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门外首先现身的,是个鹰眼狼肩的高个子水匪,八字须,面颊两侧的脂肪仿佛被抽干了一般,更显得冷酷阴森。
他对身边的虬髯汉子一指榻上的姚欢,道:“老三,将那女子带回去。”
虬髯汉子竟有些犹豫:“二哥,这趟所得颇丰,去江州找人牙子亦能寻得好资色的,这一个寻常赶路的良家女娃,放过吧。”
瘦高个侧目剜向他:“老三不愧曾是斯读书人,心软。大哥待你那样好,你倒去可怜外人,笑话!这些有钱人,吃个鱼都能花得好几贯,坏,十分的坏,不抢他们的女人,抢谁的?”
他此话一出,不说邵清和姚欢,便是端木严,亦是猜出来,此一带,大约早已被这些水匪控制,而渔民们,多半是一边做买卖,一边给他们传递消息,告诉他们,往来船只,哪些是公家运粮船或者官眷船,动不得,哪些寻常的商船客船上,又是怎么个情形。
虬髯汉子脸上无奈之色一闪而过,嘴唇微咬,便要遵了二当家的指令,拿刀背去拍开邵清,准备将姚欢拖起来。
不想端木严蓦地大咳三声,挺胸挡在邵清和姚欢之前。
他笑嘻嘻道:“哎,你们要找好看的?我就长得挺好看呀,怎地不找我啊?”
虬髯汉子一愣,没想到这刚刚被扒了锦袍、月白中衣裹着副瘦削身板儿的小公子,方才明明一副弱鸡胆颤模样,此刻竟挺身而出,还这般说着不三不四的顽笑话。
他身后的二当家闻言,目光一厉,道声“臭小子找死”便撞开虬髯汉子,伸出长臂,欲去抓那端木公子。
说时迟那时快,邵清“唰”地掏出柳叶刀,抬脚踢向虬髯汉子的手腕,待他手中朴刀应声落地的同时,一把将瘦高个汉子拽了过来,柳叶刀的锋刃正抵在他的咽喉处。
“再是落草为寇,也不能失了人样。你们下船,不然我这就捅死你们这头领。”
邵清冷冷道。
虬髯水匪见二当家突然被制住,正愣怔间,却听端木公子大喊:“对,对,非人哉,非人哉,卫叔叔们,动手!”
随着他这句话,只听过道里,伴随着钢刀落地的声音,水匪们哎呦、哎呦,接二连三地喊起来。
不过霎那,狭小的空间中人影一闪,虬髯汉子这三当家的,已被冲进来的那人反剪双手,压住脊柱,摁在舱房地板上。
邵清和姚欢定睛一看,这身手了得的中年人,面孔熟悉,分明是船上同行的另一位客人。
那人胸口起伏,竟颇有责怪之意地对端木严道:“殿下,区区蟊贼,莫说六七人,便是六七十人,我们几个料理了,难道又是什么难事吗?方才为何不让吾等动手?”
他喊端木公子“殿下”
哪国的殿下?
邵清和姚欢,皆是又惊又疑,瞪眼望着端木公子。
端木公子探头看看过道里,水匪们已然被自己扮作船客的五六个侍卫制服,才回转身来,不好意思地冲邵清和姚欢拱拱手。
“小弟不姓端木,姓段,大名段正严,字和誉。”
啊?
姚欢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这不就是,金庸天龙八部里,段誉的原型?
第295章 船边释匪江畔论诗
段正严的锦袍刚才被水匪扒走,此刻身上只剩了茧白的中衣。
这不重要,成王败寇,有实力的小哥哥,就算只穿内衣下场,也像驾着祥云而来的英雄。
段正严收了唇角的揶揄,对水匪们道:“方才尔等上船,明明说的只是图财,我便不想露了身份。哪晓得又回来抢人。出尔反尔,也算男人?”
地上,那压着虬髯三当家的大理国武士,姓卫,叫卫无常。外头制服其他水匪的,分别叫卫无我,卫寂静,卫行苦。大理国上上下下都是佛门信徒,这四个皇家近卫的名字,乃取自佛家四法印:诸行无常,诸行无我,涅槃寂静,诸行苦。
卫无常与同伴扮作船客,一路行来,见航道繁华,沿岸商贸码头也好,桃源人家也罢,都颇有盛世安宁的景象,又见小殿下去结交的陌生兄妹,更是无甚异样,他们未免放松了警惕。
作为保镖团首领的卫无常,暗夜里竟没有发现船家改了航道、进入江湾内湖,已然十分羞恼。
此刻,他将虬髯汉子和瘦高汉子都捆了,沉声瓮气地问小主人:“殿下,这等亡命之徒,捆了扔进水中,还是送到前头州县的官府?”
段正严望向已经收起柳叶刀的邵清:“赵兄,可否外头商议?”
邵清此刻又岂肯再离开姚欢半步,便作了顾念病人之态,搀了姚欢起来,一同随段正严出了舱房。
段正严示意另一个侍卫,将船老大推过来问话。
船老大,面如土色,脑子倒仍在转。
晓得眼前这公子原来是大理国的小殿下,保不准还是个太子,他哪里还敢隐瞒,遂老实交待:“此一段水道,由姓钟的水匪把持,吾等小客船路过,他们派出的喽啰但凡向哪一条船打了暗号,那条船便须乖乖改道进入湖湾。”
邵清冷声道:“看他们,二当家、三当家的都须亲自出马做活计,想来匪帮声势不甚浩大,沿江又不是没有官府卫所,你们这些船家,为何如此怕他们?”
船老大苦笑:“爷哎,你可知一路上,有多少江匪湖匪的山头么?钟家七位当家的,此一座山头确实不过百来人,但一条江连起来,何止十几个山头?他们圈了地界,又彼此援应,我们跑船的若不守江湖规矩,莫说挣钱,命也甭想要了。”
他又转向端木严:“殿下,再说官府。匪帮只要不抢漕粮船、纲运船、官眷的船,劫财的时候莫刀剑见血,实在要杀,也别杀进京赶考的举子,这几样规矩守了,沿途官府卫所对劫船的,皆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州县长官们,乐得用你们惜命的富户的身家,去安抚盗寇,还给朝廷省了一笔剿匪钱不是?”
段正严奇道:“咦,盗亦有道,竟还晓得不杀考生?”
船老大苦哈哈的神情里,一丝促狭讥色闪过。
“殿下,你以为他们是敬重将来要做文官的读书人呐?不过是晓得,若将这些有储臣之资的后生杀了,朝廷恐要动怒,说不准真的派禁军来剿灭。嗐,他们实则,不晓得多恨文官。二十年前,这条水路原本千里沃野,万亩好田,莫说二等户,便是三四等户,也能靠着种地,得口饭吃。谁想得京中王相公一声令下,州县老爷们开始推青苗法,强行抑配,什么二分利,到了还谷子的时候,环环盘剥,竟是比借高利贷还狠。田种不下去了,只能去做强盗。”
段正严听得一愣一愣的。
去岁,大理国权臣高升泰临终,终于将国之权柄交还给段正严的父亲段正淳后,父亲允他掩饰身份来大宋游历的条件之一,就是仔细考察赵煦亲政后的各项新策,回国后亦可说与那些联合执政的贵族世家听。
大理素来臣服于大宋,国内心向儒家的汉臣亦不少,当年神宗、王安石君臣二人的熙宁变法,颇为大理汉臣推崇。
不想,段正严从京师到湖湘,实际看到、听到的,与加持了光环的想象大不相同。
船老大自是个精的,今夜之事反转间,他最怕小殿下一声令下,几个虎狼侍卫真的将水匪捆着手脚扔进湖中,或者押着他们去衙门大闹。若如此,钟家帮也必迁怒于他。
好在言语往来间,他掂量着眼前这两个男子,虽然一个是贵人,一个看着也并非等闲布衣的见识,却都不像狠戾乖张的性子,左右没人受伤,那姑娘也没被占了便宜去,想来他二人八成能吃卖惨这一套。
船老大于是软语哀声道:“殿下,还有这位爷,他们落草为寇的,说到底原本也是可怜人。小的在江上跑了这十来年船,不光自家船上,同行那里,亦未听闻钟家帮害过船客性命。要不然,让他们将财物还了,二位贵人,就把他们当屁一般放了吧。否则,小的这般连屁都不如的,满门被寻了仇,三岁娃娃和六十岁老娘,亦都难免一死哇……”
他说完,就干干脆脆地噗通一声,跪在地板上,给三人依次磕起头来,连姚欢都没落下。
段正严摆摆手:“你离远些,待我问问赵兄。”
船老大爬起来,又殷殷地冲邵清作揖数回,躬腰退到客舱那头。
段正严向邵清和姚欢道:“赵兄,赵娘子,在下是大理国人,东来只为游历求学、寻访大儒,不愿掺和大宋这官不官、匪不匪的事。在下对那几个贼人,虽蔑视,不至怨恨。但彼等对赵娘子言语不端、意图不轨,故而送不送去报官,在下怎能不问过二位就作了主?若二位要扭他们去陆上的县衙,在下可派侍卫护送你们。”
这话没什么弯弯绕,姚欢听着挺待见。
与人说事就该这般,交待自己的立场,言明自己的观点,但也表示出设身处地听取对方决定的诚意。
跟谈生意似的,不虚礼,不废话。
一路上,若是旁的事,姚欢尽会听邵清做主,但此刻,她抢在邵清之前开了口:“船客无人被伤,钱财也能拿回来,让他们滚吧,快些行船出去要紧。”
她望着邵清道。
姚欢认为,这种时候,女子最不该对紧张自己的男子煽风点火,来一句“不帮我出气、你还像个男人嘛”
不是她要做圣母,左右官府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船家是被江湖规矩捆绑,段正严明确想息事宁人,既如此,非得表现出要将一帮被世道逼反的流寇绳之以法的诉求,何必呢。
她轻轻扯了扯邵清的袍袖:“算了。”
邵清低头,深深地辨了辨她眼中的神色,遂向段正严道:“不追究,也不能掉以轻心。留一个头领在船上,余等放回去,与他们说,若去喊了同伙再来寻衅作歹,先给自己当家的收尸吧。待船三日后平安行到江州,吾等再将头领放了。殿下看,可好?”
端木严忙道:“赵兄莫如此唤我,若不呼以弟,就叫我和誉吧。”
他略一思忖,又道:“赵兄,应是留那个瘦高个二当家,放络腮胡子三当家走吧?”
邵清淡淡一笑,表示附议。
显然,他二人都看出来,络腮胡子虽是悍匪,对外人尚有几分行事的底线,对结拜兄弟更会当自家人。
不像那个瘦高个,一股奸邪小人气,若放他回去,是投鼠忌器而作罢,还是为了出这口恶气、不顾兄弟安危而卷土重来,还真不一定。 ……
有惊无险的一晚过去后,接下来的几日,十分太平,轮流掌舵的船工,被大理四卫中的老二“卫无我”贴身盯着,老老实实地将船开在长江上。
姚欢发现,邵清大约因为在京城时便与苏颂相交,出征边关又跟随章楶,见识过当世的名臣名将,加之心性本就沉稳,故而对亮明身份的大理国王子,仍平和待之,照样与他平静地下棋、论诗。
但她姚欢不一样啊。
金庸的书,在后世的华语世界里,谁没读过几本呢?
段正严介绍说“家父名讳上正下淳”的时候,姚欢就觉得自己的肃然之色要绷不住了。
段正淳……嗯,虽然这个时空里的段正淳,其实就是大理国的一任普通国君,可这个名字,实在,太让她一秒出戏了。
姚欢总算憋住了异色,又好奇问道:“大理国,有没有一门绝世神功,叫一阳指?”
段正严捏着棋子,十分认真地想了一回,摇头道:“不曾听过,稍后待我问问几位卫叔叔。”
“哦,贵国崇佛,有没有一位高僧,叫一灯大师?”
“好像,也无耳闻。”
“大理的野蕈,很好吃吧?”
“那是自然!”
段正严听姚欢总算问到自己熟悉之事,登时来了兴致,成了家乡美食的代言人。
“赵娘子说的可是菌子?牛肝菌煮肉干,羊肚菌煮鸡子,松菌子(松茸)则最合刮去泥点子洗净,在烤得滚烫的石板上炙香。若是那些菌帽宽深的品类,还可摘下盖子,凹处朝上,码放在石板上,炙熟后,菌帽中一汪满满的汁水,饮来极鲜。赵兄与娘子务必去大理一游,在下必要做东,请二位好好尝尝菌子宴。唔,最宜端午前后来……”
他对于故乡美味的得意,似乎远胜对于自己身为王子的骄傲。
邵清在棋案这边,见一个说得起劲,一个听得得趣,不知为何,前几日对段正严难以名状的几丝提防之意也烟消云散了,只觉得这小王子是个性情洒脱之人,姚欢渐渐地喜欢和他闲谈,亦是情理中事。
在邵清想来,她高兴,是最重要的。
这日终于到了江州码头,释走钟家匪帮的那二当家,又领受了几位同船客人的拜谢后,下船后的段正严,从轻松转为兴奋。
“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段正严自幼受教于汉臣,诗词造诣不浅,此际眺望烟水两茫茫的江面,他诗情迸发,吟诵起前朝诗人白居易在此地写的《琵琶行》来。
念完结尾四句,段正严又道:“我的汉人老师说,白乐天的好友元微之(元稹)当年听闻白乐天被贬为江州司马,做了一首《闻乐天授江州司马》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垂死病中惊坐起,……呃,垂死病中惊坐起……”
段正严忽地忘记最后一句,一时之间卡了壳儿。
“笑问客从何处来?”
姚欢脱口而出。
“铁马冰河入梦来?”
她又道。
她也不知道元稹这最后一句是什么,插科打诨罢了。
垂死病中惊坐起,笑问客从何处来。垂死病中惊坐起,铁马冰河入梦来。多么顺溜。
却听邵清微叹一声:“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
邵清将目光从江上收回来,看着段正严和姚欢道:“元微之因直言进谏而被贬为通州司马,孰料区区几年,便得知白乐天亦被贬为江州司马。自己晓得蒙冤受屈是怎样的痛苦,岂忍心看友人再经历一遍?所以,‘垂死病中惊坐起‘这七个字,既不会接上趣致好奇的探问,也不会接上金戈铁马的怀想,只有沉郁愁苦,但见’暗风吹雨入寒窗‘的景象罢了。”
邵清的嗓音本就金声玉质,这番“一切景语皆情语”的道理,被他说得由衷而淡静,更令人闻之心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