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赖于段正严事先嘱咐客栈掌柜准备好原材料,姚欢根据这位现实版“段誉”的指点,顺顺当当地做出两菜一汤一点心,四道与《诗经》有关的食物。
野兔放血剥皮去内脏,腹中塞入姜片和蓼菜的嫩茎,用筠州的米酒和清酱汁腌渍兔肉小半个时辰后,将瓠子的绿叶先层层片片地裹住兔身,外头再包上泥巴,扔进柴灶里熏烤。
此前,姚欢听完段正严所说的这个烹饪手法时,心道,这不就是,后世的“叫花鸡”不是济公发明的吗,和《诗经》有啥关系?
待到这“叫花兔”上桌,段正严请邵清用柳叶刀劈开已被烤得硬如石块的泥壳后,方笑眯眯向苏辙道:“幡幡瓠叶,采之亨之,君子有酒,酌言尝之。有兔斯首,炮之燔之,君子有酒,酌言献之。”
姚欢汗颜。自己对《诗经》两辈子加起来,也就能背个“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或者“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哪晓得这首烤兔子的?
原来叫花鸡在先秦时代就有叫花兔版本了,用的不是荷叶,而是瓠叶。
段正严所念的这篇《诗经小雅》中的《瓠叶》乃主人宴客时的自谦之辞。
苏辙听完,慈蔼的嗬嗬一乐,道:“客气啦,这兔子,皮如绯霞,肉似皎月,香气扑鼻,赵娘子好手艺。来,让老夫看看另外三道,是什么。”
苏辙说着,便去看那盛在莲瓣青瓷大碗里的汤。
汤是姚欢用掌柜代买来的鳢鱼(即后世俗称的乌鱼)斩段后,与车前草、红枣、老姜同煮而成。
熬鱼汤和猪蹄汤一样,大火则汤白,小火则汤清。
姚欢并不刻意追求鱼汤浓如牛乳的效果,既然时辰充裕,便以中小火熬煮。汤色清纯,鳢鱼肉洁白,枣子红润,车前草也没被煮成枯荷叶的模样,依然保持着叶形完整、碧绿如生。
苏辙辨出汤中的车前草,缓缓吟诵道:“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不错不错,《毛诗》的国风周南里,老夫甚爱这篇《芣苢》春日旷野的踏青采摘,正合时宜。”
苏辙口中的“芣苢”(fu
yi)就是车前草。
邵清微抬上半身,修长的手指轻移慢舀,为苏辙盛了一碗馉饳。
他方才回来,就看到姚欢额头一层细汗,这未到谷雨节气的黄昏时分,她能出汗,可见做菜手脚确实快,又忙又累却也是真实的。
邵清想她坐在案边静静地歇歇,与苏辙言语交际自有开口便如滔滔江水的大理小王子,而拆兔子、斟酒盛汤的活儿,就由自己来吧。
苏辙接过邵清奉来的碗盏,咬了一口馉饳,赞道:“《国风邠风》中有一篇,‘谁谓荼苦?其甘如荠’。这荠菜肉糜笋丁馉饳,真是鲜美。民谚有云,三月三,荠菜当灵丹。今岁开春后,老夫吃了不少荠菜,如这般与猪肉、鲜笋剁得细如胡麻再包作馉饳馅儿的,还是头一回吃到。赵娘子将吃食做得精细讲究,你兄妹二人若有缘与我兄长子瞻一见,定能与他说得投机。”
姚欢被这最后一句说得真心激动起来。
苏轼啊!
谁不想见?
第300章 按部就班
待苏辙的目光投向桌上第四道菜,段正严眼中越发掩不住学生盼着老师夸赞的期许来。
苏辙仿佛不愿在孙儿面前卖关子的慈和祖父,笑着直言道:“参差荇菜,左右采之。这一道菜,真可算《毛诗》的招牌咯。”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乃《诗经》三百篇的第一篇,《关雎》中的句子,故而苏辙笑言眼前这道凉拌荇菜为诗经的“招牌菜”
春意盎然的时节,正是“荇菜”这种水生植物旺盛生长的时候。
筠州城内外,水系发达,水质清良,街边随处可见到卖现摘荇菜的小贩。
客栈掌柜,听闻客人要请苏辙吃饭,代为买菜自是十分用心,选来的荇菜叶子,片片碧绿水灵。
姚欢半个月前在船上,吃过数次厨娘就地取材的各样水生植物,对于浮萍似的荇菜的口感、烹熟所需的火候,大致有数。
今日这些荇菜,姚欢用笊篱兜着,在沸水里稍稍烫软。
鸡蛋打散后,在蛋液中滴一些菜籽油,锅中则不要放油,直接摊烘成春卷皮子似的蛋皮。
春笋也入沸水,多汆些时辰,待草酸尽去,捞出。
将这般先行细致处理后的荇菜、蛋皮、春笋,都切成丝,码在盘中。
另取米醋和黄豆清酱汁调和,放入这个季节特有的调味品——蓼茸,拌匀后淋在荇菜蛋皮笋丝上。
这做法其实简单,像后世西方的蔬菜色拉或者东北大拌菜。
但步骤简单,不等于口感简陋。
苏辙一筷子下去,只觉得荇菜的清香、鸡蛋的荤香、春笋的鲜香,经了清酱的微咸、米醋的微酸、蓼茸的微辣合力点拨,越发刺激舌尖味蕾,教人尝来好不欢喜。
白日里那对盗盐的耆长父女既然生机未灭,还能有转圜的余地,眼前又是质朴可爱的三个年轻人,苏辙既饮既食间,谈兴渐浓,晓得年轻人为求学而来,便将自己关于《诗经》和《圣散子方》的研究娓娓道来。
段正严更是兴奋。
他此番来到大宋,于学问之事上,两大心愿便是拜访程颐和二苏。在伊川吃了程颐的闭门羹后,段正严确实有些郁闷,不想到了筠州,能得苏辙平易相待,甚至把酒言欢,畅论诗经。
段正严如身处美梦之中,一高兴,喝酒便停不下来,全桌数他喝得最快、最多。
童话里都是骗人的,段正言又不是那会用六脉神剑将酒逼出指尖的小说版段誉,不到半个时辰,小王子已是眼中雾翳层层、口中说不出顺畅的语句,嘿嘿了片刻,终于“咚”地一声,将头磕在桌上,醉倒,睡着了。
“这娃娃不胜酒力呀。”
苏辙还在兀自笑言,邵清忽地面容转为沉肃,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默默地向苏辙奉上。
苏辙微感诧异,接过信展开。
写信之人,竟是侄儿苏迨。
元祐元年,当今官家赵煦刚刚即位,祖母宣仁高太后临朝,旧党臣子纷纷受诏回京。苏辙与兄长苏轼,得以相聚开封、同朝为臣。当时兄弟二人的宅子都买在开封城西,退朝后,苏辙常去苏轼府中,或与兄长烹茶闲谈,或教授子侄文章与书法。
因而,苏辙对苏迨的笔迹十分熟悉。
苏迨在纸上只有寥寥数语,证明邵清与姚欢乃有事禀报的可信之人。
苏辙抬起双眼,看向邵、姚二人。
邵清幽声道:“请苏公移步晚辈房中叙话。”
……
这个绍圣四年的春天,蛰伏在帝国朝堂中下层的政治动物们,仰望顶层的汹涌风波时,充满了不遑暇食的激动。
自穿上官袍、戴上乌纱帽,还从未见过这般板荡起伏的好戏。
众人原本都以为,朝廷要追废宣仁太后,杀二苏,不想刚毁了上清宫里苏轼所写的碑文,就发生了星变。
官家于是,只将死了十几年的老宰相王珪,以当初阴谋废立为由,追贬为一介参军。
章惇不肯就此罢休,硬拖着蔡卞,拟好废宣仁的诏书,力劝官家签发。官家当日将未盖帝印的诏书带回福宁宫,正犹豫不决时,已在隆佑宫就寝的向太后听闻消息,披头散发地连夜赶来,大哭着阻止赵煦莫做下这样大逆不道的举动。
翌日,官家上朝前,亲手将章、蔡二人所呈的诏书烧了。
章惇不知这开春以来是受了什么刺激,脾气越发大得吓人,竟没憋到政事堂单独奏对时,而是直接于常朝的殿上发问,官家为何不下诏。
官家正厉声斥了章惇一句“章卿家是要让朕将来无脸进太庙见列祖列宗吗”曾布就出列奏对,道是如今有一大案,远比朝议是否要追废宣仁太后重要得多。
接下来,殿中侍御史杨畏出列,弹劾中书舍人邓洵武与翰林承旨蔡京,遥控远在环庆路的邓洵谦,于军中私放高利贷数年,至军纪颓坏,邓洵谦更有杀害知情边军将士以灭口的恶行。
这个杨畏,素来在百官中享有杨三变的诨名儿,因他比蔡京还会见风使舵,哪管新党旧党、洛党蜀党,谁得势,他就投谁的党。此人名言:东府的饭,也吃得,西府的饭,也吃得,有甚分别。
当时殿上百官,纷纷感慨,杨御史正月里还是蔡家的座上宾呢,就因为蔡卞在升官之事上,先将人情用给了邓洵武,杨御史便一刻也等不及,投向曾布的西府要饭去了。
真是比鸡儿巷里的姑娘还薄情寡义。
这哪是杨三变,分明是杨万变。
杨畏这边话音落下,那边蔡京和邓洵武已是急着要斥曾布与杨畏血口喷人。
更精彩的一幕出现在百官眼前,枢密院直接给朝堂带了两个人上来,一个是自称庆州军士、名唤贺咏的年轻人,一个是由环庆路经略使章楶命副将押送进京的邓洵谦。
显然不知前情、一脸懵的章惇,瞧见这般状况,果然将追废宣仁太后的事搁下了。
章惇顾不得剜一眼肃立朝班的堂兄章楶、怪他不事先与自己通气,而是掷地有声地以三省宰执的腔调,与曾布一道,请朝廷彻查。
章相公脾气大,脑子却没坏,他自官家亲政后,便与蔡卞同在三省,又是曾布公开的劲敌,此时自然要忙忙地撇清在这般大案上与蔡家并无关系,更要向官家表明,自己当然不会因为与曾布的个人恩怨,而不顾大是大非。
当时大殿之上,除了这些紫袍重臣们,还有一位臣子,虽然站在最后头,众人却恨不得脑袋后凭空长出一双眼睛,去瞧瞧他面色。
便是年轻的曾纬曾御史。
曾御史三日前刚做了新郎倌儿,亲迎蔡承旨的长女。那可是城中盛事,官家和向太后都命内侍送了厚礼去,曾纬连作四首催妆诗,才迎得佳人出门。
此时,看热闹的百官,人人嘀咕,曾枢相果然是狐狸中最老的那只,一面准备收网,一面云淡风轻地看着儿子去做蔡家女婿。
哎哟,这一趟早朝,太值回票价了。
整个三月,不论朝堂上怎样波谲云诡,开封城东的端王宅里,始终是琴棋书画,莺歌燕舞。
这日正逢休沐,午巳之交,张尚仪领了向太后所嘱,出宫往端王府来。
向太后,有赏赐给赵佶。
第301章 你岳父应能东山再起
张尚仪刚刚迈入端王府的第二进院子,迎面便见两个身影纤瘦婀娜的女子,款款而来。
张尚仪目力犀利,几息间,已辨清,其中一个背着琴的,瑰姿绰态,眉目如画,可与艳冠六宫的刘贵妃比美,但神情里自有一股端严矜持之意。
美人身旁的另一个女子,虽然模样平凡许多,那股松梅般清孤的气度,却更为鲜明。
这二人也看到身穿五品内廷女官官袍的张尚仪,皆站定行礼。
“两位可是李娘子和徐娘子?”
张尚仪语态平易地问道。
李师师微怔。她和徐好好并不认识眼前这位三旬左右的美貌宫官。
“民妇李师师,这位乃民妇的同门师妹,徐好好。”
张尚仪点点头,嘴角的笑容益发露了和气的意味:“看,我没猜错吧?我是内廷尚仪局主事,姓张。你二位精通音律,得端王尊为上宾,向太后听闻,十分高兴。太后说,有师师这般在边关得过军功的先生,来指点端王府的人,必能让她们口中所唱、指尖所弹的弦歌,兼具刚正与清雅。”
李、徐二人的面色明显一松。
端王赵佶对李师师有纳入府中的想法,被李师师冷颜肃色地弹回来后,这多情却不蛮横的小王爷,倒也不敢提第二次,规规矩矩地请李师师与徐好好,做王府乐人们的师傅。
李、徐二人往来赵佶的端王府,一为凭琴技歌艺教学谋生,二为赏析外头见不着的珍稀乐谱,她们越是自负高洁,便越是敏感,顶不愿意被当成附媚权贵、以色谋利的女子。
此刻听到张尚仪这位品阶颇高的宫中女官,言语间自然流露出敬重之意,李师师和徐好好未免觉得十分顺耳。
院墙后,仍隐隐传出琴筝笛箫之音,张尚仪转了好奇神色道:“学生还在练,你们两位先生,怎地先走了?”
李师师欠身道:“端王有客来,吾等先告退。”
张尚仪忽地想起什么,眼中又添了几分熟络:“对了,此前来宫中当差的姚娘子,乃与你们结伴而居吧?她当初去王驸马府上做家宴时,便与我相识了,后来在御膳所当差,还是住在我院子里呢。”
原来这女官还照拂过姚欢。
李师师和徐好好戒心越发淡去。
张尚仪问:“她这阵子,买卖做得如何?我想喝她做的胡豆饮子了,今日若时辰合宜,我去你们竹林街坐坐。”
李师师道:“姚娘子正月里便回钱塘探亲了,尚未还京。”
“哦,如此。二位先生回吧,吾等有缘再见。”
……
端王府深处,除了乐班练琴的地方,还有类似学士院的一片书堂画室。
张尚仪走入其中一间,对着那背袖看画的男子道:“四郎一来,把佳人都吓跑了。”
曾纬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在外头,撞见那两个歌女了?”
张尚仪语气闲淡道:“人家是好端端来教授音律的女先生,你莫一口一个歌女地唤人家。她们与姚娘子也算得手帕交,如今见到你,不愿多打交道,也是人之常情。”
曾纬睨着张尚仪:“你一开口,都是春风化雨似的道理,只有我晓得,你腔子里,有副雷霆心肠。”
张尚仪笑着反唇相讥:“今日无风无雨,春和景明,新婚燕尔的一对人,怎地也不去金明池踏青,其中一个,偏来端王府看画解闷?”
曾纬并不掩饰,直言道:“昨日争执了一番,今早我哄她,她也不理睬,反倒越发哭得厉害,非说这一回的案子,我应是事先知晓的。”
张尚仪蹙眉:“蔡攸说,月余前,殿上震动之时,他妹子听闻,便哭着回娘家,说要与你和离,他这做长兄的,不是劝过了么?”
曾纬冷色道:“想是花朝节,她与这个夫人那个千金的相聚,饭席上被取笑了,回来又决定撒气。”
张尚仪静默片刻,半是安慰半是赞赏道:“哄她,是对的。这一回,邓家是完了,但蔡家,可未必。听闻大理寺一通审下来,蔡家竟真的撇清了不少干系。那些边军,毕竟是姓邓的指使人杀的,在环庆出面放贷催债的,也没有蔡家的亲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