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空谷流韵
时间:2021-09-23 10:12:01

  大桶中白鳞闪耀,丝网内青虾蹦跳,箧匾里则摊开了一把把水芹、紫蕨等野菜,水灵灵的,登时就勾人脑补出鱼鲜虾嫩、时蔬清香的一桌子荤素好菜来。
  姚欢眼尖,望到其中一只船上,斗笠半遮下的小小竹筐里,恍惚盛着后世已卖到天价的好东西。
  刀鱼!
  有一瞬间,她几乎疑心自己看错了。
  刀鱼分为江刀、湖刀、海刀,美味程度依次递减。
  后世的江刀,多在长江下游的南通附近。
  此处水域,离江州,都还有三日船程,竟能捕到江刀?
  然而细细辨去,那些鱼狭长扁薄、脊背金黄、鳍如猫须,鱼鼻一点胭脂红,鱼身鳞片从鹅黄到雪白渐变,不是刀鱼又是啥?
  片刻前还瞪着黄庭坚的书法附庸风雅的姚欢,此时只觉得腮帮子一酸,开始不由自主地分泌唾液。
  “船家,你这刀鱼,怎么卖?”
  姚欢撩开帷帽,纵声呼唤那渔人。
  渔人忙划过来,抬头准备答话,却稍稍一怔。
  大船上这年轻女客,杏眼粉腮,模样甚美,笑容更是带着一股明朗。
  “娘子好眼力,这清明前捕得的银刀,乃至鲜之物,但俺卖得良心,先给娘子选大一些的,一条也只要价两百。”
  渔人殷勤道。
  两百,相当于后世三百块人民币购买力。姚欢瞧着眼前的江刀,个头了得,每条不会低于四两。她迅速地算了算,后世正宗江刀,三两一条的,都已六七千人民币一斤了。
  来北宋吃江刀,太划算!
  姚欢忙向那渔人道:“我要四条,你稍等,我回舱中取钱。”
  她其实很想多要几条。一路行来,她发现邵清颇爱吃鱼,自然愿意请他好好吃一顿江刀。
  但出门在外,江湖不明,纵然苏颂给她的盘缠,加上她自己带的,路费很够,她又哪敢露财。
  她刚转身,却见邵清与端木公子一前一后朝她走来。
  “赵娘子怎地也不与他讲讲价?”
  端木严笑嘻嘻道。
  姚欢已在甲板处赏了快一个时辰的江景,估摸邵清既然与这小公子下了这么久的棋,应不再像昨日那般对他敬而远之。
  姚欢遂也口吻温和道:“渔人日晒雨淋地讨个生活,不容易。”
  端木严笑容微收,诚恳地点点头,面向那渔人,指着刀鱼道:“你那筐小鱼,我都要了。”
  渔人遇上如此阔气爽快的金主,不由大喜:“官人,这娘子定了的除外,剩下的十几条,我统共给官人算三贯钱,可好?”
  “阿镜,去取四贯钱来,赵娘子的鱼钱,一道付了。”
  端木严冲侍立在身后的书童道。
  邵清皱眉,正要出语婉拒,端木严冲他摆摆手:“赵兄莫推辞,方才弈棋,小弟连输三局,与其罚酒三杯,不如罚鱼一筐。”
  他话音刚落,周遭立时又贴过来三只小木船,船上的老少渔人皆纷纷直起身子,捧着鱼桶菜筐,央求锦衣小公子也买些自家的好物。
  端木严来者不拒,加买了一箩虾、一串儿鲻鱼、两条大鮰鱼、一筐野菜。
  邵清和姚欢还没反应过来,端木严已命书童与船工,将菜抬去船上厨灶间。
  他自己也后脚跟着,一面回头向邵、姚二人道:“如此现捕的鱼虾,可不能再做坏了,小弟去指点指点船上的厨娘,半个时辰后,小弟来请二位同饱口福。”
  姚欢再是不愿表现得好为人师,毕竟惦记着刀鱼,忍不住道:“端木公子,这些银刀虽不是活的,但只是因为此鱼娇贵、出水即死,并非不新鲜,最合清蒸。”
  端木严闻言,嘴角一噙,像唱山歌似地应道:“使得,使得,必按赵娘子所言。刀鱼清蒸,鮰鱼红焖。鲻鱼腩肉,碾成鱼丸,与笋同烩。虾子去壳,斫成齑末,与酒同醉。鱼骨亦不可废,熬汤煮水芹,荤素相得方作美。那些野蕨嘛,小弟自有家乡带来的好东西,与它配一配。”
  入夜,船儿航速渐缓。
  邵清与姚欢相对而坐,教她下棋,打发各自安寝前的个把时辰。
  隔壁端木严的舱房,传来阵阵鼾声。
  这话痨公子,果然有两把刷子,亲临灶前,指导船上的厨娘,真的做出一顿不但滋味出众,色面形态亦有几分州城大酒肆水平的江鲜野蔬宴。
  端木严见兄妹二人如约前来,吃得津津有味,犹其那妹妹,听自己唠叨美食经时,不再挂着一副心不在焉、冷淡疏离的神态,还能和自己闲闲附和几句。
  正当青春、知慕少艾的端木公子,不由心花怒放,将上船前在码头酒肆买来的一坛米酒打开助兴。
  “他不过只喝了三四盅,怎地就醉成这样,从未时中睡到此刻了。”
  姚欢与邵清道。
  邵清退回姚欢一个走得太臭的棋子,让她再想想怎么走,才答道:“各地米酒酿法不同,端木公子并非中原人,年纪又尚小,想来经不得烈一些的醇酿。”
  姚欢忆起席间情形,问道:“他自老家带出来的那种风干肉片,炒了野蕨菜,你好像,很爱吃?”
  邵清点头:“瘦处香酥,肥处腴润,又不夺蕨菜的清香,这用猪腿做的风肉,比京城的羊肉干、驴肉干,好吃。”
  姚欢单手支颐,还未琢磨出下一步怎么走棋,干脆分出心思来,兴致勃勃对邵清道:“这种以粗盐和酒搓制、再风干的腌肉,不光端木公子所居的广南西路有,我外祖家,两浙路也有,叫火腿。你若喜欢,我回到京城问问姨母,可还记得制法,往后,我学着在家里做。”
  邵清的目光离开棋局,明月清辉般地笼住了眼前女子。
  姚欢平平淡淡的几句话,并无酣热情炽的色彩,在邵清听来,却分明比“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之类的誓言,自然可爱得多。
  “家”
  “家”这个字,自古以来,就像一团暖蓬蓬的火苗,能点亮孤独者寒凉沉暗的心。
  邵清对于“国”始终抱有虚无感。
  自从养父告诉他,他有一半宋人的血脉,邵清便陷落在茫然中。他不晓得,他应该归属的国,是这世上的哪一个。
  养父厚待他的生母,又无所保留地告诉他身世秘密,仅凭这两点,他觉得作为一个男人,他就应该对养父所托的使命全力以赴。
  为了鼓起窃取神臂弩法式图的斗志,他不断地告诉自己,所作所为是正义的,无害于大宋,有利于大辽,针对的,仅仅是那些从深山里的户渔夫渐渐变作出笼猛虎的女真人。
  这种自我暗示,在他久居开封、爱上宋人女子后,又添入了全新的内容他要向大宋赎罪。从大水后医治灾民,再到接受残酷战争的砥砺、救回诸多宋军的性命。
  可是,救活病人与伤员这些个体,所带来的欣喜,虽由衷,却短暂。
  回到君与国立场的报恩与弥补,实则给邵清带来更深的痛苦体验。
  没有平凡的甜蜜快乐,只有湿稻草裹身般的沉重。
  何况,遇到贺咏后,邵清还更直观地看到了,人性与权力的恶,可以达至怎样触目惊心的地步。
  “我有个念头,待此事尘埃落定,我不想为朝廷做祗候郎中了,更不想进翰林院做太医。你愿将家安在何处,我便与你去何处。你愿在汴京开饮子店、贩鳌虾,我就当个坐堂医,挣来的医资,给你租更多的田,雇更多的流民。你若愿去岭南种胡豆树,我更要伴你左右,那边瘴疠之气甚重,有我这个郎中在,你就不必怕。”
  邵清缓缓地与姚欢说着将来,温和而坚定地,为他想象中的二人的“家”注释着内涵。
  姚欢与他对视片刻,目光渐渐渗出甜意。
  在有过头脑发热、识人不明、被物化与羞辱的不堪经历后,邵清的誓言,令她欢喜。
  身心被同质的灵魂彼此治愈的感觉,多好啊。
  上辈子,当病痛还未缠上她,她还有心情阅读一个又一个穿越者的故事时,曾好奇地想,倘使穿越来到另一个时空,自己希望有个怎样的男主呢?
  不要一言九鼎的尊上,不要许卿后位的帝王,不要呼风唤雨的一方霸主,不要腰缠万贯的京城首富。
  她只要一个能够解读“平凡人生与平凡世界”的平等的灵魂伴侣。
  姚欢舒心地笑起来。
  她将手中不知该落在何处的白棋子,贴着棋盘,慢慢地往对面移动,与邵清手中的黑棋子碰在一起。
  姚欢难得露出嗔意道:“不管在哪里安家,晚来都要耐心地教我下棋。”
  邵清佯作正色:“我这个老师,不但耐心,还贴心,每一次授课,都会允许你悔棋。”
  姚欢抿嘴,侧头望向舱房窗外,享受这春风沉醉的夜晚里,宁和醇美的时光。
  忽然,她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她轻轻地将木窗推开一些,凑近缝隙,凝神观察。
  邵清问道:“怎么了?”
  “你来看,怎地外头,是芦苇荡。我们不是应该在江上吗?”
  姚欢疑惑道。
  邵清一惊,也凑过去瞧。
  果然,离船至多也就十余步的水面上,一片又一片芦苇缓缓滑过,摇曳的黑影在夜色中,显出几分诡异来,仿佛向天摊开手掌的颤抖的臂膀。
  邵清蹙眉,又聆听了一阵,低声道:“是不对,这个浪头,听来没有江上的大。”
  邵清的神情,陡然警觉而严肃起来。
  他干脆起身,推开整扇窗户,探出头去看。
  他发现,不知何时,这船已航到看起来更像是湖的水域,并且这两日一直前前后后结伴航行的其他客船、货船,都不见了。
  邵清正感蹊跷不妙时,忽觉眼前寒光一闪,他本能地低头,只听“噗”地一声,一支羽箭钉在了窗棂上。
  姚欢吓得一抖,邵清已迅速回撤,后退的同时拉上了窗户。
  邵清上前,揽住姚欢的肩头,二人贴着舱房的板壁靠着,屏息不动。
  没多久,就听“咚、咚”数声沉闷之音,像是什么东西撞到了船身。
  几乎同时,外头甲板上传来纷乱的脚步声,男子们粗野的呼喝之音,亦陡然响起,无情地划破寂静夜空。
  邵清虽第一次来到南方,但并非布衣的出身和曾经受过的训练,令他很快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像是水匪。”
  邵清一面说,一面已将姚欢推倒在榻上,掏出自己的帕子,往墙角铜盆里沾了水,覆在她额头,又迅速地给她盖上被褥,拿裘袄围住她的脖颈,几乎遮住她大半张脸。
  他刚从榻上站起,前后舱房就传出三两个女客的惊叫声,混杂着男客的唯唯诺诺应承声。
  “值钱的都拿出来!爷爷只要钱,不要命。若不老实,扔你们下去喂鱼!”
  “是,是!”
  很快,脚步声到了此处房前,木板移门被“砰”地扒开,一个吊睛虬髯的汉子踏进来,举起朴刀,恶狠狠地瞪着邵清。
 
 
第294章 原来你是那谁……
  虬髯汉子见邵清的面色,惊惶怯惧,袍袖抬起护住心口,缩肩眯眼,全然不敢与自己对视。
  只他身形,倒是往榻边挪去,似有回护榻上女子的意思。
  此时,对面舱房亦被水匪打开,那水匪道:“此间的客人呢!”
  邵清颤巍巍地老实道:“那,也是我家买的舱房。”
  虬髯汉子指着榻上捂住裘袄、明显往邵清身边躲藏的姚欢,道:“她不是你娘子?”
  邵清道:“是家中小妹,不耐水路,受了风寒,病了。”
  虬髯汉子鼻子哼一声,懒得再多问,沉声道:“将银钱细软,快些交出来,莫劳爷爷动手。”
  又与对面的同伴道:“仔细翻翻,莫漏了女子的银钗首饰。”
  邵清见这虬髯水匪的目光中,虽有凶戾之势,倒无淫邪之相。
  邵清越发表露出愿意破财消灾、绝不反抗的服从姿态,躬身从榻下拖出箧箱和两个包袱,一一打开。
  虬髯汉子命邵清将所有东西倒在地上,抬脚踢开了几本书,其中就有被姚欢拆了姨父买的诗集、夹入贺咏所托的凭证后再装订好的一本。
  汉子在稀里哗啦的声音中,准确地辨出一大一小两个钱袋子里,装的应是铜钱串子和更为稀罕的银角子
  “阿顺,过来收鱼。”
  汉子用黑话切口唤着对面的同伴。
  那叫“阿顺”的同伴,肩上搭着羊皮口袋,怀中抱着从姚欢舱房里翻出的衣裙,急步跨过来,先将银钱装进羊皮袋,待塞到衣裙时,忽地瞥到姚欢裹着遮面的裘袄,立时扑上去也想抢了来。
  邵清正要下意识地去格开那双毛茸茸的脏手,虬髯汉子却一把搡开这同伴,粗声道:“莫欺负女人,何况还是个病着的。”
  “三当家教训得是。”
  那阿顺谄媚道,便往背上羊皮袋往外走。
  虬髯汉子也纵身出屋。
  几乎同时,邵清和姚欢听到斜对面的屋中,传出端木公子的声音:“啊?连衣服你们也要,我脱,我脱,给,给你们!”
  遇上打劫,喝醉了睡到现在的端木公子,终于醒了。
  叮啷当啷一番险象乱象后,五六个劫匪的脚步声,才消失在船舱尽头。
  邵清紧绷的心神不及稍有松懈,端木公子已扶着门板来找他们。
  “赵兄和赵娘子可无恙?吓死我了,阿弥陀佛,此地不是鱼米之乡么,有道是仓廪实而知礼节,怎的盗匪横行?还有没有王法了!”
  端木严看看邵清,又看看姚欢,继续道:“你们不觉得船主有蹊跷嘛!好好的为何偏离江面,不成,这交了船资还被人卖了的亏,哪能不明不白地就咽下去?我去找船主理论!”
  他一脸义愤填膺,正要折身往船头去,忽地“啊”一声,面上再次变了色。
  原来不过片刻间,水匪们竟又回转来。
  “不是这几个婆娘,这几个哪有半点姿色,应是里头那间,那个病着的。”
  其中有人道,似是那叫作“阿顺”的水匪。
  邵清闻声,凛然大惊间,已转了手腕,抽出袖袋里的柳叶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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