程子先生却推说年事已高,让我南下,去找他正在浏阳县做知县的弟子,杨中立先生。嗯,杨先生名号,娘子可听说过?”
  姚欢心道,听过的,这是我上辈子初中就学的典故。
  遂朝端木严点头:“你说的杨先生,就是杨时吧?程门立雪。”
  端木严一愣。
  他以为,与名冠天下的苏轼、苏辙不同,杨时此人,绍圣初年才正式成为洛学掌门程颐的弟子,姚欢这样看起来普普通通、无甚书香闺秀气的小娘子,多半不知。
  端木严讪讪一笑:“对,对,程门立雪。当初杨先生与同伴去到伊川书院,求见小程子先生,不想正遇程先生午寐。杨先生就在门外等着,待程先生醒来,院中已积雪盈尺……”
  邵清饶是修养上乘,对这端木严的第一印象也不算有大的恶感,此刻也凭着直觉,感到此人过于关注姚欢了一些。
  邵清于是稍稍往前一步,半幅肩袖接箭一般,截住了端木严投向姚欢的目光。
  “端木公子,不妨长话短说。”
  邵清盯着他道。
  端木严忙应着:“对,对,兄台见谅,小弟说话,确实啰嗦。情形是这样的,我原本是要去荆湖南路(今湖南省)的浏阳县寻访杨先生,但盘旋京城的十余日里,忽闻苏子由先生正在注释《诗经》小弟毕生最爱,莫过于《诗经》故而决定转往筠州,拜会子由先生。”
  邵清道:“喔,浏阳与筠州,相去不甚远。程子的洛学与二苏的蜀学,却相去甚远。”
  姚欢也觉得好笑,想来,识人眼光犀利如程颐这样的大儒,应是一早就看出来,这个端木公子,是个浮躁善变之人,哪有半点潜心求学的态度,因而才打发他走的。
  不想端木严却好像没品出邵清话里的意思一般,反倒惊喜道:“兄台听来也对洛学与蜀学颇有心得,所幸此去江州,有五六日船程,愚弟定要向兄台多多讨教。”
  邵清只想扶额。
  她在邵清肩后,身形稍稍动了动,邵清便已觉察到,明白她也不耐烦再听,想甩脱此人。
  邵清于是向端木严拱供手:“舍妹畏寒,吾等先入舱避风了。”
 
 
第292章 小公子其实还行
  邵清为了清净二字,挑了艘只有十间舱房、中等形制的客货两用木船。
  结果可想而知,船不大,客人便不多,那位雀儿般聒噪的端木公子,他们躲都躲不开。
  近水多潮,舱房又狭小,船客白日里都将木门敞开着通风。
  端木严的舱房在邵清的隔壁、姚欢的斜对面。
  登船翌日,晌午,端木严一见邵清打开舱门,便携上棋,去找邵清。
  邵清冷淡推辞:“端木公子,在下是郎中,琴棋书画皆为门外汉。”
  “无妨,下得不好,我教你啊,小弟自开蒙时,便得名师指点棋艺。”
  端木严满脸诚挚。
  邵清无语,面对那双还带着少年人纯净神态的眼睛,他确实,也不晓得再用什么不伤人的话,将这尊菩萨请走。
  端木严麻利地摆好棋盘,忽又露了一丝慧黠笑容道:“至于学问嘛,昨日赵兄既能一语道出苏程二子的学派之争,可见素来亦有参研,此刻更不要藏拙咯。”
  言罢,他隔门喊一嗓子,让自己的书童送来几本书。
  邵清瞥一眼,最上头的,竟是程颐的《伊川诗说》
  端木公子执起这本《伊川诗说》翻到一页,指着书中的文字,向邵清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小程子先生注释《关雎》时说,淑女配君子,乃修身齐家的应有之义。至于窈窕二字,则只是表明思之切,人们若将这二字理解为美色,甚至往淫色去想,谬误,大大的谬误。赵兄你看,小程子先生说得多好啊!唔,不知苏子由学士注解《诗经》时,又有何见解。小弟真是迫不及待地想见到苏学士。”
  邵清本来,觉得端木严大约只是个天真莽撞的富家小公子,四处拜师不过是心血来潮,仗着家底丰厚,到各处游山玩水,在几个有名的书院住它十天半个月,好回乡与人吹牛。
  没想到,人家确实真的将程颐的著作,仔细读了。
  只听端木严继续道:“赵兄,小弟也是去岁造访两京时,才晓得,原来蜀学、洛学,哦还有朔党,这样的提法,竟已不合时宜,众人都在提蜀党、洛党、朔党。唉,为何天下饱学之士,多会落入党争之困呢?求仁也好,求理也罢,最后却落得个求气,一世英名,不过落得如此呀。”
  他叹惋的口吻,与昨日可惜那盘鱼丸没做好,如出一辙。
  邵清摩梭着一个棋子,温和地笑着,摇摇头,表示自己说不出什么。
  心中却越发惊讶,此人年纪小,但已颇有不俗的见解。
  “端木公子,听口音,不是河洛人士?”
  邵清问道。
  端木严拱手:“小弟家乡,在广南西路。”
  邵清听闻小公子竟是来自广南西路,蓦地动了另一个念头,继续语气闲闲道:“彼处最南端,可是雷州?哦不对,应是昌化军治所,琼州,儋州。端木公子,那边气候如何?”
  端木严稍有迟疑。
  他在短暂的瞬间里,斟酌自己应如何回答。
  他的出身与少时所历,令他已铸成洒脱不羁的性子。他乐于对看得上的人示好,也懒得管别个取笑他痴愣稚拙。
  江边酒肆里,端木严见到临窗而坐的姚欢,只觉如见到一朵的清朴秀丽的山茶,便毫不犹豫地去搭讪。再见到邵清,则观之如泠泠溪涧旁的一枝修竹,有沉静澹宁之姿,不免更生出几分倾羡来。
  这对独特的兄妹,纵然两个光洁的额头上,皆是俨然写着“生人勿近”四个字,端木严仍然愿意在同行中,热络地去结交。
  此刻,其中的哥哥,好不容易态度有融冰之象,主动向自己探问风土人情,端木严多么希望自己能愉快地畅谈一番啊。
  然而,他不能。
  因为他不知道。
  他虽然话多,但说的尽是自己深度钻研过的事,比如小程子注释诗经都说了些啥,比如鱼丸怎样才能做得嫩如琼脂。
  若要对懵懂之事瞎编吹牛,他端木公子是绝对不屑的。
  端木严于是赧然地一咧嘴:“小弟,家在广南西路的西面,倒是四季如春,南面的几个州县,犹其隔海而望的昌化军那边,气候如何,小弟实在不知。”
  邵清点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公子为在下,指教指教棋艺吧。”
  二人对战了一阵,端木严即由衷赞道:“赵兄过于自谦了,兄的棋艺不俗呐。弈棋之道有四,曰品,曰势,曰行,曰局。品者,见优劣。势者,见强弱。行者,见奇正。局者,见胜负。赵兄弈棋,落子不谋急胜险局,品势皆为上乘。”
  邵清眸光一凛。
  非因被这么直接地拍了马屁,而是对端木严拍马屁时论证的思路,起了几分伯牙遇子期的共鸣。
  这少年,笑不嘻嘻、啰里啰唆的外表下,颇有些气定神闲的心性。
  弈棋正至酣处,对面舱房木门一响,姚欢走了出来。
  端木严捏着棋子站起身,道声“赵娘子早”忙忙地拱手行礼,却不妨指尖一滑,棋子咕噜噜滚到了姚欢的裙边。
  端木严已做了弯腰去捡之势,顿时又意识到不妥,想直回身子,奈何没平衡好,摇晃着就有跌倒之相,往姚欢的双腿撞去。
  姚欢刹那间往后一躲,再瞧这小公子面朝下摔得狼狈,姚欢又如上辈子在马路上见人摔跤一般,一时忘了此世女子的忌讳,便要去扶他。
  邵清倏地上前,将趴着的端木严半扶半拖地弄回自己这一面的舱房,抬头向姚欢道:“今日晴朗,看着风也不大,你去外头透透气吧。”
  言罢从身后木架处摘下裘袄,去给姚欢肩头披上。
  区区一个不大的船,舱房之间隔音能有多好呢?姚欢方才,已然听到邵清与端木严隐约不断的交谈,现下又瞥了一眼邵清房中案几上的棋局,只见上头黑黑白白地一大片。
  姚欢也不知,邵清究竟是勉为其难地应酬,还是确实下棋打发时间,便眨眨眼睛问他:“阿兄不去?”
  邵清道:“你先去,我下完这盘棋就来寻你。”
  姚欢点点头,转身往甲板走。
  端木严有些怏怏地坐回案前,一时没忍住,直言道:“赵兄,令妹是不是,平时也不太爱搭理人?”
  邵清盯着棋盘,鼻子里“嗯”一声。
  待落完子,邵清又轻描淡写补了一句:“父母早就过身了,我就这一个妹妹,确实,有些惯她。”
  端木严脱口而出:“女子,就该被家人宠爱着,姐姐妹妹是这般,娘子也该是这般。”
  邵清眉峰一挑,仍是没抬头看他,只应声道:“唔,的确,将来谁对她不好,我就打断谁的腿。”
  端木严瞅瞅这位大哥,没想到通身文雅气度,说到这个话题,和自家那些给妹子撑腰出头的马夫下仆们,口气也无甚区别。
  他堵了邵清一个棋子,嘴上却带了羡慕之意道:“我也想有个如花似玉的妹妹,可惜,只有五个弟弟。”
  邵清心头略感别扭。
  如花似玉?
  你一个陌生男子这般评价她,已是没有分寸,还用这般庸俗脂粉气的词。
  邵清的语调冷了三分:“再好的妹妹,也是要嫁人的。还是须找大她几岁的稳重男子,懂得疼她。”
 
 
第293章 遇袭
  客船行到近午时分,前方出现一处颇有规模的县城。
  此处并无客人下船,船家却仍摇帆转舵,绕过渚清沙白的江中小岛,往岸边靠去。
  二三月份,还算长江的枯水期,宋时亦然。
  船家寻了一块枯水期才会隐隐露出水面的巨大青石,抛了船锚。
  姚欢正在甲板上晒太阳,探身去瞧,只见宽阔如一处平台的青石上,密密麻麻,凿刻了形态各异的楷书、行书乃至狂草字体。
  而临近她所处的阑干一侧,落款位置赫然“山谷老人黄庭坚”
  真是个书法艺术攀上巅峰的王朝,长江里随便冒出的一块指引水位的礁石上,竟也刻了黄庭坚的字。
  姚欢虽是书法门外汉,但看着眼前跌宕俊朗、挺拔饱满的字体,只觉得,不知比后世流传的赵佶瘦金体好看多少倍。
  又想起自己穿越来后能在大宋折腾出咖啡,说来还是拜当初西园雅集时黄庭坚顺嘴提及的信息所赐,此刻姚欢见到这块石头,更是觉得有趣。
  她好奇地问一位船工:“于此地泊船逗留,是为了饱览这些石刻?”
  船工露出一副“你想多了”的表情,往不远处努努嘴:“是请官人娘子们,照应照应渔人的营生咧。”
  姚欢顺着方向望去,但见五六只小木舟,已飞梭似地,向自家的大船聚拢来。
  每只木舟上都满载鱼虾与时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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