筠州城郊,苏辙授学的东轩堂。
“这确实是叶柔的笔迹,”邵清看完信,对姚欢道,“胡豆树是清明后运抵开封的,叶柔见树苗活着,将银钱结给了番客,就去找了苏颂苏公。她是个机灵的,晓得须尽快将树苗往南边送。”
姚欢略一思忖,望着邵清,喜道:“这说明,重审环庆路旧案的事,成了!我与苏公说过,想去岭南种胡豆树,官家又确实允他兼理胡豆事宜。榷货务和翰林院医药局签发公文,朝廷的急脚递来运苗木,这些事,他都须禀过官家才做得到,且是公开的。可见,苏公已不怕外人知晓,我与你在筠州。”
苏辙在一旁,亦点头:“有理。子瞻与我上书言事乃去岁腊月,如今已是谷雨时节,若蔡京仍得势,对我兄弟二人的处置,不可能还不成文诏告。但州府这几日的邸报上,还未见对环庆路旧案或邓蔡两家的说法,应是由于,这并非军机要务,走的是普通马递,没有急脚递这样快。”
苏辙望着院中那些树苗,又向两个年轻人道:“苏子容怕曾布在此案上,虚与委蛇、乃至去和蔡京做交易,遂分出一半凭据,让你们这般水陆劳顿地来见老夫,你们实在辛苦了。好在这样看来,也算没白跑这千余里路,若你们接下来要将这些胡豆树运去子瞻所在的惠州,老夫可想法,让你们走公家的漕船,又快又安妥。”
姚欢越发舒眉展颜:“多谢苏公!”
苏辙摆摆手,示意她不必见外,诚然道:“既是公务,急脚递都能用,漕船怎地不好用?你们放心,此事不难。我再给你们写一封信,你们到惠州后交予子瞻。我这位阿兄,此生大半岁月,都在各州为官,最晓得黎民百姓的稼穑艰难。若岭南真能栽种这些胡豆,如淮南、两浙、福建三路种茶一般,总比逼死当地百姓、他们也交不足粮赋,好些。”
……
东轩堂的院子里,段正严蹲在地上,像考究鱼圆的品质一样,细细观察着竹筐里的小苗。
它们中的大部分,不过两尺来高,叶薄如绡,形似扁舟,叶片上的脉络又好像鱼的脊骨。枝杈细细的,还是生青色的草本质地,却很密,热络地拱卫着主干。
只有一株,已经显露了小型乔木的雏形,足足超过了四尺,侧枝也已木质化,自下而上绽出素馨花一般的嫩蕊。
段正严看到这些洁白的小花苞,凑上去使劲嗅了嗅,终于确定自己没有认错。
他回过头,目中星光闪烁,惊喜地问道:“这就是你们说的胡豆树?它所结的果子,是不是从青到黄,再变红、变紫,直到落下?”
姚欢道:“对,番商确是这般说的,它会结出红色的果实。”
她作为后世来人,自是晓得咖啡树的新鲜果子是红色的,当初不过为了契合自己宋朝土著姑娘的身份,才去请教一番京城的番商。
段正严站起来,见邵清和姚欢眼里,已露了诧异之色,不由笑道:“这树,我大理皇宫中,就有两棵。”
原来,此世有赖于发达的造船与航海技术,大宋与大食(阿拉伯世界)集本控制了印度洋的海上贸易。大食的船只不仅停靠大宋的广州、泉州等港口,也停靠天竺(印度)
从天竺往东,经过缅甸,大食的人与货,即能进入大理国。
“七八年前,我们的羊苴咩城,来了一个大食人,他将带来的货物卖掉后,并没有回到天竺去坐船,而是留在我们大理国,要在洱海边修建一座怀圣寺,传播他的《大食法》我母亲的奶娘家,年纪最小的女儿,爱上了这个大食人,也信了他的《大食法》与他一同修建那座大食寺。可是只过了一年多,那大食人染上疫病,过身了。我母亲本就将奶娘的女儿当作亲妹妹看待,便将她接回来做了贴身女使。”
段正严指着咖啡树中唯一那棵已能开花的成树,道:“女使从没有建完的怀圣寺里,将她先夫所种的两棵小树,移栽到了我们的宫里。那两棵树,与这一棵,从叶子到花,都一模一样。每年谷雨前,满树清香白梅似的小花,但很快就落了,赤日炎炎之际,树上会挂满红彤彤玛瑙似的果子。”
听段正严说完,姚欢只觉得自己的认知又被刷新了。
云南最早的小粒咖啡树,竟然并不是清代的天主教传教士引入的,而是早了八百年,由一位教传教士引入的。
这两棵生长在大理段氏皇宫里的咖啡树,没了下文,大概是因为在那个时空的公元11、12世纪,大宋并未出现咖啡豆,周边邻国自也不晓得。段氏皇宫里的咖啡树无人问津,渐渐枯萎在历史的尘埃中了吧?
姚欢和邵清离京南来,随身带了两包咖啡生豆,到得筠州,虽没有开封城的烘豆桶,用炒中药的法子烘焦碾碎,煮成饮子,又加入筠州的水牛奶调味,请苏辙与段正严尝了,二人均觉得新奇好喝。
此际,段正严得知,原来自家宫中那两棵树的红果子,去皮去肉留下其中的种子,晒干再烘烤,就能得到宋人煮饮子的这种胡豆,他顿时兴致大增。
“待我随着苏公潜心向学一年,明岁回到大理,便去好好琢磨琢磨那两棵胡豆树。”
段正严笑嘻嘻地绕着院子里的树苗们又看了一圈,忽地不笑了。
他意识到,要与眼前这对“兄妹”告别了。
“赵兄初见小弟,小弟假托家在广南西路时,兄便问起惠州雷州的风物,是因为要去那边栽种胡豆树吧?”
段正严向邵清道。
他想了想羊苴咩城的气候,显然与筠州大相径庭。这些自大食来的胡豆树,应不宜种在筠州。
邵清拱手道:“我二人正是要携着这些树苗,先去惠州。行将离别之际,有一实情才向贤弟道明,请贤弟勿怪。”
段正严眉毛一扬,清澈的双眸中几丝落寞闪过,却很快恢复了赤子般的欣悦纯挚,重现了浅浅笑容道:“你们,其实并非兄妹吧?”
邵清与姚欢对视一眼,也坦率地笑笑,问道:“哦,怎么看出来的?”
段正严道:“赵兄看赵娘子,并不像我舅父看我母亲,全然是我父亲看我母亲的模样。”
真是个观察力满分的宝藏男孩!
邵清面色一讪。
旋即,邵清想起那日段正严带着骄傲之意说过父亲对母亲的情深意浓,又对小王子的话甘之如饴。
姚欢则哑然失笑。
段正严的意思,她懂,段正严的耿直,她也欣赏。
只是,一想到邵清被比作了段正淳,虽然此段正淳非彼段正淳,仍然,很让人出戏。
你哪怕将他比作萧峰,也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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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4章 千古风流人物(上)
从筠州出发前往惠州前,姚欢和邵清向苏辙说明了段正严的来历。
苏辙的惊喜溢于言表。
以唐时南诏为前身的大理国,比宋帝国的建立,还早了二十余年。在大宋王朝的外交史中,大理几乎是唯一一个始终温顺且助力良多的邻居。
不说西夏,即使已经与大宋定纷止争百年的辽国,亦不会在官方的榷场里,售卖武器与马给大宋。
宋军从西夏人手里部分地夺回养马区域之前,极度缺乏马匹的大宋帝国,转向偏安西南一隅的大理国购买马匹。
尤其是王安石变法后,宋廷对于西夏由防御转为主动出击,成都府路、梓州路的官员先后奉命,出使大理国购买马匹。
当时,大理国的掌权者们,也是相当会做生意了,不仅兴高采烈地卖马,还很贴心地问宋朝官员:“铜和铁你们要不要?我们这里也有哎……”
苏辙虽不是变法派,但做过帝国副宰相的他,自是深知马、铜、铁这些战略资源的重要性,对大理这个邻国政权,岂会不存感念?
苏辙又是士大夫阶层里公开认同佛、道思想的人,并不独尊儒学,故而对于来自大理这个佛教治邦之地的王子,更充满了善意。
段正严,倒一改往日小童般的热情多话,表现出平静的承诺之意:“苏公,晚辈昨日方晓得环庆路旧案的一些原委。目下邵兄与姚娘子要急赴惠州移栽胡豆树苗,若京城有诏来,晚辈愿与自家这些侍卫,护苏公北上。”
“京城有诏来”这五个字,说到了苏辙的心里。
这两日,他辗转反侧,彻夜无眠。
谪居筠州两年,他自认心如止水,潜心向学。
去岁末,只应宣仁之诬传遍大江南北,苏辙才毅然追随兄长苏轼,上书言事。
履行完一位士大夫最后的发声职责后,他已平静地准备接受朝廷极刑处置。
那些时日,苏辙每晚,头一挨枕头,就能睡着。
现在,他反而睡不着了。
他想起了司马光……
他二苏兄弟,真正的恩师乃欧阳修,他们并非司马光的拥趸,甚至对此公的执拗古板颇为不喜。
故去多年的司马文正公,忽然莅临苏辙的脑海,乃是因为,苏辙记得,元祐初年,司马光被起复时,已经七十岁了。
他苏辙,今年才五十七岁。
这次环庆路旧案里,就算蔡京如苏颂所愿,被曾布斗走,御前首宰章惇,仍在。
曾布难道不趁热,做点儿什么,让自己在朝中与章惇抗衡的力量,充实一些?
苏辙对自己这位亲家,开始抱有越来越分明的寄望。 ……
春夏之交,江河水满。
微微偏西的水道,此季渐盛的东南风,官船的畅通无阻,所有这些因素,令携带胡豆树走水路的邵清与姚欢,从筠州出发后,没几日就到了赣地的南端。
姚欢手上有苏颂弄来的京师榷货务公文,虽然下了苏辙与筠州知州安排的漕船,在地的官员,依然帮他们配置了给公家纲运物资的马车与车夫,驮着他们与树苗,往广南东路(进广东)境内去。
姚欢担心咖啡树苗的根系保水,问首站的车夫,此去惠州须几日。
车夫道:“官人和娘子莫虑,公家既然允了你们沿途可换马,如今又尚未到雨季,就算是拉着车,你们又吃不得颠簸,至多也就十日内的马程,便到惠州了。”
“啊?”
姚欢与邵清都很吃惊,二人原以为,岭南的路,会很不好走。
“过了此县,不就是大庾岭吗?”
邵清抬眼望着不远处的苍茫山色,满脸疑惑。
“回官人的话,前头确实是大庾岭。正因为到了大庾岭,路才更好走。那是唐时就修出来的五十里坦途。”
他这么一说,邵清也记起来了。
多年前还在燕京城时,有一回,养父萧林牙下朝归家,阴沉着脸,连晚饭都没有吃。少年邵清小心地问缘由,养父道,自己劝皇帝从秋猎的花费里省一些出来,给大辽修路,便于镔铁运输,皇帝却充耳不闻。养父在深宅内院忿忿,甚至语出悖逆之言——自诩雄才大略,实则日见昏聩不堪,当年唐朝那个辞官的宰相,尚且知晓要凿山开路。
“那修路的唐人,可是宰相张九龄?”
邵清问道。
车夫赞道:“是呐,正是唐玄宗时那个称病辞官的张九龄。张相公本来就是岭南人,回乡后见此处山峻路险,就又给皇帝上书,请求开凿官道,便利人马往来,广府的那么多物产,也能往北运,好比朝廷多了个大钱袋子呐。二位听听,张相公真是又仁义又会说话,历朝历代,皇帝一听能来更多的钱,哪有不答应办事的。”
车夫健谈,歇了歇,又肃然道:“我们跑纲运的马夫们,每此到了大庾岭前,都要向天跪拜,多谢张相公给后人造福。若无这条前朝大道,这三百年来,穿山越岭,不知要死多少人哩。”
荒祠一拜张丞相,疏凿真能迈禹功。
马蹄声纷乱。
一路往大庾岭去的路上,姚欢与邵清掀了车帘望出去,果然官商的马队车队,络绎不绝。进山岭后,整条官道更是没有一处石阶,皆由砖甃铺就,许多路段宽度超过两丈,行车的便利,竟是不输中原的官道。
姚欢轻声与邵清道:“你还记得筠州城那腌腊店的妇人说过私盐之事吗?岭南有此坦途,怪不得广南东路的海盐,能大包大包地往北运。方才我似还看到,运香药和铜的。既如此,胡豆若种出来,运往中原,亦非难事。太好了!”
正眺望窗外山景的邵清,闻言回过头来,看着坐在对面的女子,目光中除了温润,还透着嘉许之意。
“怎么了?”
姚欢被他看得莫名其妙。
邵清道:“你此前与我说,去岁进宫当差时,官家有心留你……你不愿意,他便往你饭铺的门楣上挂个贞妇的牌匾。饶是他那般对你,你对朝廷的胡豆之事,仍如此上心。”
姚欢轻叹一声,道:“两码事。张九龄对朝堂不满,辞官回乡,尚知要开凿坦途。苏子瞻差点命丧乌台诗案,四处流离,每到一地为官,仍知要开井修渠、劝课农桑、整饬边务。对于君王有怨,对于政敌有恨,不该因此而让自己的日子就变得戾气盈沸。”
邵清闻言,眼角揉了爱慕与欣赏的笑意,变得更鲜明。
他扫了一眼被固定在一侧车窗、便于晒到日光的胡豆苗木,温言道:“你说得对。况且,做这些事,也不是给帝王将相添功德,而是,与苍生几里坦途,几许活路。”
姚欢展眉,正是此理。
她发现一件事,数月来,邵清对自己的称谓,只有一个“你”字。
邵清似乎,仍不知道,该用何种世情意义上更显亲密的昵称,来唤她。
但在她与他的相处时光里,这,甚至连微不足道的瑕疵,都谈不上。
拥有表达的权利,远比拥有甜到发腻的爱称更重要。
男子能理解你在表达什么,远比他对你热烈地情话连篇,更重要。 ……
惠州在望时,北半球的夏至到了。
“北回归线。”
姚欢在心中默念这个几乎就要被她遗忘的现代词汇。
她复原着脑中那张与这个时空的二十三路舆图完全不同的地图,确定前方的惠州,是在北回归线以南。
千年后那个被茶和咖啡这两种饮料统治的世界里,几乎所有规模化的咖啡产区,都在南北回归线之间。
“今日夏至,乃一岁中白昼最长的一天,我们定能在天黑前,赶到惠州城。”